湫十微微踮腳，親了親他冷白似霜的頸側，低聲道：“哥哥，我去走天道。”

    鮫魚一族，天生的好嗓音，宋湫十的聲音本很好聽，此時刻意溫存，聲音綿柔，每一個字，每一個細小的音節(jié)都是甜的，撒嬌似的哼求。

    要不說，宋湫十在他這，想得逞一回，便能得逞一回，從沒有落敗的時候。

    一個存心縱著，一個刻意勾著。

    秦冬霖看著眼前的人，芙蓉似的臉，眼中的濃墨一點點四散開。

    湫十見他手背上漫出的細細黛色，彎著眼得意地笑，她見面上繃得無動于衷，不動聲色的樣子，又小鳥似的啄了啄他干脆利落的下巴，一聲聲問：“好不好？”

    她花瓣似的唇溫熱，他的體溫卻偏低，常年清清冷冷，玉石般的溫度，她親一下，便轉(zhuǎn)移陣地，眼神最終落到他形狀優(yōu)美的唇上。

    秦冬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中霜雪之色隱有決堤之勢。

    湫十親了親他的唇，眼里霧氣氤氳，水蒙蒙的一片，她低低落落地哼：“讓我去，好不好？”

    再好聽不過的字眼，落在秦冬霖耳里，實在跟私獄里的嚴刑逼供沒什么分別。

    他重重地閉了下眼，扼著她的腰身往上提了提。

    旖旎的氣氛，幾乎在頃刻間變得失控，一發(fā)不可收拾起來。

    但即使鬧成這樣，秦冬霖也依舊是那個擁有強大自控力的秦冬霖，哪怕到最后，被她鬧得，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青筋突現(xiàn)，也沒有松口。

    夜里，月色似水，宋湫十躺在木屋的小樓里聽風，看不遠處成堆成堆的火點，將大半個背影留給門外的人。

    秦冬霖摁了摁隱隱作痛的眉心，大步流星走過去，將人從床上拎起來，牽著往外走。

    “做什么？”宋湫十連聲問：“去哪里?。俊?/br>
    秦冬霖在屋外的小亭里落座，桌上，擺著早間才對弈過的黑白棋盒，半空中，懸著個皎月棋盤。

    “贏了我。”秦冬霖道：“讓你去。”

    她頓時來了興致，眼睛亮起來，問：“真贏還是假贏？秦少君放不放水？”

    這個人，在對弈之前，能將放水兩個字說得如此順理成章，理直氣壯。

    秦冬霖想，他這輩子，下輩子，怕是再遇不到第二個。

    宋湫十琴意不可小覷，認起真來，可謂將難纏這個字眼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一盤棋，從天黑下到了天明。

    秦冬霖開始不動聲色放水。

    湫十看了他一眼，再看他一眼，視線落在他修長瘦削的指骨上，rou眼可見的心不在焉起來。

    她想，這樣好看的一雙手，仿佛天生就是為執(zhí)劍而生，有一天，再不碰劍，是怎樣的情形。

    對劍修來說，對那樣驕傲的秦冬霖來說，比死了都難過吧。

    兩相膠著的時候，一方主帥突然走神，秦冬霖看著她歪七豎八落下的子，忍耐般的吸了一口氣，長指點了點桌沿邊，問：“不是才吵著要當君主？”

    她這是想當?shù)臉幼樱?/br>
    換一件漂亮的衣裳都能讓她比這興致高昂。

    秦冬霖木著臉將人抱回榻上的時候，她咕嚕一下滾到了最里側，小小的一團，沒多久就閉上了眼。

    吸收前世琴意期間，確實會變得嗜睡一些。

    秦冬霖看著看著，將她撈在床頭躺著，顧忌著她睡覺時大得令人發(fā)指的公主脾氣，動作刻意放輕。

    他指腹摩挲著她一片靜好的眉眼，半晌，傾身抵了抵她的額，心想，就這點哼哼唧唧的出息，還想著走天道。

    “疼不死你?！绷季?，秦冬霖垂著眼，替嬌生慣養(yǎng)，下個棋還得讓人放水的人魚公主掖了掖被角。

    第88章 身死（雙更合一）

    鎮(zhèn)壓著劍冢的劍道被取之后，劍冢的天氣在短短幾天內(nèi)經(jīng)歷了四季輪回，前兩日還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這兩日就已經(jīng)是秋風掃地，枝零葉落的景象，雨下一場歇一場，一場寒過一場。

    不過短短三五日，內(nèi)圈的那個小湖湖面上，甚至都結出了薄薄一層冰，凝起了霧似的霜花。

    天氣反常，瘴氣也開始作亂。

    那些才醒過來不久，前世位居中正十二司和長老院官署的人便擔下了這個擔子，四處分散著驅(qū)散瘴氣，出手威懾地底下那些未曾死絕的存在，但沒過幾日，游云撓著腦袋進來稟報進展的時候，頗有些煩惱。

    “……帝陵開啟，瘴氣全部跑到內(nèi)圈中心作亂，那里人多，我們還得藏匿身形氣息，出手十分不方便，只能用些溫和的手段驅(qū)逐，可這些東西綿綿未絕，見我們束手束腳，便知有顧慮，專往人多的地方去。”游云站得筆直，說話跟背書似的，一聽就知道來時斟酌了許多遍，“君主，聚集過來的人太多了，劍冢底下雖然有壓制，可血蟲這種東西實在危險狡詐，他們沒這方面的提防，又都還是些未長成的小孩子，我們怕有人著道，將這東西帶回四洲。”

    “不必擔心這些?！变吝h見秦冬霖不想說話，便開口解釋：“君主當年血洗那些世家的時候，就曾留有后手，血蟲難纏不假，可本質(zhì)是專為汲取世界樹力量而生的東西，沒什么攻擊性，除卻那兩條已經(jīng)得逞的血蟲，其余不足為懼?！?/br>
    游云松了一口氣，他們確實被血蟲害慘，也嚇怕了。

    “不過人確實是有些多?！变吝h回身，看向秦冬霖，道：“四洲每回開啟中州之門，都是三年為期，可今日不如往日，他們繼續(xù)待下去，可能不妥?！?/br>
    游云看向淞遠的目光，頓時充滿欽佩。

    他這次來，想說的就是這個，可話臨到嘴邊，實在不知道怎么說。

    最令人發(fā)愁的一點，是他們中州的君主和帝后，如今是四洲那邊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們更親近哪邊。

    秦冬霖閉目沉吟半晌，道：“帝陵會在天道現(xiàn)世之前關閉，屆時，你們將他們送入連接中州和鹿原的天懸道，同時制造異象，提醒守在結界外的人，讓他們提前接人?！?/br>
    游云面色一喜：“君主和帝后會留在中州？”

    秦冬霖搖頭，聲線冷冽：“承載天命后，我們便返回四洲?！?/br>
    游云提步離開之后，秦冬霖對坐在另一邊的淞遠道：“中州蘇醒，事宜諸多，我與湫十無法久留，這邊，都要麻煩你?！?/br>
    淞遠臉上清潤的笑凝滯了一瞬，他扶了扶額心，道：“你知道，我實在不喜歡管這些……你們的身份，時間長了，四洲那邊瞞也瞞不住的。中州百廢待興，許多事情都要你們親自處理?！?/br>
    “你們就算要走，也別停留太久?！?/br>
    “不久?！鼻囟貨]將淞遠當臣下，說起話來，也隨意一些，“回去成個親。”

    淞遠愣了一下，又很快反應過來：“也是，你們?nèi)缃?，還未成婚呢?！?/br>
    他笑起來，拍了下秦冬霖的肩頭，道：“行啊，提前恭喜了?！?/br>
    “讓醒來的人老老實實待著，別想著往四洲地界跑?！碧崞鸪苫?，秦冬霖也難得的現(xiàn)出些笑意，他看向淞遠，道：“屆時，帶著皎皎來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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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冢的地底，是一個被挖空了的巨大巢xue，說是巢xue也不妥帖，因為它更像一個望不到邊際的囚籠，暗無天日，腥臭無比。

    目光所至，是尸山血海，白骨成堆，還有很多幽怨的，不成人樣的魂靈。那些魂靈有的長著一張像模像樣的人臉，脊背卻詭異的近乎垂直的彎著，一雙雙彎曲的，不斷蠕動的手掌從折斷的脊背中生長出來，用盡全力的動作，像是要最后抓住些什么。

    還有的魂靈臉上掛著一條條的血線，渾身都是破裂的，像一團團碎rou黏合著縫在一起，勉強拼成了一個人樣。

    無數(shù)條蘊含著五行鎮(zhèn)壓之力的鎖鏈從四面八方，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橫穿整片空間，將那些人一個不落貫穿，刺進胸膛。從高處看，那些掙動的人影，就像是鐵簽子上傳著的rou串。

    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世界樹樹靈現(xiàn)身的時候，就像是滾熱的油鍋里滴下了一顆水珠，噼里啪啦一路炸開。這里的人，不論是睜著眼的還是沒睜眼的，都嚯的抬起了頭，目光落在那株青翠欲滴，生機濃郁得化不開的小樹上，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狂熱的，幾乎沉醉的癲狂神情。

    他們一躁動，那些粗壯的鎖鏈便繃直了，上面雷弧閃動，光芒大作，流水一樣蜿蜒進了那些魂靈體內(nèi)，凄厲的慘嚎聲驟起。

    樹靈背著手，長衣廣袖，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風姿，與此地格格不入。

    它站在一塊突起的長石階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幕，觸及到那些怨恨的，貪婪的，恨不得撲上來置它于死地的眼神，一時之間，竟不知是該嘆息，還是該怒罵。

    最終，也只是深深的沉默。

    半晌，樹靈看向奄奄一息，紅線散作一團，眼皮耷拉著的星冕，有些疑惑似地開口：“怎么還不來?！?/br>
    這話，自然不是跟星冕說的，但后者聽見下面鋪天蓋地，攪動不休的聲浪，他手指微微動了下，漸漸轉(zhuǎn)醒。

    感受著身體的狀態(tài)，星冕像是意識到什么，想撐著手掌坐得端正些，可掌心才觸到地面，便松散的化作了一團雜亂的紅線。

    他看著那團紅線，突然就想起了從前，他第一次見宋玲瓏時，也是同樣的弱小，無助，家人死在眼前，他在墻角的過道里死死地蹲著，身上罩著一件并不穩(wěn)定的遮蔽氣息的法寶，渾身僵硬，繃得跟石頭一樣。

    那群趾高氣昂的門派弟子沒能發(fā)現(xiàn)他，宋玲瓏卻一下子感應到了他的氣息。

    她將他從裂縫里連哄帶騙牽出來，溫聲細語跟他說話，眼睛彎著，要多耐心有多耐心。

    那一抹笑，他一記，就記到了現(xiàn)在。

    人如蜉蝣，朝生暮死，回望他一生，經(jīng)歷大風大浪，也曾高高在上，俯視眾生，臨死，卻回到了最不愿回顧的狀態(tài)。

    “在等，秦侑回嗎？”星冕眼珠子費力地動了動，問世界樹。

    那樣長久的歲月，世界樹從枯敗到重煥生機，耳邊只有這么一個活人，世界樹對他，也還算有兩分耐心。

    “是。在你徹底消散之前，他要見你一面。”世界樹見他實在挪得費勁，于是彎腰幫了他一把，將他擺得端端正正，這樣，等他閉上眼睛時，姿態(tài)也不算難看。

    “多謝。”星冕扯了下嘴角，說得很客氣，唯一沒有破碎的雙瞳中，全是灰白的死氣，從前時時刻刻藏著的陰翳之色隨著生命走到盡頭，也越來越淡，取而代之的是如釋重負的解脫之意。

    自從上次妖月風風火火地來，又風風火火走了之后，他就是這副樣子了。

    唯一支撐著的信念坍塌，面對著痛苦的，一眼望不到頭的無邊歲月，突然之間，就沒有再走下去的心思和想法。

    恰好，這具身體里最后一點靈力，也要被吸干了。

    塵歸塵，土歸土，一切都該回到宿命原本的面貌。

    挺好。

    世界樹看著他微揚的唇角，想，這人不想活了之后，真是無所畏懼。聽到秦侑回要來，都能坦然面對，看不出什么懼怕之意，像是全然忘了上次相見，被打得鼻青臉腫沒了半條命的情形一樣。

    地底環(huán)境不好，那些魂靈的眼神若是能化為刀，早將樹靈扎了個對穿。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樹靈從慈眉善目，溫和無害的笑臉，到背著手來回走動，眉頭緊鎖，要不是曾有愧于人，現(xiàn)在又有求于人，它早拂袖而去了。

    秦冬霖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長石階梯上時，整個地底，狂熱的聲浪像是被扼住了咽喉般驀的停歇了一瞬。

    能被大動干戈囚于地底的魂靈，生前大多是威風八面的人物，世家的掌權者，門派的山主，長老，甚至同樣有在中州為臣，任官職的人物。他們對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人，這股氣息，再熟悉不過，甚至已到了銘心刻骨的程度。

    當年，就是這道頎長的身影，頂著張謫仙般的面孔，手執(zhí)婆娑劍，無視任何求饒和保證，面無表情將他們rou身釘殺在天祭臺下，又將他們因為綁定了血蟲而變得格外頑強的神識抽出，投入劍冢，永生永世鎮(zhèn)壓。

    秦侑回，他竟還活著！

    因為帝陵現(xiàn)世而躁動起來的地底私獄陡然陷入死一樣的寂靜里。

    樹靈起身，有些惱怒似的抬眼，抬手布置了個結界，壓低了聲音道：“你自己算算，從你點燃線香到現(xiàn)在，多長時間過去了，一個半時辰了！”

    它重重地重復：“我在這種地方，待了一個半時辰！”

    姍姍來遲的男人絲毫不覺得有什么，眉梢眼尾，風情瀲滟，清絕無雙，一副吃飽饜足的散漫模樣，樹靈看了兩眼，遲疑的止住了話，問：“你做什么去了？我記得這一世，你們尚未成婚吧。”

    秦侑回是怎樣清冷守禮的性情，是人都看得出來?；榍捌平溥@樣的事，實在沒辦法跟他扯上干系。

    “宋湫十犯困，不想來，鬧得慌?！?/br>
    秦冬霖言簡意賅解釋了一句，又道：“沒成婚，快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