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還挺愉快。

    等他忍不住來捉人的時候，已經(jīng)又是三個時辰過去。

    這樣稀里糊涂一天下來，饒是秦冬霖自身，都覺得自己這陣情緒來得毫無道理，甚至可以說無理取鬧。

    一天而已。

    對于他們來說，隨便閉個關(guān)都得用個一年半載，一天的時間，眨眼就過了。

    難不成以后，他閉關(guān)，處理政事，能時時刻刻將宋湫十栓在身上不成？

    至此，秦冬霖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他太黏著宋湫十了。

    而除此之外，他還會時不時生出一些從前從未有過的幼稚較真，暗中比較，患得患失。

    她的灑脫不在意，她對誰都一視同仁的好脾氣，都能成為一根導(dǎo)火線，讓他整個人從里到外煩躁起來。

    可秦冬霖這樣的性格，饒是歷經(jīng)三世，三十世，面對宋湫十，他都說不出口那句聽起來甚至有些委屈的“你今天為什么不陪著我，不關(guān)心我?！边@樣的話。

    因此，秦冬霖看著眼前明媚的面容，只是眼尾微微往上挑了下，伸手重重地揉亂了她滿頭青絲。

    “走了。”他道：“天要黑了。”

    時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逼近子時。

    在天道現(xiàn)世的前一刻鐘，世界樹樹靈也出來晃蕩了，它翹著長長的胡子，叮囑：“你這是第二次走天道，別的我不多說，神識和天道規(guī)則交融的過程會有點(diǎn)難捱，這個你自己也感受過，熬過這個，后面就輕松了。”

    湫十原本還一直笑著的，直至現(xiàn)在，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將空間戒一個個翻出來，把能有點(diǎn)用的防護(hù)法寶都取出來，一樣一樣套到他身上，看了看變得流光溢彩，神情不太好看的男人，又撇了下嘴，又一件件取回來，也知道這些東西根本扛不了天道規(guī)則之力。

    “我不緊張，你也別緊張。沒什么，這都是第二次了?！?/br>
    她煞有其事地道：“一回生二回熟?！?/br>
    直到這個時候，秦冬霖才從她身上看到一點(diǎn)強(qiáng)壓著的慌張。

    他俯身，伸手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耳朵，很輕地笑了一下，如同冬日落在枝頭的第一捧雪。

    就在此時，樹靈低喝：“秦冬霖，時間到了！”

    秦冬霖嗯了一聲，俯身貼了貼她的額心，聲線低而緩：“等我回來，嗯？”

    湫十點(diǎn)了下頭。

    他無聲啞笑，氣息倏而遠(yuǎn)去。

    湫十突然提著裙擺跑到窗口，雙手?jǐn)n在唇邊，大聲喊他：“秦冬霖?！?/br>
    飛速掠至天穹的人影微不可見地頓了下，她伸手指了指敞開的楹窗，無聲做口型：“我在這。”

    她在這里，看著他，等著他。

    秦冬霖清冷的眉眼一點(diǎn)點(diǎn)柔和下來。

    從子時到晨光乍現(xiàn)，整整三個多時辰，湫十趴在窗臺邊，仰頭看著那輪不斷變換，挪移位置的圓月，出了滿手心的汗。

    放眼望去，游云等人的臉上全是激動，崇敬，還有一種見證奇跡誕生的欣喜。

    這條路上，盛開的全是繁花，她卻知道，皇權(quán)之下，滿手帶血的荊棘。

    終于，東方破曉，晨光乍現(xiàn)。

    第一縷日光灑落，天穹之上，絢爛的光雨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下，伴有一陣陣仙樂。

    雨落下的地方，塵封的土地上，一棵接一棵嫩芽從土壤深處鉆出，干涸已久的泉眼，時隔多年，流出了第一縷清涼。

    秦冬霖倚著劍，出現(xiàn)在云層之上。

    湫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窗臺邊躍出去，又是怎么跌跌撞撞落到他身邊的。

    他的臉色很白，偏偏唇色如血，于是白的更白，紅的更紅，現(xiàn)出一點(diǎn)點(diǎn)難以言喻的危險(xiǎn)和妖異來。

    秦冬霖原本閉著眼睛平復(fù)呼吸，聽到了動靜，睜開眼，看著那么小小的一只逆著風(fēng)往他這邊奔，看著她想伸手，想像從前一樣扎進(jìn)他懷里，卻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于是愣愣的，屏住呼吸小聲地問他：“秦冬霖，你還好吧？”

    聲音帶著點(diǎn)故作堅(jiān)強(qiáng)的哽咽。

    說實(shí)話，不怎么好。

    折筋斷骨的痛，那種綿長的余韻留在了四肢百骸每一處，他現(xiàn)在呼吸都是破碎的。

    秦冬霖看著那雙圓圓的眼，漆黑的眼瞳動了動，半晌，他瘦削的長指落在她眼睫下，聲音沙?。骸翱蘖??！?/br>
    湫十吸了吸鼻子。

    秦冬霖稍稍動一下身體，就是傷筋動骨的痛，他傾聲，將下顎輕輕嗑在她的發(fā)頂上，問：“哭什么?！?/br>
    湫十將腦袋埋到他頸窩一側(cè)，臉上濕漉漉的一片，幾乎要融到他的血液里。

    他不由得想，怎么會有這樣的人，笑起來那么好看，哭起來又能讓人心都軟成一片。

    秦冬霖慢慢抬手，捏了下她藏在發(fā)絲里的臉頰，視線里是急急奔過來，或帶著喜悅，或帶著激動神情的淞遠(yuǎn)，皎皎等人，他低聲開口，幾乎是在哄她：“人都來了，帝后哭成這樣，不怕被笑話？”

    她不吭聲。

    小妖怪很少有哭的時候，她一直將那句“人魚公主的眼淚比寶石還珍貴”的話奉為真理，從小到大，秦冬霖見她正兒八經(jīng)掉眼淚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而顯然，被那句話洗腦的不只宋湫十，還有他。

    他不喜歡見她掉眼淚，從前那種假哼哼都不是很受得住，以至于讓她次次得逞，更別提這樣無聲無息動真格的。

    半晌，秦冬霖稍微有了些力氣，抬手揉了下她的發(fā)，薄唇微動：“宋小十，別哭了成不成？”

    “你走天道，還是我走天道？”他有些好笑地用下巴摩挲她的發(fā)頂，問。

    第90章 好看

    清晨，日月交迭，曦光如春風(fēng)般從劍冢向四面八方拂過。放眼望去，整片中州大地，如同一張巨大的塵封已久的古時畫卷，歷久彌新，終于等來了煥發(fā)生機(jī)的契機(jī)。

    遠(yuǎn)處，鉛灰色的天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撕開了一角，露出里面綿柔的藍(lán)與白，群山之上，堅(jiān)硬的凝土崩碎，一點(diǎn)點(diǎn)綠色探頭探腦地爬出土壤，在光禿禿的山體招搖成連綿的一片。

    更遠(yuǎn)處，古老的城池，曾經(jīng)繁華熱鬧的酒肆，人來人往的街巷，也沾染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活力，慢慢從沉睡中蘇醒。

    皎皎等人站在幾座木屋前，無聲看著這一幕，心緒難言。

    這世上的人大多普通，生活就是一日一日重復(fù)昨日，即使身居高位如他們，身上也或多或少被枷鎖捆綁，有不得已要做的事，不得已要見的人，而今時今日，他們都知道，為了留住這份平凡和普通，有些人付出了怎樣的代價(jià)。

    劫后余生的喜悅，來之不易的鮮活。

    男人那邊已經(jīng)開了一桌，就連一向不愛鬧騰的淞遠(yuǎn)和秦冬霖也都一前一后落座，酒過三巡，中正十二司那群人將桌子拍得震天響，一個比一個來勁。

    湫十和皎皎，還有趙招搖則在另一件木屋的隔間，圍著一張不大不小的木桌坐著，為了配合今日的氣氛，皎皎從芥子袋里翻出了一壇用白玉壇封著的好酒，舉著搖了搖，神秘兮兮地道：“這壇酒還是中州未塵封前埋下的，釀酒時加了一塊冰原山脈里的雪穗，松針里還混著牡丹花露，這么多年過去，味道肯定獨(dú)特。”

    湫十神情蔫蔫，從夜里到早上都不大開心，聽皎皎這么一說，倒也十分給面子地推了推跟前的酒盞，道：“這么多年過去，中州塵封前埋下的酒，現(xiàn)在挖出來，拿出去賣也能賣個好價(jià)格?！?/br>
    “是啊，那些酒肆茶館……”皎皎才開了個頭，就拖長了語調(diào)嘆息了一聲，問：“平衡市價(jià)這樣的事，不會又要落在我頭上吧？”

    趙招搖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話語溫柔：“中州蘇醒，君主和湫湫暫時又不能留在都城，可想而知接下來中正十二司和長老院會忙到何種境地，這些事之前就歸你管，如今再換人，未免手忙腳亂，你且再忍一段日子吧?！?/br>
    湫十頓時將腦袋靠在趙招搖的肩頭，模樣親昵，附和了聲之后，問：“招搖，你要不要進(jìn)朝堂任職？”

    皎皎給她們都倒上一杯，酒香頓時漫出來，聽了這話，也說：“以你的實(shí)力和能力，三品以下，綽綽有余了。”

    趙招搖思索片刻，搖了下頭，道：“趙家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我若進(jìn)朝堂任職，言官只怕會立刻上奏。”

    “趙家本就背負(fù)污名，徹底沒落，不必再因我承受更多。”

    世事總是如此，一個人身上，只要有了一個污點(diǎn)，便成了別人可以肆意攻擊的豁口，從谷底而起的人，想要重回高處，總會經(jīng)歷比尋常人更多的曲折和刁難。

    而趙招搖是一個再溫柔不過的性子，不爭不搶，淡泊寧靜，對權(quán)力和地位沒有太大的追求，自然也不愿再淌這么一趟渾水。

    湫十和皎皎想想曾經(jīng)的趙家，也都沒說話了。

    皎皎帶來的那壇酒是好東西，入喉絲滑，并不很烈，前頭微澀，后有回甘，既有雪一樣的清冽，又有淡淡的松香，果酒一樣綿密香甜的口感。

    “不瞞你們說，這個帝后，當(dāng)?shù)镁昧耍矡o趣?！眱蓧χ?，湫十抿了口酒，倒也真敢說：“要管的事太多了，我有自知之明，吃喝玩樂最在行，若讓管事，一日兩日都還好，長此以往，實(shí)在沒這個耐心?！?/br>
    趙招搖才想接話，就看到皎皎不斷沖她使眼色，后者忍著笑偏頭湊到她耳邊小聲道：“我阿兄就在另一座屋里坐著呢，這話湫湫自己說還好，我們?nèi)羰歉胶?，以我阿兄的性子，別說平衡市價(jià)了，怕是得讓我扛著掃帚出去掃大街。”

    趙招搖一愣，旋即笑起來，當(dāng)真聽了她的，沒有多接話。

    “誒?！变惺コ蝠ǎ拔胰诉€在這呢，當(dāng)我聽不見？”

    “阿嫂?！别ㄒ贿吤蚓埔贿叺溃骸凹藿o我阿兄當(dāng)?shù)酆?，不想管事，便讓底下的人去管，真有推脫不開的，就去我阿兄那撒撒嬌，哼兩聲，保準(zhǔn)都替你解決了?！?/br>
    說罷，她擠眉弄眼地用手邊的雪扇拍了拍湫十的手背，道：“真不想嫁？那先前阿兄走天道的時候，你還紅眼，抱著我阿兄許久不撒手？”

    湫十頓時無話可說，伸手撫了撫秀氣的鼻脊。

    趙招搖也難得跟著打趣她，聲音含笑：“湫湫你是沒瞧見，我被皎皎拉著上前恭賀君主的時候，君主才從天道走下來，臉都煞白了，還一邊伸手去接你的眼淚，一邊笑著哄你，世界樹看了都嘖嘖稱嘆?！?/br>
    兩個人一起拿話堵她，湫十頓時有點(diǎn)遭不住了，她將手里的酒盞往前一推，道：“來喝酒，明日我和秦冬霖要出中州，今日不醉不歸?！?/br>
    皎皎和趙招搖跟上。

    ====

    于此同時，兩墻之隔的木屋，草坪外，一張大圓桌，圍坐著十幾人，秦冬霖居主位，淞遠(yuǎn)陪坐，中正十二司那群人有機(jī)會跟君主飲酒，拿出的都是壓箱底的好東西。

    席間，他們一個接一個舉杯，敬秦冬霖，敬淞遠(yuǎn)。

    確實(shí)難得有如此放縱的時候。

    秦冬霖這個人，說他高傲，他也高傲，冷著臉的時候，可謂極其不近人情，可偏偏有的場合，他拿捏得很準(zhǔn)，比如這酒，他并不沉溺其中滋味，可若要喝，他也能喝。

    酒過一輪，秦冬霖放下了手中的酒盞。

    這就意味著這一輪結(jié)束，他不再飲酒了。

    “君主，我敬您，感謝您為中州百姓，為我等的付出?！弊阡橙张赃叺娜伺e著酒盞站起身，敬秦冬霖。

    高坐主位的男子長指敲在桌沿邊，半張清雋側(cè)臉暴露在晨光中，臉色尚白，精神卻好了不少。他舉了下杯示意，卻沒再飲，音線低醇：“常年不飲酒，不勝酒力，再喝，明日要耽擱正事了。”

    放在往常，中正十二司那群人清醒的時候，敬酒這事，便該到此為止了。

    秦冬霖頂著那張臉，即使是笑著說話，都給人一種不疾不徐的壓迫感。

    可這酒一壇一壇的灌下去，腦子里那根一直繃著的弦松了，所謂酒壯慫人膽，這以前不敢做的事，不敢說的話，今日這樣的場合，也敢嘗試一二。

    游云就屬于其中最膽大的一個。

    他膽子大，腦子也靈活，端著酒盞起身時，還笑著撞了下那個敬酒被拒的同僚，大聲道：“你這樣不行，得說些君主喜歡聽的?！?/br>
    中正十二司作為帝王手里最鋒利的一把刀，這些人平時都正兒八經(jīng)的，少有這樣肆意鬧騰的時候。因而淞遠(yuǎn)見此情形，也只是看著，并不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