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太只當(dāng)她有意沽名釣譽，故意做給外頭看，好博個家宅安穩(wěn)的名聲——也罷，橫豎對兒子的官途有利，李老太太便姑且不計較了。

    阮眉隨玉珠兒來到東苑，紀(jì)雨寧把暖閣指給她，“你就在那兒歇一晚吧。”

    至于一同起臥當(dāng)然絕無可能，一則防人之心不可無，二則，就算錯不在眉娘，可想到這二人恩愛膩歪的樣子，紀(jì)雨寧難免有些膈應(yīng)。

    之所以幫忙解圍，只是看在腹中那條小生命的份上，不忍就此消逝。

    阮眉已是千恩萬謝，不敢過多叨擾，只蜷著身子窩在軟榻上，按著腹部出神——夫人外冷內(nèi)熱，口里嫌棄，對她可真真沒得說，倒是老爺平時甜嘴蜜舌慣了，可方才那一幕把她嚇得夠嗆——她真擔(dān)心肚中孩子會保不??！

    還是夫人好。

    *

    次早李肅喝了母親送來的醒酒湯，嘴里又含著塊醒酒石，方模模糊糊記起昨晚上的舉動。

    難免有些內(nèi)疚于心，便招了阮眉來絮絮安慰，得知她昨晚宿在紀(jì)雨寧處，不免緊張大作，“夫人想干什么，她沒將你怎么樣吧？”

    眉娘覺得相公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反為紀(jì)雨寧抱起屈來，“夫人可沒那般心胸狹隘，若非夫人在，妾昨晚未必睡得安穩(wěn)?！?/br>
    紀(jì)雨寧會有這般大度？李肅不信，可見愛妾一副肝腦涂地架勢，也就笑道：“行了，我不過說她兩句，你又充什么荊軻聶政？”

    抱著眉娘絮絮安慰，總算讓她情緒緩和了些，待到發(fā)誓以后不會再酗酒時，眉娘臉上方重新展露笑顏。

    這廂李肅便心中暗嘆，不管怎么說，紀(jì)雨寧也算幫了他一個大忙——不管她對自己有多少怨恨，至少李家子嗣還是肯保全的。

    只除了她采用的法子太過極端——那一桶冰塊澆得他透心涼，這會子仍有些噴嚏，怕是免不了要小病一場。

    李肅定了定神，打算將紀(jì)雨寧叫來褒揚一番，哪知門房卻回話，“夫人到林侍講家去了。”

    “什么時候的事？”李肅皺起眉頭，他記得紀(jì)雨寧不怎么喜歡交際，以往他催著她到各處應(yīng)酬，她也總是推脫——因為身份的緣分，跟那些官家太太們說不上話，唯恐遭人嘲笑。

    怎么這回卻如此積極呢？

    門房道：“說是林家送來了帖子，夫人一大早就命小的備車?！?/br>
    李肅心中一動，這林侍講的官位說高不高，在朝中也有一畝三分地，還是太后娘娘的遠(yuǎn)親，難不成紀(jì)雨寧是為了國子監(jiān)一職才四處奔走，想幫他的忙？

    看來是自己錯怪她了，本來嘛，夫妻本是同林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紀(jì)雨寧那樣精明，不會不懂得這個道理——或許自己今后該對她好些。

    紀(jì)雨寧并不知李肅又犯起了令人作嘔的自戀毛病，她才懶得管李肅升不升遷，之所以答應(yīng)赴約，不過是想出來透透氣，省得在那家里憋出毛病來。

    林夫人看見她倒是喜笑顏開，“我打量你不會過來呢?！?/br>
    又把膝下唯一的嫡子林榮喚來，讓他跟客人見禮。

    林榮時年六歲，小小的身子胖墩墩的，生得虎頭虎腦，甚惹人愛。

    紀(jì)雨寧抱著他端詳了一會兒，從腕上褪下一個翡翠鐲子，“來，姨姨把這個給你頑。”

    林夫人看那鐲子水頭極足，忙道：“使不得，使不得?！?/br>
    紀(jì)雨寧笑道：“橫豎我也用不著它，就當(dāng)給孩子攢攢福吧?！?/br>
    想起她京中境況，林夫人難免物傷其類，是啊，夫君的心都不在自己身上，再怎么精心妝飾又有何用呢？

    她忍不住勸，“其實你沒想過生個孩子？”

    像她雖也不大跟林輝同房了，可因著嫡子在，林輝多少會給她幾分薄面——將來這份家私也是她們母子的，總有出頭之日。

    紀(jì)雨寧垂頭揉著衣角，黯然道：“我命中無福，能怎么辦？”

    只可惜，世人往往愛將不孕的罪過歸咎于妻子，根本無人會去計較丈夫的毛病；李肅不跟她同房，她又能找誰訴冤去？

    從前縱有些期盼，如今也落得一場空，紀(jì)雨寧惟愿快刀斬亂麻離了盤絲洞，只當(dāng)今朝被狗咬，日后各自安生便是了。

    她道：“不妨告訴jiejie，我如今只想和離，李肅情薄，以后也不見得有轉(zhuǎn)圜之機，再待下去，無非徒增傷悲?！?/br>
    林夫人嚇了一跳，雖然律法里有和離這條，可在本朝實在罕見，一來內(nèi)宅不寧到底是樁丑聞，不管錯由誰起，好管閑事的也總是兩邊各打一板子，縱使和離也難得清譽；二來，李肅如今正順風(fēng)順?biāo)o(jì)雨寧在這時候與他起沖突，無異于以卵擊石。

    林夫人勸道：“meimei，你可得想清楚了，縱使你倆勞燕分飛，李肅想要再娶是極容易的事，可是你呢，你又能歸依何處？”

    紀(jì)雨寧生得再美，可身份擺在那里，又有個不孕的污名，尋常人誰敢要她？便真是膽大包天的，也得掂量李肅會不會伺機尋仇——男人們有時候就這樣賤，自己不要的，也不肯讓別人撿便宜，何況又有結(jié)發(fā)之誼，怕是他寧愿紀(jì)雨寧下堂去當(dāng)姑子，也不要她留在城中。

    無奈紀(jì)雨寧心意已決，“我當(dāng)然知曉此事不易，但，與其情思縈繞，輾轉(zhuǎn)難眠，不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jiejie，你也是重情重義之人，應(yīng)該明白的不是么？”

    她故意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柔弱多情的婦人，因此很容易觸動林夫人那根柔軟的神經(jīng)——林侍講風(fēng)度翩翩，儀容不凡，她當(dāng)然是心悅丈夫的，盡管丈夫?qū)λ那橐鉀]那樣深，可至少規(guī)規(guī)矩矩，給她體面和尊榮，還給了她一個孩子。

    比較起來，紀(jì)雨寧就如在海上飄搖的小舟，時刻有傾覆之憂。

    紀(jì)雨寧見她動容，愈發(fā)緊緊拉住林夫人的手，“jiejie，來日若真鬧到不可開交，還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她拿不準(zhǔn)最終會否對簿公堂，倘若李肅始終不肯答應(yīng)和離，她便只有這個法子——李肅有京兆府替他撐腰，她總得找點外援吧？

    林夫人心情復(fù)雜，一時也難決定，都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她一個外人更不應(yīng)摻和，何況她若出面，等于公然與李家為敵——這樣真的妥當(dāng)嗎？

    可巧方才帶林榮玩耍的婢女慌慌張張進來，“太太，小公子說身上發(fā)癢?！?/br>
    林夫人忙命抱來，只見兒子烏眉緊蹙，兩手使勁在背上亂摳亂抓，只是夠不到，看去便更難受了。

    林夫人的心緊緊沉下，難不成是天花，都說小兒難養(yǎng)活，一大半得死在這上頭——熬過去的無病無災(zāi)，熬不過的，便就此一命嗚呼了。

    張皇失措下，林夫人要著人傳大夫，還要拿對牌去請宮中御醫(yī)，一時間府中慌亂起來。

    紀(jì)雨寧認(rèn)真瞧了瞧，伸手道：“jiejie，讓我看看?！?/br>
    林夫人半信半疑把孩子遞給她。

    紀(jì)雨寧掀開衣裳的一角，細(xì)細(xì)辨認(rèn)片刻，肯定的道：“不是天花，只是普通風(fēng)疹，jiejie無須擔(dān)心。”

    她是出過花的，當(dāng)初紀(jì)家為了盡快在京城揚名，還專門籌錢開了一間善堂，專門收治得痘瘡的孩子，紀(jì)雨寧日日見著，當(dāng)然熟悉不過。

    天花無藥可醫(yī)，風(fēng)疹卻是小病，紀(jì)雨寧要來紙筆一揮而就，道：“這個是我家祖上傳下的偏方，按方抓藥，每日浸浴，兩三天就能消去。”

    正好林家隔壁就有間藥館，林夫人遂讓人照方子拿藥，一通忙亂之后，婢女喜孜孜過來，“小公子泡完澡就不癢了，奴婢已服侍他睡下?！?/br>
    林夫人松口氣，看向紀(jì)雨寧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柔和的感激，“還是你懂得多?！?/br>
    紀(jì)雨寧笑道：“不過平時愛看些雜書罷了，算不得什么本事?！?/br>
    又叮囑道：“榮兒癢的時候可千萬別叫他撓，只用棉布蘸著涂些艾葉薄荷汁子就是了，男孩子雖不怕留疤，損傷肌膚總歸不美?！?/br>
    林夫人聽到這里已然笑起來，“虧得你沒兒子，否則，恐怕比姑娘家養(yǎng)得還精細(xì)呢?！?/br>
    語畢方曉得失言，紀(jì)雨寧專程來向她示好的，她做什么要戳人家痛腳？

    眼看紀(jì)雨寧捧著茶水慢慢飲著，仿佛生怕叫人看到她眼角淚痕，林夫人終是激起一腔義憤，“你放心，若真鬧到那日，我必定站在你這邊便是?！?/br>
    至于會不會得罪丈夫她也管不了了——若林輝竟糊涂到跟人渣共情，那這種丈夫也不值得留戀。

    紀(jì)雨寧這才莞爾，鄭重施禮，“多謝jiejie?！?/br>
    兩人閑聊間，門上奴仆過來傳話，“夫人前日訂的一批新米到了?！?/br>
    林夫人便笑著挽起紀(jì)雨寧的手，“都說頭茬的玉田米最香，你也隨我過來瞧瞧，若好，便帶些回去?！?/br>
    紀(jì)雨寧心說就李家那幫人，給他們吃陳米都嫌糟蹋，還用得著這些？不過礙著情面，還是隨林夫人看個新鮮。

    不像李家驟然發(fā)達(dá)有些暴發(fā)戶氣息，林家歷代官宦，最是講究體統(tǒng)，連米缸都是家里先騰空了送到店里，不用外頭陶器，免得沾染濁雜氣味。

    紀(jì)雨寧看時，不是京中常見的碧粳米，而是微微帶些粉紅色，剛剛綻開的花苞一般，顏色倒是好看。

    那店伙正侃侃而談，“……這種是新出的胭脂米，清香撲鼻不說，食之還能延年益壽，滋補養(yǎng)顏，恰如——恰如這位夫人般婀娜多姿，美不勝收?！?/br>
    大抵本來想夸林夫人，可見到紀(jì)雨寧過來，便改了口。

    紀(jì)雨寧心道這也是個傻子，要做生意不該瞄準(zhǔn)東家，恭維她做甚？她又不買這家的米。

    隨意抬頭，兩人四目相對，卻俱怔住。

    林夫人倒不是個氣量狹窄的，她懷林榮的時候便不年輕，如今早過了花信之期，也無謂與一群小姑娘爭奇斗艷。

    何況在紀(jì)雨寧這樣的美貌面前，無人能與她相較半分——可惜嫁杏太早，名花有主了。

    林夫人便笑道：“小三子，回去告訴你們老板，這回的米我很喜歡，若吃著好，回頭還用你們的?！?/br>
    一面情緒高昂的指揮小廝們將米缸抬進去，準(zhǔn)備嘗嘗新做的胭脂米粥——到她這個年歲，也只有吃食能勾起興致了。

    這廂楚珩立在廊下，擦了把額上汗滴，斗膽道：“能否向夫人討杯水喝？”

    紀(jì)雨寧準(zhǔn)備喚東道主，然而楚珩卻目光灼灼盯著她手里的茶盞，“夫人若不介意，就把這杯給了在下吧?！?/br>
    紀(jì)雨寧詫道：“但這是殘茶?！?/br>
    楚珩舔了舔干渴唇角，“無妨，能得解暑則可?！?/br>
    紀(jì)雨寧猜想他不想麻煩林家——這人還真挺有脾氣——便晃了晃手中杯盞，將剩余的遞過去。

    楚珩將茶水一飲而盡，臉上恢復(fù)了些許紅潤，“多謝夫人。”

    紀(jì)雨寧心想這讀書人也是奇怪，多干了兩天苦力活，氣色反而更好了，不由得笑道：“你不是在那家冰鋪做事么，怎的又換了雇主？還是兩邊奔波？”

    這人看起來挺清高的，做起事怎么像鉆進錢眼子里？

    楚珩無奈道：“世道艱難，誰會嫌錢多呢？”

    紀(jì)雨寧這才留意到他衣上的補丁，應(yīng)該是昨日勾爛了，趕緊縫補上去——針腳歪歪扭扭看著不成模樣。

    尤其他一副俊美的身架子，做這樣打扮，看去便更不倫不類了。

    紀(jì)雨寧有點好笑，若是自家親戚，她必定得替對方拆了重縫，可她與這位楚三郎不過萍水相識，自然不宜作此親熱舉動。

    忽然想起自己答應(yīng)替他置衣，紀(jì)雨寧抿了抿唇，說道：“你哪日有空，就到李家角門上來吧，讓小廝遞個口信，我讓玉珠兒帶你去布莊。”

    就算以勞力為生，也不能不講究體面，何況過幾月還得赴鄉(xiāng)試。

    其實紀(jì)雨寧自己的繡工便挺好，問明了尺碼讓她來做也使得，可一來兩人夠不上交情，貿(mào)貿(mào)然為外男做衣裳，沒的叫人說三道四；二來，此人出身貧窘，穿上太精美的衣料反而不妥，易遭賊人惦記，也容易引來麻煩。

    紀(jì)雨寧也不過見他可憐，幾次三番相見也算有緣，稍稍幫他一把罷了。

    楚珩忙答應(yīng)下來，又有些躊躇，“若他們不肯通傳……”

    其實他本來想邀紀(jì)雨寧與他同去的，可又實在說不出口——會不會太孟浪了點？

    只能稍稍予以暗示。

    紀(jì)雨寧笑道：“放心，我在李家這點威望還是有的，你只管來便是。”

    她觀此人倒像個可造之材，來日若真蟾宮折桂，也不失為一條紐帶——想靠他扳倒李肅是太遙遠(yuǎn)了點，但，為什么不試試呢？

    無意間又瞥了他一眼。

    這在楚珩看來便是好感上升的標(biāo)志，按捺住激動心緒，板著臉目送紀(jì)雨寧回屋。

    他自己則準(zhǔn)備回靜園去，至于米店那兒，讓郭勝擺平就行了——白送了一趟貨，還能得銀子，換誰誰不樂意？

    楚珩步履輕快，恰好與回府的林大人擦肩而過。林輝揉揉眼眶，下意識地駐足，他沒看錯吧，那位仿佛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