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李肅有備而來，從袖中掏出那封銀票，臉色早已漲得通紅。

    人人還以為他是被宮中太監(jiān)勒索，不免更看低他幾分——還以為他多清高呢，原來不過是個到處鉆營的混子。

    可憐他還無從為自己辯解，總不能說這錢是分手費吧？

    郭勝拿了銀子正要離開，李肅小心陪著笑臉，“公公，不知陛下請紀(jì)家夫婦到何處赴宴，為何與咱們的座次大為不同？”

    他實在不懂。

    郭勝哂笑道：“里頭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皇親國戚，大人您捫心自問，自己算哪門子的親眷，可不只有坐外客席么？”

    言畢，將懷中拂塵一甩，鼻孔望天而去。

    李肅臉紅得像煮熟了的蝦子，原以為今日赴宴是場殊榮，哪知紀(jì)凌峰遍身銅臭，待遇卻遠在他之上，紀(jì)雨寧特意來這么一出，是存心羞辱他罷？

    第69章 .  敬酒   好氣哦。

    紀(jì)家兩口子跟在那小太監(jiān)背后, 簡直不知身在何方。

    雖然早知皇宮富麗，可眼前一切似乎都超乎他們想象，從未見過這樣巍峨的殿宇, 高得一眼望不到頭, 像傳說中海市蜃樓之類的奇觀。

    那些個奇花樹木, 一株株香馥馥甜滋滋的，光聞著都能中人欲醉, 穆氏深吸兩口，恨不得將這氣味藏到肚里, 帶回家中去。

    她忍不住埋怨丈夫，“讓你穿那身絲綢的, 偏不肯聽，這樣子如何面圣？”

    紀(jì)凌峰扯了扯麻布衣衫的領(lǐng)口，亦有些自慚形穢，他是個粗人，從來沒跟上流社會打過交道，怎么應(yīng)付得來？

    那小太監(jiān)似乎察覺到夫妻倆不自在, 回頭笑道：“貴人勿憂, 陛下和太后娘娘是最和氣不過的，定不會為難二位?！?/br>
    紀(jì)凌峰活了大半輩子, 還是頭一遭被稱呼為貴人，驚得差點咬斷舌頭，忙道：“不敢, 不敢?！?/br>
    及至打聽得眼前這位亦是苦出身，倒松了口氣——看來宮里也不見得都是人上人，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但凡家境殷實些的也不必當(dāng)太監(jiān)了。

    到承乾宮外, 小太監(jiān)責(zé)任卸盡，分別時，紀(jì)凌峰執(zhí)意要送他兩錠紋銀，那人卻不敢收，只道：“皇貴妃平日最是寬仁體下，給咱家的賞賜都不少了，實在不敢令長者破費?！?/br>
    等他去后，穆氏便喟嘆道：“倒是個實心腸的，看來姑奶奶在宮中人緣不錯?！?/br>
    一半也是因為省了銀子，令她胸懷大暢。

    紀(jì)凌峰則郁郁道：“興許是外頭光鮮，里頭難熬?！?/br>
    紀(jì)雨寧生產(chǎn)的時候遭了多少罪，玉珠兒都寫信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如今石家雖然去了，可京中仕宦林立，和石家差不多的又不知凡幾，紀(jì)凌峰著實憂心如焚，唯恐meimei被人欺侮了去。

    可恨他只是個行商，但凡當(dāng)初多用心讀點書，熬出個功名來，也不至于被人瞧不起了。

    穆氏雖覺得丈夫有點小題大做，可方才一路走來，眼看周圍森嚴(yán)氣派，兩條腿都是軟的，紀(jì)雨寧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下，未必能十分如意。

    思及此處，亦多了些惻隱，強笑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還是別叫人看笑話了，快些去向meimei道賀罷?！?/br>
    正愁無人引路，玉珠兒匆匆出來，“舅老爺舅太太，你們來了?！?/br>
    穆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陣，詫道：“好丫頭，差點認不出你！”

    比起上回去紀(jì)家輕裝簡行，今日玉珠兒換上宮內(nèi)裝束，一襲天水碧的衣衫，愈顯出那窄窄的腰、修長的頸，俏麗若三春之桃的臉龐，尋常小門小戶的姐兒都未必能這般貴氣呢。

    不怪穆氏艷羨，她家里雖然開有布莊，自己是舍不得花錢買天水碧的。

    玉珠兒抿唇一笑，“多虧舅太太調(diào)-教得好，婢子才能有今日?！?/br>
    她雖不大看得起穆氏的為人，但遠來是客，總得表示歡迎。且紀(jì)雨寧也交代過，不過請夫妻倆來充充場面，哄著些就是了。

    一通恭維下來，穆氏果然心花怒放，悄悄向丈夫道：“到底這丫頭心思簡單，還知道念舊恩，不肯忘本?！?/br>
    紀(jì)凌峰：……他看妻子倒是挺簡單的，三言兩語還當(dāng)真了。

    到了里間，紀(jì)雨寧上身一襲荔枝紅的貢緞，下束月白挑線裙子，整個人融貴氣與清雅于一體，臉面雖比生產(chǎn)前略圓了些，卻不減美麗，反多了絲親和，不似以往凌厲。

    紀(jì)凌峰亦放下心來，拱手施禮，“草民拜見皇貴妃娘娘?！?/br>
    紀(jì)雨寧含笑道：“哥哥無須拘禮，且落座罷?！?/br>
    筵席開始還須一會兒，先叫人奉了點心和茶來，紀(jì)凌峰因見剝好的松子仁香脆可口，不自覺就把一盤子吃得干干凈凈。

    紀(jì)雨寧看在眼中，只笑著命人添上，并未阻止。

    穆氏深怨丈夫糊涂，留著肚子到席間多好？這會子塞得飽飽的，待會兒哪吃得下？

    她懶得再看，只忸怩望著紀(jì)雨寧，問能否看看小皇子。

    紀(jì)雨寧道：“自然沒問題?！?/br>
    因讓乳母將楚矯抱出來，剛滿月的孩子雖還看不出什么，可褪去那身皺巴巴的紅皮，顯得白嫩精致許多。

    尤其見生客的時候也不害怕，黑白分明的瞳孔就那樣望著，不哭不鬧，比兔子還乖。

    就連穆氏這樣挑剔的人物都不得不承認，紀(jì)雨寧確是個有福的，嬌嬌兒比自家那兩個無所不為的小魔星強太多，因從衣囊里掏出那掛長命鎖來，要親自為侄兒戴上。

    紀(jì)雨寧只掂了掂就知道是真貨，難為穆氏這樣破費，可惜分量實在過于沉重，怕把肌膚給壓壞了，遂讓玉珠兒收進抽屜里，等長大后再戴。

    穆氏望在眼中，還以為紀(jì)雨寧看不上她的禮物，難免有些愀然不樂。直至紀(jì)雨寧將前日得的一斛淡水珍珠分來給她，穆氏方重新展露笑顏——原來她只怕吃虧。

    紀(jì)雨寧習(xí)慣了這副做派，倒也不怎么介意，說到底穆氏反而容易打發(fā)，用金銀就可收買了，真換成那種欲壑難填的娘家，才叫無底洞呢。

    因今日特殊，楚忻也蒙先生開恩早早下學(xué)，聽說有客人造訪，乖乖前來請安。

    穆氏對這小姑娘的印象還是挺不錯的，加之家中兩個毛頭小子成日惦記，私塾也不肯上，穆氏實在焦頭爛額，只盼著楚忻哪日能過去幫著勸勸。

    為此，還特意從腕上摘下一個掐金紅玉手鐲，算是請她挪駕的謝禮。

    紀(jì)雨寧本不欲擔(dān)這差事，楚忻小姑娘卻是成竹在胸，滿口答應(yīng)下來。穆氏喜悅之余，對姑奶奶也越發(fā)親切，要論養(yǎng)孩子紀(jì)雨寧還真是無人能出其右，早知她如此厲害，穆氏當(dāng)初怎么也不能讓她嫁去李家——哪怕是當(dāng)老姑娘，也強如爛在溝渠里哩。

    不一時郭勝來傳口諭，請紀(jì)家兩口子入席，紀(jì)雨寧便讓兄嫂先行，她自己隨后便至——嬌嬌兒也只有當(dāng)著客人的面才乖，折騰起親娘可毫不手軟，這會子又嚎啕著要吃奶了。

    這種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脾氣，紀(jì)雨寧覺得很像皇帝。

    雖然僥幸進宮，夫妻倆都以為坐在角落里遠遠地喝杯酒就行了，哪知郭勝領(lǐng)他們?nèi)サ淖瘏s格外不同，竟是對著正中的?？匆路系膱D紋，仿佛多是皇親國戚之流。

    紀(jì)凌峰不禁有些慌亂，他穿著一身粗布衣裳，怎么敢跟繡龍的坐在一處，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敢搭話呀。

    無奈郭勝忙碌得很，將他們引來此處便不見人影，紀(jì)凌峰又不敢隨便換地方——誰知道是不是預(yù)定好的？萬一再起爭執(zhí)，反而讓娘娘蒙羞。

    兩口子只能將就入座，對方那位胡子拉碴的胖子親王問道：“敢問可是皇貴妃親眷？”

    紀(jì)凌峰拘謹?shù)貞?yīng)了聲，“是，敢問您如何得知？”

    胖親王笑了笑，“閣下風(fēng)姿灑落，不拘一格，也只有皇貴妃娘娘的家門，才能養(yǎng)得出如此人物。”

    本意嘲諷紀(jì)家是不通禮數(shù)的下九流，哪知這兩口子卻都是聽不懂反話的，反而喜孜孜地道：“承蒙夸獎，不勝榮幸。”

    胖親王：……

    只得喝了口悶酒。

    石景煜收回視線，嘴角已是不自覺地翹起，看不出來紀(jì)家人都如此有趣，不比石家總是沉悶悶的——父親和大姐走后就更無聊了。

    石景秀冷冷道：“一個笑話就讓你倒戈了，難怪大姐總說你無用?！?/br>
    石景煜攤開兩手，“我就是無用嘛，若世上人人都才干卓絕，像我這樣的才稀罕?！?/br>
    石景秀：……真是對牛彈琴。

    不自覺地移開視線，開始搜尋紀(jì)雨寧的所在。因是太后母族，且石家到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兄妹倆被安排在靠近太后的地方，只是太后今天頭疼，沒法子露面——想必也是不知該怎么應(yīng)對這場熱鬧。

    石景秀就覺得姑母實在仁弱，都這樣了還要避敵，豈不讓皇貴妃占盡風(fēng)光？

    紀(jì)雨寧出來時，全場的賓客下意識停滯了一剎。雖然除夕宴上也見過，可當(dāng)時是夜間，燭火昏黃，難免有照不到的地方，紀(jì)雨寧縱使麗色奪人，也難免以為是光線作用。

    如今白日青天望去，方知真正的美人根本無須懼怕任何環(huán)境。紀(jì)雨寧有一種天生的風(fēng)度，她不怯場，哪怕家世低微，她也能在這些自詡高貴的人面前談吐自如，何況母憑子貴，如今的她，早已無人能詆毀半句了。

    石景秀努力想在她臉上找出些許瑕疵，然而終是徒勞，紀(jì)雨寧的鼻子不大不小，鼻弓的弧度也恰到好處，一般的女子，嘴小了顯逼仄，嘴大了顯粗鹵，紀(jì)雨寧卻完全不存在這方面的問題，唇似綻桃，秾纖合度。她遠遠站在那里，便是對人比花嬌最好的詮釋。

    石景秀一時竟看得失了神，等回過意識，紀(jì)雨寧已到跟前來，手里遙遙舉著一杯酒，“二小姐可愿賞光？”

    想必因她是唯一到場的石家女眷，紀(jì)雨寧才特意來向她示好。

    石景秀卻還牢記著顛沛流離的jiejie，冷聲道：“抱歉，我起了風(fēng)疹，不能飲酒?！?/br>
    仿佛如此就捍衛(wèi)了石家尊嚴(yán)似的。

    紀(jì)雨寧莞爾，“正好，我喝的也不是酒?！?/br>
    說罷晃了晃杯底淡綠的液體，卻原來是一種新釀的果子露——她剛做完月子，本來也沾不得那些。

    石景秀無法，只得接過她遞來的瓷盞一飲而盡，道了謝，再挺直腰桿坐下。

    石景煜有點躍躍欲試，“好喝嗎？”

    石景秀瞪他一眼，“還不錯?！?/br>
    心里卻覺得紀(jì)雨寧真是狡猾，這么一來，不就好像石家與她冰釋前嫌了一般么？雖然接不接受也沒差，可外人眼中就成了國公府墻頭草兩邊倒，她石景秀則是倒得最快的那個。

    好氣哦。

    第70章 .  耍賴   父子倆耍起賴一個樣——演技太差……

    紀(jì)雨寧挨個碰完了杯, 并未受到多少抵觸，一般的夫人無論心里作何感想，面上總還是客客氣氣的——如石景秀這般倒是個異數(shù), 石家的女孩子, 大抵太過心高氣傲, 無論如何都不能折節(jié)下士，委曲求全。

    紀(jì)雨寧想, 她之所以對石景秀這般包容，一部分是因為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忍不住想去提點她。其實糾結(jié)外因有什么用呢，要緊的, 是重振石家，還有她自己的姻緣——如今母親逝世，父親遠行，她在這京中可謂孤立無援，不自己想些辦法，哪戶人家還肯要她？她從前對楚玨又是一盤火似的上趕著。

    如今因她固步自封, 一味地自怨自艾, 連楚玨都疏遠了，好不容易才拉攏些, 莫非又要前功盡棄？

    紀(jì)雨寧不由得想起那段初戀，當(dāng)初她若再勇敢些，或許便不必嫁給李肅, 如今也不必進宮，雖然眼前的日子再和美不過，憶及過去，總還是有些悵惘。

    不由得多看了座上皇帝兩眼, 楚珩只一副標(biāo)準(zhǔn)的對付賓客的微笑，唯獨看向她眼睛里才有光，像流動的湖泊。波光粼粼，瀲滟無比。

    紀(jì)雨寧不禁心神一晃，縱使在座人人皆為她傾倒，可對她來說，只要能迷倒一個就夠了，這才是要與之共度后半輩子的人。

    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紀(jì)雨寧起身朝角落里走去，那里端坐著一位素色衣衫、梳婦人發(fā)髻的女子，是月前才從北羌國回來的，因孀居之人不宜進入產(chǎn)房，紀(jì)雨寧之前并未與她有過言談。

    長寧公主原也是一位宗親，比長清小好幾歲，兩人份屬堂姊妹的關(guān)系。當(dāng)時羌人作亂，兩國干戈不止，權(quán)衡之下才議了和，羌人愿意繳納歲貢，條件是必須迎娶一位公主，先帝因舍不得長清出嫁，才將侄女記名膝下，加以尊號，代替長清和親北羌。

    偏偏長寧也是命途多舛，嫁過去不過三四年，老汗王就暴斃了，按照北羌風(fēng)俗，便該嫁給繼任的新王，一般由兄弟或子息接手。但一來那位新君已有正妻，長寧留下只能給人作妾，二來聚麀之誚也與大周禮法相悖，楚珩不愿皇妹被人恥笑，因此無論如何要接她回京城，這回也是商量許久，費了大幾個月的功夫，總算磨得北羌愿意放人。

    但縱使回歸故土，對長寧而言也是物是人非，難怪長清今日稱病不肯出席，想必也是怕勾起昔年憾事。

    紀(jì)雨寧定一定神，邁步向前，“公主?！?/br>
    長寧木然舉杯，亦無其他說辭，仿佛喝這杯酒對她不過應(yīng)付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