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家國情懷充溢著每個海洋和每塊陸地，將來我們也必將化作后世的先祖，同他們的名字一樣永垂不朽！

    這會兒剛剛愈演愈烈的歡呼聲瞬間被壓下去。

    方澄穆提到了不朽。

    在大家的心目中，不朽是神靈的屬性。

    城邦的祖宗遺訓(xùn)從小就教育他們，神是不朽者，人是會死的，這便是人與神不可逾越的界限。

    人怎么可能不朽？

    平民們議論紛紛。

    原先的演講詞并沒有這段，方澄穆講到動情處，臨場發(fā)揮而已。

    在東土文化里，活著的時候能夠修道成仙，死去的配享廟祀也算位列仙班。人同仙除去法力高低有別，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虔信神靈的執(zhí)政官自然不會說出這等僭越的話。

    方澄穆不一樣。奧林匹斯算什么？天上眾神三百萬，雕哥振翅秒一半。

    眼前的演講稿已不能滿足他的要求，他索性把稿子丟開，朗聲念道：

    就算我們的身體死亡腐朽，我們還有子嗣綿延。我們的子輩還會再生出孫輩，孫輩又再生子輩。子子孫孫無窮無盡。奧林匹斯山卻不會變得再高。我們每人去挖它一筐泥土，宙斯的宮殿必將塌陷在我們子子孫孫的腳下！

    現(xiàn)場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就他們，一群連貴族都不是的平民，能挖塌宙斯的宮殿？

    我們不挖塌宙斯的宮殿，宙斯就要毀滅我們的城邦。我們不打敗宙斯的子孫，宙斯就要殺死我們的后代。我們不奪去宙斯的不朽，他就要奪去我們的不朽！

    方澄穆的話語在修音系統(tǒng)的美化下，宛若滾滾天雷久久在人們頭頂盤旋。

    終于有第一個人舉起了鋤頭：干！干翻奧林匹斯！

    第二個人，第三個人人們的情緒步步高漲。

    只有當(dāng)城邦遭受滅頂之災(zāi)，人們才敢舍棄一切反對他們的神靈。

    城外群情洶涌，城中安然若素。

    奧德修斯站在將軍府邸的門口高臺望半天，仍然盼不到王室和平民火并的景象。

    天空中淅淅瀝瀝下起細雨。

    潘達羅斯盼日盼夜就盼這場雨。他手舞足蹈地從房里沖出來，揮著拳頭作勝利的姿態(tài)。

    叫上房里的貴族，出征，今晚拿下特洛伊王宮。

    潘達羅斯糾集了約二百多個大小貴族。

    他們的人口連城邦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手里握著近半的財富和奴隸，絕對是能同王室分庭抗禮的勢力。

    當(dāng)然，這是在沒有神靈干預(yù)的情況下。

    神靈站在哪一邊，哪一邊就能夠獲勝。

    潘達羅斯相信戰(zhàn)神已經(jīng)站到了他那邊。

    他懷揣著三件神兵利器，只待攻進王宮就當(dāng)場亮出。

    借著天上雨水的賜福激發(fā)神器的威力，當(dāng)場將王室衛(wèi)隊殺個潰不成軍！

    潘達羅斯發(fā)不出一丁點聲音，只能張著大嘴吧。

    人人都看出他要說的只有一個字：殺！

    奧德修斯看著天際的雨簾，臉上浮起詭秘的笑容。

    雖然這回沒能坑到方澄穆，潘達羅斯是絕對活不過今夜的了。

    還有他身后的二百貴族和成群結(jié)隊的奴隸，定也要受他牽連被王室清洗殆盡。

    僅此一夜，特洛伊必定自戕過半元氣大傷。

    他日邁錫尼聯(lián)軍再攻城池，特洛伊絕無還手之力。

    奧德修斯興奮地替潘達羅斯發(fā)起進攻令：弟兄們，我的公民同胞們。戰(zhàn)神已經(jīng)站在我這邊，要我取代昏庸的普里阿摩斯的國王之位。拿起你們的兵器和火把，沖進王宮，把普里阿摩斯和他的親族殺個干凈！

    王宮外圍靜悄悄，沒有絲毫抵抗的跡象。

    然而宮門內(nèi)側(cè)，埃涅阿斯與王子赫克托爾已經(jīng)率領(lǐng)衛(wèi)隊埋伏。

    他們也在等，等著雨水落到地面的那一瞬。

    云雨從東面來，走得極慢。

    等到潘達羅斯的造反軍隊圍住王宮，那團云雨也才慢悠悠地跟著他們過來。

    埃涅阿斯摸到脖頸上的水漬。

    下雨了！

    方澄穆交待過，要打敗潘達羅斯，就得趁下雨的時分！

    埃涅阿斯與赫克托爾引著王室衛(wèi)隊從門口殺出，立即同潘達羅斯形成對峙之勢。

    此刻，方澄穆也領(lǐng)著他的平民隊伍偃旗息鼓，繞過后山，來到王城宮門附近。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方澄穆喚他們把火把熄掉，趴在草叢里先行觀戰(zhàn)坐等收割。

    第34章

    方澄穆率領(lǐng)的平民隊大可不必躲藏。

    王室和貴族壓根不把平民放在眼里。

    戰(zhàn)斗是上等貴胄的專利。拿著鋤頭耕田的農(nóng)民和修鞋補衣的小手工者是沒資格戰(zhàn)斗的。

    潘達羅斯也好, 埃涅阿斯也罷。他們早就發(fā)現(xiàn)平民們蹲在附近。

    對他們來說正好。當(dāng)著平民的面擊敗對手，才能在眾人眼前顯示自己的榮耀，折辱對手的尊嚴。

    潘達羅斯迫切地將王室衛(wèi)隊撕成碎片。

    他沖代言人打手勢：去, 告訴他們死期將近。

    沒有人為他發(fā)言。

    為他代言的奧德修斯早已不知所蹤。

    潘達羅斯還不知道被奧德修斯算計的事情。隨手抓過來一個貴族, 指指王室衛(wèi)隊, 再指著自己懷里的神兵。

    潘達羅斯想要他炫耀一下戰(zhàn)神賜予的神兵利器。

    這位貴族子弟腦子不太靈活, 沒弄清將軍的意味, 伸手要去摸潘達羅斯的圖紙。

    潘達羅斯嚇了一跳。好家伙臨陣反水, 竟要奪去他的兵器。

    手起槊落，一招將那貴族的右手劈斷在地。

    斷掉的手落在泥濘的土地里，染紅了天上落下的雨水。

    貴族戰(zhàn)士的哀嚎響徹天際, 只嚇得潘達羅斯身后的其他貴族膽戰(zhàn)心驚。

    未殺敵人先殺弟兄，這是何等暴虐的統(tǒng)帥！

    王室軍隊的領(lǐng)袖赫克托爾王子趁機高呼：潘達羅斯絕不會善待你們。抓住他，王室免你罪行！

    真有些貴族蠢蠢欲動。

    潘達羅斯勒馬回頭, 從懷里取出戰(zhàn)神送給他的三張圖紙, 捏成卷軸狀高舉在半空。

    想要造反的貴族們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那可是神兵，而且是三件神兵！

    潘達羅斯沒有代言人，他也不打算再找代言人。震懾住要反水的貴族后，又轉(zhuǎn)身回頭, 沖著王室衛(wèi)隊展示他的神器。

    赫克托爾和他的衛(wèi)士們也心生怯意。

    潘達羅斯手中的圖紙尚未展開。他但要展開，把戰(zhàn)神的兵器露出來，誰也打不過他。

    唯有埃涅阿斯提前與方澄穆通過氣。

    唯有埃涅阿斯知道, 雨中的潘達羅斯將圖紙打開之際，就是他滅亡之時。

    埃涅阿斯故意相激：

    潘達羅斯, 無恥寡義的卑鄙小人。

    你世受王室庇護，如今負義忘本。

    莫稱戰(zhàn)神名義，來此以假亂真。

    但現(xiàn)手中神器, 就是滅亡時分。

    潘達羅斯要是能說話，一定要嘲諷埃涅阿斯幾句。

    可惜他是個啞巴。啞巴只能憑實力說話。

    潘達羅斯毫不猶豫地將三幅畫卷攤開。

    第一幅，雷電閃耀，長戟斜扎入地。

    赫克托爾看著直挺的戰(zhàn)神，自己手里握著的長戟不免有些發(fā)抖。

    要是真打起來，他的戟定要被戰(zhàn)神的兵器折斷。

    第二幅，云雨密集，盾牌昂然聳立。

    王室衛(wèi)隊的弓箭手們紛紛放下了弓。

    那是戰(zhàn)神的盾牌，凡人的弓箭又能抵什么用呢？

    潘達羅斯志得意滿，將第三幅畫卷攤開。

    第三幅的頭盔，邊角有些模糊。是當(dāng)初被丘比特弄糊的緣故。

    潘達羅斯信了方澄穆的提點，等著天上的雨水沖刷下來，叫頭盔恢復(fù)如初。

    蹲草的方澄穆?lián)u頭嘆息。

    沒文化真可怕。

    雨水淅淅瀝瀝打在潘達羅斯的畫卷上。

    這會兒可好，非但頭盔沒有恢復(fù)，其他的神器也給雨水浸濕弄得模糊起來。

    戰(zhàn)神的長戟被攔腰溶解，戰(zhàn)神的大盾隨著雨水慢慢化開。

    潘達羅斯只能看到畫的背面。他自以為戰(zhàn)神的賜福即將實現(xiàn)，仰頭大笑起來。

    他沒有笑聲，只有笑的動作，宛如一場滑稽的默劇。

    赫克托爾又握緊了手中的長戟，放下弓箭的士兵們又拿起了武器。

    他們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潘達羅斯果然是個騙子！

    在貴胄們的心里，騙人是最可惡最卑鄙的行徑，甚至比起向王室發(fā)起挑戰(zhàn)還要惡劣。

    埃涅阿斯大聲喝道：抓住那個騙子！

    憤怒的王室衛(wèi)隊一擁而上。潘達羅斯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就給衛(wèi)隊的長戟捅下了馬。

    潘達羅斯下意識地揮動手中的畫卷，想召喚神器殺敵。

    結(jié)果顯而易見。除開被甩得一臉墨汁，旁的什么也沒有。

    神器？戰(zhàn)神的祝福呢？

    戰(zhàn)神竟然欺騙了他！

    潘達羅斯望著糊成一團還在滴墨的畫卷，一口氣沒提上來，當(dāng)場橫死過去。

    衛(wèi)隊的士兵往他身上扎了幾戟，再踢幾腳才知這人原來死透了。

    跟隨潘達羅斯前來的貴族猝不及防。

    說好的戰(zhàn)神賜福呢？說好的神兵利器呢？

    潘達羅斯真是個騙子！

    潘達羅斯死得容易，可給這些個貴族留下個大大的難題。

    身為貴族，就要戰(zhàn)斗到底，至死方休！

    可是沒有神兵的加持，貴族怎么斗得過代表守護神的王室？

    于是貴族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斗不過也要斗。這是命運的安排，他們必須完成他們的命運。

    貴族們拿起武器。

    手有點抖，也要硬著頭皮上。

    王室衛(wèi)隊士氣大漲。

    他們也是貴族中人，他們也知道貴族間的斗爭一旦開始，就不能放棄。

    這時候要不把對面的人屠戮殆盡，反而侮辱了他們的貴族身份。

    赫克托爾一點不手抖，一點不憐惜。

    既然神意安排這伙人被潘達羅斯騙，既然命運安排他們過來送死。

    王室衛(wèi)隊也該幫助他們完成命運。

    英勇的王子向衛(wèi)隊下令：奉承神意，一個不留！

    王宮之前，一場將近全國五成公民參與的血戰(zhàn)將要拉開帷幕。

    潘達羅斯的代言人、暗中策動一切的奧德修斯早就算好這一層。

    這會兒他正站在潘達羅斯空無一人的宅邸房檐上，遠遠地觀望著特洛伊的內(nèi)斗。

    奧德修斯的雙腳緩緩離開地面。

    這位總在背后煽風(fēng)點火的壞人才發(fā)現(xiàn)他又給丘比特抓著飛了起來。

    丘比特笑瞇瞇地看著他：你好呀，狡猾的奧德修斯。你就不該回到陸地上來。

    奧德修斯叫苦不迭。他明明蒙著臉，丘比特怎么發(fā)現(xiàn)他的呢？

    死到臨頭他還要再嘴硬一番：我的愛神，我知道不討你喜歡。上次你將我丟向大海，我沒有喪命。這次請你把我丟向陸地吧。

    丘比特氣得直叫：我才不會上你的當(dāng)！我還要把你丟到海里。

    于是用力一甩，再次把奧德修斯甩進特洛伊附近的海灣。

    可是這會即便料理掉挑起內(nèi)斗的幕后黑手，王室和貴族間的大戰(zhàn)已經(jīng)不可避免了。

    在大海的另一面，太陽神的光芒已經(jīng)伴隨著邁錫尼聯(lián)軍的船隊，浩浩蕩蕩向著特洛伊城行事而來。

    第35章

    得阻止貴族們的自相殘殺！

    方澄穆是這么想的?？伤钠矫裢槿划?dāng)回事。

    他們不解：為什么要阻止一場高尚的對決呢？

    特洛伊從上到下, 都陶醉在對榮耀和尊嚴的迷戀里。

    寧可決斗而死，不當(dāng)懦夫而生。

    眼見貴族們就要為命運而戰(zhàn)，平民們反倒為他們歡呼喝彩。

    方澄穆掩面長嘆, 要馴化這么個民族實在叫人傷透了腦筋。

    把奧德修斯丟到海里去的丘比特抱著個小酒壇飛過來。那是戰(zhàn)神給他的酬勞。

    丘比特降落在方澄穆的肩膀上, 他也喜歡看戲, 哇啊哇啊地跟平民一起喊加油。

    方澄穆不好訓(xùn)斥無知的平民, 就拎起丘比特的翅膀出氣：人命關(guān)頭你怎么看得那么開心？

    丘比特抱緊了他的小酒壇, 半邊臉緊緊貼在上面, 可憐委屈又難過：你們辦運動會的時候也很開心，為什么要因此訓(xùn)斥我。

    運動會不死人。拿生命搏斗不是運動會。

    誰說不死人的。長跑的那個不就跑死了？

    方澄穆竟無言以對。說起來，好像他們的運動會也是拿生命在拼搏。跟這場大決斗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

    敢于拿生命冒險, 才是真正的勇士。

    所以跟期望子民生養(yǎng)眾多國力昌盛的方澄穆不一樣，特洛伊人根本不拿他們的生命當(dāng)回事。

    方澄穆覺得叫內(nèi)亂，他們覺得不過辦一場大型運動會。

    方澄穆急得轉(zhuǎn)圈, 難不成現(xiàn)在非得他親自出手, 以戰(zhàn)止戰(zhàn)平息內(nèi)亂嗎？

    方澄穆婆娑著手中的紙傘，抬頭仰望半空中盤旋的貓頭鷹。他的傘和鷹，已經(jīng)好久沒有活動過了。

    他一時忘了把丘比特放開，丘比特的小腿猛蹬他：快去當(dāng)你的裁判官, 別拽著觀眾不放。

    裁判官？

    方澄穆一下子想起他的職責(zé)。

    他可是公民大會選出來的裁判官，城邦里的一切競技都歸他管！

    如果說決斗跟運動會并無不同，他當(dāng)然也能夠裁決這場影響國運的大內(nèi)斗。

    特洛伊的競技裁判官方澄穆, 迅速躍上王宮門樓的高處。

    正如同在運動會時，他高居離地數(shù)丈的木臺一般。

    競技裁判官俯視運動員, 形同神靈在半空欣賞他們的競技。

    底下準備決斗的貴族們看著他們的裁判官就位，跟運動會開賽前一樣向他振臂歡呼起來。

    方澄穆清清嗓子向眾人宣告：特洛伊的勇士們，神靈愛護你們的勇氣。

    底下的人們聽說神靈很滿意, 吶喊聲更為激烈。

    真正的神靈丘比特也混在人群里吆喝，他不知不覺就給現(xiàn)場的氣氛感染了。

    方澄穆繼續(xù)忽悠：我以競技裁判官的名義，向你們宣告神靈的旨意。并非你們的所有人，都有資格參與這場榮譽的決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