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醫(yī)生說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估計也不是最后一次，有什么關(guān)系。

    她聽了，竟然笑起來。

    然后鄺醫(yī)生看看她，說沒關(guān)系的，賬單會發(fā)給你，一定是個讓你心疼的數(shù)字。

    她笑，只覺得眼皮又干又疼。

    這哭過之后才有的獨特的痛感，讓她覺得又痛快了一點兒……她從來不是個遇事就哭的人，可也希望自己在能哭的時候痛快哭而不必強(qiáng)忍。

    鄺醫(yī)生說你要是餓了，外面茶水間有吃的，我已經(jīng)吃過了。

    她不覺得餓。

    又坐了一會兒，期間看著手機(jī)隔段時間就有消息進(jìn)來……手機(jī)屏幕保護(hù)的照片是一個杯墊……她盯了杯墊的圖案——這是費城看球之后在酒吧里聚會時隨手拍的。她喜歡杯子和桌面形成的光影效果，就用作了屏保。很奇怪，即便看到這張照片她也總是一瞥而過，根本連想不到聚會上去，但明明那是很有意義的一個夜晚……她手指有點涼，伸手按一下觸摸鍵，屏幕亮了。

    她解了鎖，隨意地點著，查看留言，都是北川和孫瑛發(fā)來的，沒有其他人。她扣住手機(jī)看著面前這亂成一鍋粥的拼圖，心里紛紛亂亂的，不知該從哪里回復(fù)起，心跳又是越來越急……仿佛有什么在催她。

    鄺醫(yī)生拿了一塊拼圖左右都放不到合適的位置。她已經(jīng)看了半天，早看出一點門路來，卻忍住沒有給鄺醫(yī)生指點。鄺醫(yī)生看了她笑笑，說你看，這種感覺就是，我知道關(guān)鍵在哪里，可以給你建議，很多建議，但最終問題是要靠你自己來解決。

    鄺醫(yī)生問她，如果今天這塊拼圖完成不了，你會怎么樣？

    她坐在那里停了一會兒，說我要去看球。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先不說后事如何，眼下的約定該有始有終。她拎起背包穿好外衣就要往外走，鄺醫(yī)生說你等等。

    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鄺醫(yī)生開車把她送到了球場外，在她下車前給了她一個微笑……她一路飛奔，從停車場沖到入口，大汗淋漓，待沖進(jìn)球場內(nèi)，心臟都快要炸開了……

    她浪費了半場的時間，站在這里，看著人潮涌動，慶幸自己還是來了。

    她找到球票上對應(yīng)的座位。座位上有幾個包，她站在那里愣了一下，險些以為已經(jīng)有人坐。一旁座位上的那位阿姨見她來了，說了聲不好意思，拿走了自己的東西。她回身坐了下來。

    一瞬間，眼淚幾乎要立即涌出來。

    她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良久，動也不動……下半場比賽開始前，她掏出手機(jī)來，遲疑了片刻，給羅焰火寫了一條消息，說：“對不起，我遲到了，只來得及看下半場。我今天狀態(tài)不太好，等下比賽結(jié)束就直接回去了。今天，多謝你?！?/br>
    她寫完之后，又遲疑了片刻，沒有立刻發(fā)出去。過了一會兒，才點了發(fā)送。

    羅焰火沒有立即回復(fù)，大約十分鐘后，他打過電話來，問她怎么樣了，“等下我讓人送你回去。我今天有點忙?！?/br>
    “我知道。你不必管我的。我可以的?！背縼韽澫律恚碜淤N在腿上，幾乎要鉆到通道下方去了。她迅速而清楚地說著，在四周嘈雜的聲響中，努力使不大的聲音讓他聽得到。

    他頓了頓，隨后才掛斷電話。

    她攥著手機(jī)發(fā)了會兒呆，繼續(xù)看比賽。

    比賽越來越精彩，她的注意力也越來越集中。

    錦程無疑是全場的焦點，越到比賽結(jié)束，他的隊友、他的對手，越不停地給他制造機(jī)會，讓他能痛快地投籃、得分、歡呼……享受比賽，享受全場觀眾給他的熱愛。

    待到終場哨響， 全場的觀眾早就起立，錦程抱住籃球，親吻了一下，一聲大吼之后拋向觀眾席，最熱烈的掌聲響了起來，經(jīng)久不息。觀眾們不停地有節(jié)奏地喊著“錦程、錦程”……錦程朝觀眾揮手致意。

    晨來也站了起來。

    她看著錦程匍匐在地，隊友們撲上去疊了羅漢，歡快地將他拉起來。他良久不動，最終克制著吻了下地板，起身向觀眾們再次揮手致意。

    鏡頭給范錦程的時候，晨來盯著大屏幕里的那張熟悉的臉，一瞬不瞬。從進(jìn)了場，她的目光就沒離開過范錦程，看他跑動、投籃……看他流淚，看他告別。

    大屏幕在播放著錦程職業(yè)生涯的精彩瞬間，俱樂部經(jīng)理站在場地中央做最后的致辭，她坐在座椅上，看得很專心。那無數(shù)場的比賽，無數(shù)驚心動魄的瞬間……也都曾經(jīng)是她青春年少的閃光點。

    她的眼眶酸熱，視線模糊。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流淚了，直到儀式結(jié)束，那長長的鏡頭跟著范錦程走到場邊，鏡頭里的他脫下外衣，將毛巾蓋在臉上，過了一會兒才拿下來……她眼中的鏡像忽然扭曲了。

    guntang的液體從眼眶中落了下來，她片刻之后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眼淚滾滾而落，她來不及擦，只抬手蹭了下下巴。身旁那位阿姨遞過來一張紙巾，她接了，來不及道謝就按在眼睛上……紙巾很快濕透了，她的眼淚還是沒有停下。

    她沒想到自己不但會哭而且當(dāng)眾大哭。球場內(nèi)此時不單是她一個人哭了，很多人都哭了，可是別人一定不像她，哭得這么投入且放肆，不管不顧。

    跟鄺醫(yī)生面對面的時候她也想哭甚至是哭訴，這一周以來究竟有多辛苦甚至還有屈辱，但最終并沒能夠哭出來……是的，跟遇mama的對話完全稱不上愉快，遇mama交給她簽名照以此提醒她注意界線的同時也把痛苦的記憶喚回來了。她以為可以笑著送走遇mama，以為自己完全可以消化，可實際上并不那么容易。像是強(qiáng)顏歡笑之后必然會有一刻被糟糕的心情反噬，只是今天這一刻來得兇猛了些。

    是的，因為她喜歡錦程，葳葳和她曾經(jīng)約好一直看錦程的比賽，看到他退役為止。錦程第一次因傷住院時他想法子層層拜托拿海報去簽名，可是被錦程的經(jīng)紀(jì)人投訴打擾 vip 病人，轉(zhuǎn)頭就被主任罵了個狗血淋頭，可他揣著錦程簽名的新海報拿給她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像是能照亮整個世界……數(shù)年后錦程第二次住院時他有了經(jīng)驗，拜托主任想辦法去要了簽名照，還好這一次沒有再被投訴……那時候他們更年輕，辦過很多愚蠢的事，因此受過的懲罰和承受的痛苦，后來都成了回憶。她背著這些一路向前走，太沉了……沉到壓住了她的淚腺。

    晨來哭了好一會兒，突然意識到，自己哭泣的臉被鏡頭捕捉到了。

    也許是在眾多流淚的面孔中，她的面孔格外引人矚目，她的臉長久地定格在大屏幕上，場內(nèi)也有瞬間的安靜，連球員席上正在準(zhǔn)備退場的范錦程也注意到了。他站了起來，往觀眾席上望去。

    此時大屏幕上重新?lián)Q了錦程職業(yè)生涯回顧?？珊芏嗳诉€是在尋找剛剛出現(xiàn)的那張面孔——也許并不只是因為那有多美，而是那張面孔上的神情，很讓人心碎……但那張面孔像是憑空出現(xiàn)，又瞬間消失了。

    觀眾席上此時根本沒有那么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女子……

    “羅總?！备疱P給羅焰火續(xù)了茶。他掃了眼球場內(nèi)，沒有馬上催促。

    方正剛已經(jīng)離開，羅焰火該打的電話都打了，總算可以靜一會兒，然而等下就是酒會，在那之前照慣例他該去一下更衣室，他得馬不停蹄地趕過去。他喉嚨有點發(fā)干，可能今晚他意外地說了太多的話的緣故……他接了茶在手里，目光在場內(nèi)停了一會兒，視線略向上抬了抬。

    他的目光定在那里，將茶杯一放，起了身。

    他注視著場內(nèi)，問了句各個包廂里的客人呢。葛錚很明白他的意思，說比賽還沒結(jié)束就陸續(xù)離開了，在觀眾立場之前都已經(jīng)走了，老溫和白夜全程跟進(jìn)，沒出任何差錯。傅先生說酒會那邊他會幫鄭總支應(yīng)，讓您放心處理手上的事兒。

    焰火點點頭，看著已經(jīng)空了一半的球場，剎那間心好像也空了一下。

    “羅總？”葛錚提醒他?！笆遣皇沁@會兒下去？陳師傅已經(jīng)就位了?！?/br>
    酒會在球場附設(shè)的酒店舉行，距離不遠(yuǎn)，跨過前面那個小公園就到了。

    羅焰火點了下頭。手機(jī)在茶幾上震動了下，他回身拿起來，看到蒲晨來發(fā)來的消息。

    她說：“我看完比賽了。非常精彩。今天晚上很開心的。謝謝你呀。晚安?！?/br>
    他抬頭來，看著葛錚，說：“我知道了。盯著永恩那邊事情的進(jìn)程，有變化馬上給我電話。”

    他說完，從沙發(fā)上拿起外衣，也不等葛錚再問什么，出門即進(jìn)電梯。

    出了電梯，他左右看了下，判斷從 d 區(qū) 2 出口出來的觀眾大約會走哪個方向，順著那個方向走著。他拿起手機(jī)來打給蒲晨來，并沒有人接聽。

    他忽然聽見有人大喊“下賽季一定要登頂奪冠……啊……”，站下來。身邊都是喜氣洋洋的球迷，他一張張面孔看過去，都不是熟悉的臉。

    “羅總，這邊！”俱樂部總經(jīng)理鄭飚看見他，立即過來拉了他往一旁特別通道走。比賽舉辦得這么成功且順利，鄭飚的情緒非常的高。他陪著羅焰火從 vip 通道下去，來到球員休息室外。他們先去了明星隊的休息室，這里比較安靜，羅焰火和鄭飚也比較客氣，一一致意表示感謝，說了等下酒會見，退出來，來到自家球隊休息室門口，就聽見里面一片歡騰。

    鄭飚笑著看了羅焰火。兩人待要進(jìn)門，就聽見錦程的聲音響了起來，喊得竟也是“下賽季一定要登頂奪冠”……鄭飚推開門，請羅焰火先走了進(jìn)去。

    里面仍是一片歡騰，看到他們進(jìn)來，笑聲掌聲更響了。

    “下賽季要能登頂奪冠，獎金三倍給。所以，下賽季都給我好好干！今晚特別，為了錦程，也為了更好的未來，批準(zhǔn)你們痛痛快快玩一下——但是記住不能過量。你們過量，教練要罰我的。”羅焰火站在門口，微笑著說。主教練大笑。

    歡呼聲幾乎把休息室掀翻。

    羅焰火揮了下手，握拳同錦程碰了碰，“一會兒見。大家動作快一點兒，都等著你們呢！”

    說完，他轉(zhuǎn)身走出了休息室。鄭飚要照顧明星球員，請他先走。

    羅焰火從球員通道一路往外走，他的車子已經(jīng)等在那里。上了車，還沒坐穩(wěn)，寧昂打電話進(jìn)來，說姥爺和二舅都來了，還有好多人等著見他。寧昂知道他這會兒忙，問是不是等下直接改成讓鄭飚致辭，不過今兒到場這些人，僅僅鄭飚致辭，怕是不太夠。

    他抬手扶了下額角，說：“馬上就到?！?/br>
    說完這句話，他掛斷電話，跟陳師傅說去酒店，“等等，車子繞體育場轉(zhuǎn)一圈?！?/br>
    陳師傅沒多話。

    有時候看完比賽，羅焰火是要在體育場四周繞一下的，看看還有沒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羅焰火看了眼手機(jī)，順手放在了一邊。車子來到專用通道出口，已經(jīng)看見保安在兩邊排起人墻，阻擋球迷過于接近。他們的車子開出去時，因為不是期待中的球員大巴，人群發(fā)出失望的嘆息聲，陳師傅輕輕“嘿”了一聲，說了句這些小孩兒真是的……羅焰火往人群中看了一眼，這些球迷大部分都很年輕，里面又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女孩子，正是對什么事情都很容易投入和狂熱的年齡。

    他忽然想到蒲晨來，但此時，她應(yīng)該不在其中吧……但這個念頭剛一轉(zhuǎn)，車子經(jīng)過了人群，他忽然就看到了她。

    她走得很慢，在那些身上還帶著賽場里的熱烈氣氛的高興或者不怎么高興的人群里，她的身影非常出挑……

    “停車。”羅焰火說。

    陳師傅應(yīng)聲，忙剎車。

    羅焰火開車門下去，大步走向蒲晨來。

    人流在來到他面前時自覺地分向兩邊，也許是因為他的身形和氣質(zhì)太讓人難以忽略了，人們離很遠(yuǎn)就發(fā)現(xiàn)了他，但晨來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

    她低著頭走，單手拿著手機(jī)，手指靈活地動著，應(yīng)該在編輯信息。

    羅焰火停下了腳步。他看了眼手機(jī)，又看向晨來。

    球場周圍的風(fēng)總是很大，而此時，她身上的衣服被風(fēng)吹得揚(yáng)了起來，這讓她顯得凌亂而又迷?！欢€是看到了他。

    她的臉有點浮腫，眼睛也發(fā)紅，狀態(tài)不好這句話，看來是客氣了。他想?？吹剿?，她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沒能笑出來，只是眼里的光芒微微閃動……他以為她又要哭了，可是并沒有，她還是露出了笑容。

    “真對不起……”她開口，嗓音已經(jīng)沙啞。“我剛沒聽見動靜，剛還在給你回復(fù)。”

    焰火轉(zhuǎn)了下臉，發(fā)現(xiàn)陳師傅把車倒了回來。他抬手示意了下，“現(xiàn)在去哪？送你。”

    “不，前面不遠(yuǎn)就是地鐵站?！背縼砻φf。風(fēng)很大，有點涼，她說話的工夫，風(fēng)直吹到她臉上來。有點疼。

    她想，今晚她哭得實在太久了……她在衛(wèi)生間洗過臉了，知道自己此時臉上有多難看。只是她沒辦法掩飾，也沒必要掩飾……但這個樣子，她其實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包括羅焰火。但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顯得狼狽不堪。

    再多一次，其實也沒什么關(guān)系。

    羅焰火沒說話，只是走了過來，拉起她的手，將她帶到了車邊。

    他沒多話，晨來也沒有。

    焰火盡量不看她。車子開動，過了一會兒，他才問：“你想不想見見錦程？”

    晨來轉(zhuǎn)過臉來，看著他。她指了下自己的臉?！按_實想。能保證沒人注意我？”

    “這有什么關(guān)系?！毖婊鹫f著，轉(zhuǎn)向陳師傅?！叭ゾ频??！?/br>
    他們已經(jīng)看到地鐵標(biāo)志了，陳師傅就在這時轉(zhuǎn)了方向。酒店距離極近，沒用三分鐘，車子就停在了大堂門前。羅焰火下了車，看著晨來說：“放心，等下我會負(fù)責(zé)送你去坐地鐵的。”

    等晨來出來，他彎身和陳師傅說：“陳師傅，下班吧。晚安。”

    “羅總晚安。”陳師傅忙說。

    羅焰火看了眼晨來，轉(zhuǎn)身往大堂內(nèi)走去。

    晨來停了停，跟了上來。

    車子如梭般走走停停，門童忙碌著開了車門問候賓客，百忙中看到羅焰火從容不迫地說聲羅總晚上好，并向晨來致意……晨來不是沒看到四周的目光，也不是沒看到只要是一男一女捉對前來的都是女人挽著男人并且都著裝得體……她看了下羅焰火，心想好在羅焰火也沒有燕尾禮服上身，這顯得她的白襯衫運(yùn)動褲也沒有那么失禮，盡管看起來就像是大明星身后跟著助理。

    “不是正式晚宴，不用擔(dān)心。”羅焰火在晨來跟進(jìn)電梯站下之后，說。

    晨來輕輕嗯了一聲。

    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和電梯員。

    羅焰火抬腕子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十點了……他垂下手，輕輕捻了下手指。

    晨來注意到他這個小動作，不知為何她就覺得他應(yīng)該還有很重要的事，但他臉上那么平靜，絲毫看不出來有什么事緊迫到等他馬上就去做。電梯門一開，她先走出去，一腳就踏進(jìn)了一個極盡奢華的世界。

    雖然羅焰火說了這不是正式的晚宴，可衣香鬢影、紙醉金迷仍是不夠形容眼前景象的，因為在此之外，這里還有歡樂。晨來幾乎在每個人臉上都看到的是快活，這讓她原本幾乎已經(jīng)像是結(jié)了冰的身子開始慢慢解凍……她沒有隨羅焰火走入場地中心，羅焰火似乎也沒有要勉強(qiáng)帶她進(jìn)入漩渦中心的意思。晨來進(jìn)門便自動跟他拉開了一點距離，漸漸越來越遠(yuǎn)。他回頭看了一眼，見她悄悄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里，在遠(yuǎn)離人群的位置坐了下來，停了停，才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