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焰火下車，進電梯上行，先回了辦公室換了衣服。

    他本想洗個澡，但電話響起來，古書畫修復專家杜教授往他辦公室打了電話。杜教授和技術(shù)部的很多同事這時都還沒走。蒲璽被鄭放接出來，快七點鐘才到，直接就去看了那幅受損的古畫。羅焰火知道杜教授是有些不放心的，不管是出于專業(yè)考慮，還是自尊心使然。他看看時間，已經(jīng)九點了，說今天忙了一天了，您也很辛苦，讓車隊派車送您回家。杜教授語氣比起白天他們開會研究解決方案時聽上去輕松多了，說不辛苦，事兒能解決就最好。蒲先生這人我以前只是耳聞，沒有接觸過。今天一起探討問題，怎么講，羅總您這個決定還是對的。我今兒也跟蒲先生說了，需要什么輔助工作，盡管提出來，我們?nèi)ε浜?。羅總您就放心吧，我打個電話給您說一下。秦先生陪著蒲先生還在研究，我這身體實在陪不了，先走了。

    羅焰火忙說請他回去好好休息。等他掛斷電話，他接通餐飲部的值班室，讓準備下夜宵，等會兒送一下技術(shù)部。

    他交代好了，收拾了下辦公桌，也往技術(shù)部去。

    秦先生給他打電話，后半截是讓蒲璽跟他講的。他已經(jīng)知道了蒲璽在看過畫之后主要的修復思路。博時的工作環(huán)境和設備都是非常好的，但是他有他的技術(shù)、材料和工具，這是博時沒有的。蒲璽會從明天開始正式過來工作。

    他們約好了跟桂老通話的時間，現(xiàn)在還不到。

    他得趕快過去看看。

    他轉(zhuǎn)過身去，從透明的電梯里看著外面的夜景，這很像是從半空中墜入深淵，但深淵的底部，有明亮的燈火，還是很美很有誘惑力……

    秦北海陪著蒲璽跟在白夜身后，從重重關(guān)卡的工作間往外走。每到一個自動門跟前，都要白夜演示一下，該怎么用手里的門禁卡。白夜很有耐心，跟蒲璽解釋這是公司安保規(guī)定，您這是臨時的門禁卡，該怎么用。蒲璽很別扭地看著那滴滴作響的儀器，對手里這張卡片顯然也很不適應。等他們走出去，白夜請他們?nèi)ヒ慌缘慕哟易粫海f羅先生讓人準備了宵夜，您二位吃點兒再回去，已經(jīng)安排了車。

    蒲璽確實也餓了，根本不客氣。但是坐下來，等白夜出去接電話了，只有他和秦北海兩個人，他也不想開口說話似的，靜默地坐在那里。秦北海也不出聲。兩人干脆很默契地看著玻璃墻外。

    過好一會兒，蒲璽才問：“你腿還行嗎？”

    “你這老狗東西，還知道我腿不行??？”秦北海沒好氣地說。他被拴在這里一整天了，老朋友之間，也不必撿好聽地說了?！霸趺礃影。磕憧纯催@兒，這條件，服不服??？天天罵人家小王八蛋一手遮天不干好事兒……”

    蒲璽翻了個白眼。

    秦北海笑笑，說：“也挺不容易的。不過你也挺能端，多少人一進來，看這情況，嘖，小腿肚子先轉(zhuǎn)筋兒。”

    蒲璽沉默了片刻，才說：“拿我跟沒見過世面的比？潑天富貴，也不是千年萬年，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只看出來小小年紀扛這么大的扁擔，也太他媽的慘了?！?/br>
    * 作者最后修訂時間：2021-06-08

    第九章 遙遠的笛聲，淡白的星 （十六）

    尼卡2021-06-08

    “人各有難處，很多不足為外人道，就是這樣了。”秦北海說著，將手杖轉(zhuǎn)了轉(zhuǎn)。他看看蒲璽，見他閉上眼睛，便沒有再說什么。

    蒲璽肚子咕咕叫，秦北海聽了，笑起來。

    蒲璽沒好氣地說：“晚飯都沒吃好……人要吃不好飯沒法兒干好活兒?！?/br>
    “來來的好胃口是遺傳了你。”秦北海笑著說，“應該馬上就來了。誰知道你是這么餓的？你從年輕時候就是吃飯一點兒都不落人后。餓起來脾氣尤其壞?！?/br>
    蒲璽吸一口氣，看到一旁柜子上有糖果盒和點心，去拿了兩顆糖，給了秦北海一顆。秦北海擺手說不要，上歲數(shù)了吃不了甜了，“倒是你，這身體倍兒棒，能吃能喝的。不過我得勸你一句，嗜甜該適可而止……”

    “你這輩子凈給我忠告了。管好自己好吧？整天養(yǎng)生，你看看你養(yǎng)得這好，腿不是腿，胳膊不是胳膊的，一動換沒有不疼的地兒……給我忠告！”蒲璽把糖果塞嘴里，話開始含糊。

    秦北海笑了會兒，也不介意他說話難聽?？此酝炅诉@顆吃那顆，才說：“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因為兩塊巧克力被騙進學校樂團的事兒嗎？蒂莉那時候吹長笛的，幫老師招募團員。咱同學很多家里條件都好，鋼琴小提琴人選多，可是其他偏門的樂器就少，也沒人愛去……”

    蒲璽不言語。

    “我可能上歲數(shù)了，偶爾做夢會夢見以前。倒不是在學校里，而是后來去了鄉(xiāng)下——我有次放假去看你，老遠看見你們在排練，當時有個宣傳隊的活動。農(nóng)民和知青一圈一圈兒地坐在場院上，蒂莉就站在中間……她吹得是什么來著，你還記得嗎？”秦北海問。

    “她自己編排的《北京金山上》?！逼循t說。

    秦北海嘆了口氣，手杖轉(zhuǎn)了轉(zhuǎn)。

    “對龐家你算盡了心的，可以了，老蒲，欠多少也還完了，都忘了吧。”

    “我這兩天想過了，不算計別的什么，就老太太那年生重病、老三要出國沒錢、十年前他做生意失敗欠了老大一筆債，這幾樁事，是需要大錢的……我呢，能有什么轍弄錢呢？走歪路不能怨別人，還是我自個兒托大，一定要擔下來。偷過我父親的藏畫去賣，也偷干過作偽。我沒心安過，該還的債我想遲早要來的。如今我作過的惡都冒出來了，我也不怕什么，可是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老秦，要是我有個好歹，這些年我總歸沒給你添過什么堵，看在同學一場的份兒上，來來和她mama有難處，能伸把手就伸把手?！?/br>
    “說這個干嘛呢？你這老狗發(fā)瘋的時候多了，我什么時候跟你計較過？都是你不樂意跟我好……得了啊，這么說就沒意思了。你吧，可能前面幾輩子做過不少好事兒，來來就是你的福報。真的，往下的事兒走一步算一步……我答應你還不行嗎？”秦北海伸手出去，蒲璽握了握他的手。

    “羅焰火這小王八蛋，不行?！逼循t突然說。

    “還能比你更差勁??？”秦北海皺眉。

    “你知道我的意思。論理兒，你比我明白，不可能看不透，對吧？”蒲璽低聲說。

    秦北海抬起頭來看著外頭，燈火闌珊。兩人的倒影映在精明透亮的玻璃墻上，看起來異常虛弱和疲倦……“年輕人的事兒就不要管那么多了。他們自己會看著辦的?，F(xiàn)在也不作興老一輩那一套，不靈了?！彼驳吐曊f。

    外面?zhèn)鱽磔p細的腳步和說話聲，他停下來，看看門口。不一會兒，羅焰火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那里。

    羅焰火往門口一站，客氣地打了個招呼，然后往旁邊走了兩步，身后跟著白夜和葛錚，再后面就是餐車。

    食物的香氣隨著一個個盤子端上桌漸漸散發(fā)出來，原本寂靜的屋子里，有些拘謹和緊張的氣氛，很快被美味打破了。

    羅焰火坐得稍遠些。宵夜備的有酒，是他交代的。秦先生晚間喜歡小小來一杯紅酒，他知道這習慣。但他給秦先生斟酒，問蒲璽要不要時，蒲璽很干脆地說不要了。

    秦先生像是嚇了一跳，繼而笑起來，拿酒杯碰了下蒲璽手邊的空酒杯。

    夜宵豐富，蒲璽像是餓了三天，低頭只顧吃，幾乎從頭至尾都沒有參與過大家的談話。待轉(zhuǎn)到會議室，跟桂老通話時，他才開了口。算不上滔滔不絕，可一句是一句，屏幕里的桂老看起來精神都好了許多，談完了正事，跟秦北海和蒲璽閑聊了一會兒。

    羅焰火沒插話，在一邊靜靜陪同。

    通話結(jié)束、要離開之前，蒲璽很正經(jīng)地跟羅焰火談了一下明天開始要做什么、預計會完成到什么程度，清晰而又嚴謹。

    羅焰火等他說完了，點點頭，說：“照您的方法來吧。需要什么支援您盡管提出來?！?/br>
    晨來把水杯放下來，硬是把口里的水咽了下去。咽個水都這么難受，她氣得抱怨了兩句。她忍不住把杯子里外都看了看，又確認了下飲水機上的桶裝礦泉水是不是還是那個牌子的。

    當然一切都沒有異常，異常的是她的腸胃。

    看來該早點去做個胃鏡，可是預約了還是得排期……她想到那麻煩勁兒就提不起精神來。真是郁悶。

    “蒲晨來！”孫瑛坐在里面沙發(fā)上，也是才下手術(shù)。

    “嗯？”晨來走過去。

    孫瑛拉過她的手腕來，手指并在一起，在她眼前亮了一下。

    “干嘛啊這是？”晨來看著她把手指放在自己腕子上。

    “不懂??？號脈??！”孫瑛笑道。

    “你會號脈！什么時候?qū)W會的這一套？”晨來抽手，被孫瑛一把按住。

    孫瑛揉著她手腕子，“那你是胃病犯了嗎？我來號一號脈看看……圣僧萬一是喜脈，早點兒去找泉水……”

    晨來咬著牙，抬手去掐她的脖子。“你見天兒地來我這兒討打。不打一頓實在說不過去了?！?/br>
    她手勁兒大，不敢真用力，孫瑛還是作出了吐舌的樣子來。

    “不是，我是開玩笑的，你注意點兒身體啊。我看你最近動不動就不消化……怎么了，有消化不了的事兒?。俊睂O瑛讓她坐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吃個飯都趕時間，吞的比嚼的多，怎么可能舒服了?！?/br>
    “去開點藥?！?/br>
    “我有數(shù)?；仡^我去藥店買點就行?！背縼碚f。

    “順便買個那個?！睂O瑛說。

    “什么？”

    “那個啊，就那個……”孫瑛比劃了下。

    晨來瞪著眼睛，伸過手來掐她的脖子。

    孫瑛笑起來，“哎哎哎，別鬧……出人命的……不是，開玩笑的，開玩笑的?！?/br>
    晨來說：“你要是再敢開這個玩笑，我準能把你膀子卸下來?！?/br>
    孫瑛笑個不停。

    “把膀子給你卸下來”是從前她的口頭禪。晨來他們還是實習醫(yī)生的時候，也是受夠了她們這些老護士們的刁難，尤其她，脾氣很暴躁，對冒冒失失的實習醫(yī)生們又嚴格又經(jīng)常會對他們顯出不耐煩，一旦出錯，總是拿這句話來嚇唬他們……她看晨來學得惟妙惟肖，更是笑得厲害。

    她看看時間，又拍了下晨來，看了她，“我逗你呢，怕你因為最近這接二連三的事兒不開心。”

    “有什么不開心的。”晨來喝著水，淡淡地說。

    不回家，還是每天跟母親和姑姑互發(fā)消息，彼此都撿對方愛聽的說，日子仿佛從未如此安靜而順遂，其實彼此之間都知道那個疤還在。她跟母親說得少些，跟姑姑說得多些，但隨著皮云松脫離危險、日漸恢復，待他轉(zhuǎn)院后，這個話題也可以終止了。

    除此之外……她看看孫瑛?！澳阆胝f什么啊？”

    “跟我不用這樣兒?！睂O瑛笑。休息室里這會兒還有別人，不過距離都遠，看起來也是累得不行，誰也顧不上別人的事兒……她看看晨來已經(jīng)恢復原狀的臉。因為剛下手術(shù)，臉上微有汗意，顯得水潤潤的，只是大概最近都沒休息好，黑眼圈有點重。

    晨來不出聲。

    孫瑛大大咧咧的，該上心的事情絕不含糊。魚明珰他們的紀錄片拍攝還在進行，不過涉及他們科室的部分上周就拍完了。這周他們轉(zhuǎn)戰(zhàn)神經(jīng)外科，正拍得熱熱鬧鬧的。盡管看上去沒有什么問題，可在心外拍攝期間，情況多少有點微妙。取材時間長度比在其他科室短多了，原定以她為主的方案，看來是有了不小的變化。不過看到攝影師跟拍趙心扉她們這些年輕醫(yī)生和孫瑛她們這些護士，她覺得也很好。

    拍攝紀錄片原本就是要以不打擾他們正常工作為第一要素。最近她手術(shù)安排尤其緊，沒有受到一絲干擾，這一樣她尤其滿意。明珰工作起來很投入的。她們見面時也沒空聊天，倒是通過一次電話，明珰說該拍的都拍到了，謝謝她配合，還有提供了那么多寶貴意見。

    明珰是客氣了……

    晨來坐在那里喝水，有點出神。

    孫瑛說：“對了，最近怎么沒見那個人來接你??？”

    晨來回神，說：“哦，最近他很忙……這個周還去上海和香港三天。他不忙，我也忙啊?！?/br>
    不過他今天回來。約好了一起吃晚飯的，要是他們都能按時下班的話。他們通電話時他人還在香港。本來說在香港就停半天，可是一天半了都還在那里……她看著杯子里的水，輕輕晃了下。

    “注意安全啊。別忙昏了頭，算錯了日子?！睂O瑛笑起來?？闯縼砟瞧恋难劬﹂W閃發(fā)光，簡直全是火星子，趕快起身往外走。走開了，還回頭跟晨來擠了下眼睛。

    晨來無奈地看著她，把手里的杯子拿起來。里頭還剩下一點點水，她剛要喝，忽然瞥見墻上貼著的排班表。她盯了那個日期一會兒，額頭上滋出了一層汗……她晃了下頭，抬手撓撓眉心。

    不會吧……

    她心里一慌，忙摸出手機來要翻看記錄，這時候呼叫來了。

    她拿著空水杯一路往外走，走著走著漸漸心就放了下來。這都是被孫瑛這家伙搞怪嚇得……所以她來到護士站外頭，看見孫瑛在里頭忙，正好抬眼看看她，就剜了她一眼。孫瑛卻笑了，抬手打了個響指，低頭繼續(xù)做事了。

    “蒲醫(yī)生，這個您看一下。”護士把電腦屏幕轉(zhuǎn)向她。晨來走過去，彎身輸入密碼權(quán)限，仔細看了下病人的病例，才跟護士說要注意哪些情況。護士點著頭，等她說完，問：“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怎么臉都白了？生理痛??？”

    “不是?！背縼碚f。

    “我記得好像您生理痛蠻嚴重的是不是？”

    “是啊，不過現(xiàn)在幸好有藥。”

    “動個手術(shù)？永除后患?！弊o士問。

    “哪有那個時間?！背縼砦⑿Φ馈?/br>
    “也是……忙起來簡直不要說生理期，真正是‘病死夢中驚坐起’啊。”護士輕聲說。

    晨來笑笑。

    她還有點心神不定。雖然有點疑惑，但總歸還是有點信心的。她細想了想，心又放下來些，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把休息室的杯子拿出來了，趕快送回去。

    正在交接班的護士閑聊著，突然有人問你們聽說沒，昨兒晚上急診接了個 13 歲的小姑娘，以為是急性闌尾炎，結(jié)果是宮外孕……倆家長還沒等孩子進手術(shù)室，就在外面吵起來了，兩人吵架吵到互扇耳光，把遇醫(yī)生給氣的——你們說這什么家長??！命要緊臉要緊？臉真要緊，根本不會在急診室就吵那么兇……

    晨來洗杯子的工夫，就聽她們從這樁“事故”聊到青少年性教育。不管是醫(yī)生還是護士，聊起天來是上天入地無所不及的，不管什么題材不管什么尺度，都能說開了聊很深。像這類話題本來也是司空見慣的，這會兒晨來聽著卻有點別扭。

    倒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會別扭，本來就沒什么相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