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廳回蕩著皇帝的怒吼，楊昭和楊謙之面表情地聽著，孟公公在一旁靜默立著，像一座置身事外的雕像。

    楊贏冷哼一聲，他本就脾氣暴躁，此刻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難道我還要對父皇感恩戴德嗎？是誰關(guān)我進去的？是誰害死我母妃的？”

    皇帝怒不可遏：“混賬！要不是你們母子害死德妃，朕怎么會懲戒你們??？事到如今還不知悔改！你找死！”

    皇帝氣得“蹭”地一下站起！

    忽然，他感到這殿內(nèi)的一切都模糊了起來，心臟抽噠噠地疼，整個面部都扭曲起來。

    “父皇？”楊昭蹙眉喚道。

    皇帝沒有應(yīng)聲，兩眼一翻，嘴角一歪，直挺挺向后倒去。

    “父皇！”楊謙之也急忙迎上去，幫忙扶住皇帝。

    楊贏面色蒼白，顯然是被嚇傻了。

    片刻前皇帝還在中氣十足地罵他，怎么突然就倒下了??？

    孟公公驚慌失措地?fù)溥^來：“皇上！皇上！”

    楊昭將皇帝交給楊謙之和孟公公，朗聲道：“來人！”

    太極宮外的侍衛(wèi)應(yīng)聲，魚貫而入，頓時將這里圍得水泄不通。

    楊昭抬起手，定定指向楊贏，一字一句道：“逆賊楊贏，謀害父皇，人人得而誅之！你們還不快將他拿下！”

    楊贏眼眶欲裂，大吼一聲：“誰敢！”

    侍衛(wèi)們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皇帝，又看了一眼楊昭和楊贏，一時間有些猶豫。

    就在此時，孟公公站起身來，呵斥道：“你們傻了嗎？不不知道如今是四殿下監(jiān)國嗎！？”

    眾人恍然大悟，皇帝自始至終只宣布過四皇子監(jiān)國，倒是沒有怎么提到過三皇子。

    于是眾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楊贏綁了起來。

    楊贏氣得大喊大叫：“放開我！楊昭，楊謙之！你們不得好死！”

    一個侍衛(wèi)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塊破布，直接塞進了楊贏嘴里，一下便將他的嘴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侍衛(wèi)們連拖帶拉地將楊贏帶出了太極宮。

    孟公公也長吁了一口氣：“兩位殿下，現(xiàn)在可如何是好？”

    楊昭淡聲道：“安排太醫(yī)院會診，看看父皇的病情如何吧。”

    楊謙之輕輕點頭，孟公公連忙吩咐眾人去請?zhí)t(yī)過來。

    楊昭道：“二皇兄，塔莉公主還在明德宮等你，不若你先回去吧，這里我守著便行了。”

    楊謙之沉吟片刻，道：“也好?！?/br>
    楊昭送楊謙之出去，兩人踱步到太極宮門外。

    宮道幽幽，空一人，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二皇兄……太醫(yī)們過來，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吧？”楊昭輕聲問道。

    楊謙之笑了笑：“父皇不過是虛不受補，又悶氣心悸，上了年紀(jì)的人，再平常不過了。”

    皇帝一直在吃他從藥王谷帶回來的補藥，一直感覺良好。

    但這些靈藥，吃完后需要長時間的休息，并且需要心緒平和，切記心浮氣躁，否則就會血氣涌動，心脈梗阻。

    楊昭面色微頓，抿了抿唇，道：“多謝二皇兄相助?！?/br>
    楊謙之這次回來，不僅僅是因為楊姝大婚，而是楊昭特意派人送信給他，請他回來幫忙的。

    雖然皇帝阻斷了北疆與京城的通信，但這些年里，白亦宸訓(xùn)練的暗探們，早就遍布各地，傳遞消息的方法多種多樣，在白亦宸脫困的兩天后，他便已經(jīng)知道了。

    楊昭不聲不響，等著皇帝宣布這個好消息，可皇帝卻一直刻意隱瞞眾人，讓眾人以為北疆危在旦夕，于是紛紛轉(zhuǎn)而支持議和。

    直到皇帝真的下詔，安排楊初初和親之時，他才徹底下定決心，生了反意。

    但他需要幫手，楊謙之回來得正好。

    楊謙之淡聲道：“說不上誰幫誰，我也有我的目的?！?/br>
    楊昭聽了，下意識看他一眼，楊謙之面上露出一絲悵然。

    楊昭道：“二皇兄放心，楊贏會自食惡果的?！?/br>
    楊昭心里明白，楊謙之心里一直放不下德妃娘娘的死。

    德妃娘娘是那樣善良，也又那樣命苦。

    年紀(jì)輕輕的時候，為了救父皇于危難，傷了身子，拼死生下二皇兄之后，幾乎終身纏綿病榻。

    二皇兄花了兩三年的時間才將她調(diào)理得稍有起色。

    可全妃和楊贏，為了爭奪白蠻的聯(lián)姻，卻出手加害辜的德妃娘娘。

    換了誰，都不可能咽得下這口氣。

    楊謙之神色微微有些疲憊。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本來是用來治病救人的，他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會用他的一身醫(yī)術(shù)來算計人。

    且他針對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楊謙之有些落寞。

    曾幾何時，他也十分期盼父皇的疼愛。

    他從小便身子孱弱，所有的人都告誡他，這也不許，那也不讓……父皇雖然偶爾來看他，但是每次都待不了一會兒就走了。

    父皇看母妃的神情中，有同情，還有些自責(zé)。

    卻唯獨沒有情義。

    后來連那些同情與自責(zé)也沒了。

    他來明德宮的間隔時間越來越長，待的時間越來越短，態(tài)度也愈加敷衍。

    楊謙之當(dāng)時不懂，只以為是自己沒用，什么都不能做，父皇才不重視他。

    于是他便偷偷去爬樹、耍劍、跑步……直到一次次觸發(fā)心悸，絕望至極才肯停下來。

    但他那樣努力，父皇依舊不喜歡他。

    后來他才知道，在父皇眼里，像他這樣母家不算顯赫，又不可能繼承大統(tǒng)的皇子，生來就是被放棄的。

    楊謙之極其早慧，很小的時候，便明白了這一點。

    于是他一直不爭不搶，只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

    他研讀詩書，鉆研醫(yī)術(shù)，既然許多事他做不了，那他能做的事，便要做到最好。

    憑借著極高的天分，他被藥王谷谷主看中，破例收為親傳弟子。

    他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借著醫(yī)術(shù)，讓母妃減輕一些痛苦，活得更好一些。

    除此以外，別他求。

    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弱rou強食，沒有什么道理和情面可講。

    母妃出事之后，他因傷心過度也舊疾復(fù)發(fā)，但他的父皇卻幾乎沒有來看望過。

    就連直面母妃的死因時，父皇也因為重視楊贏而猶豫不決，不肯為母妃報仇。

    若不是初初的一席話歪打正著，只怕父皇不會那么干脆利落地懲戒全妃和楊贏。

    楊謙之那時方知，原來這世間是沒有什么公道可言的。

    父皇的決策，不過都是權(quán)衡利弊之后的選擇。

    他想保楊贏，是不想四皇弟一人獨大；

    他將楊贏打入大牢，是因為他有不臣之心；

    后來將楊贏放出來，也是為了制衡四弟。

    自始至終，父皇從沒有把他這個兒子放在心上過，因為他對大局關(guān)痛癢，所以永遠(yuǎn)被排在所有人的后面。

    此刻，楊昭一言不發(fā)地陪著楊謙之，走了一段又一段宮道。

    楊謙之收起思緒，低聲道：“太醫(yī)差不多到了，四弟快回太極宮吧?！?/br>
    楊昭沉默地點了點頭，今夜想必是一夜眠了。

    楊謙之忽然又道：“四弟?！?/br>
    楊昭回頭看他。

    楊謙之笑了笑，道：“有空的話，去看看惠妃娘娘吧?！?/br>
    雖然他知道楊昭與惠妃不睦，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后悔與痛苦，他不想楊昭也嘗一遍。

    楊昭眸色微頓，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闭f罷，他凝視楊謙之一眼：“二皇兄，節(jié)哀?！?/br>
    楊謙之蒼涼笑了下，轉(zhuǎn)身離去。

    他禹禹獨行在宮道之上，深一腳，淺一腳，不知道走了多久。

    在此前的十幾年里，母妃是他活著的意義，母妃去世之后，為母妃報仇就是他的精神支柱。

    如今父皇倒下了，楊贏束手就擒，他心中的不平終于得以紓解。

    但以后的日子，他又何以為繼呢？

    這一段宮道格外幽暗，楊謙之心緒起伏，恍恍惚惚地走著。

    忽然，前面出現(xiàn)些許光亮。

    一盞小巧的燈籠，徐徐進入他的視野之中。

    春意還未完全散去，到了半夜還是有些涼意。

    塔莉公主身著單薄春衫，不住地搓著手，棕色的卷發(fā)梳成靚麗的發(fā)辮，上面鑲嵌著各色各樣的寶石。

    她一雙深棕色的眸子，如小鹿一般，滿含秋水地眺望過來。

    “謙之哥哥！”塔莉公主拎著燈籠，沖他招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