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7)
張吉吉心想公孫琢玉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大義凜然起來了,正欲說話,卻忽而聽到外間一陣雜亂的通傳聲:杜大人和知府大人到了。 眾人立刻整理衣衫,起身迎接。只見一名發(fā)束玉冠,面容陰柔的緋衣男子負手前行,步入宴廳,而知府大人則點頭哈腰,殷勤無限的落了半個身位,跟在后面。 公孫琢玉不似旁人腰身彎的那么厲害,抽空抬頭看了眼,心想那緋衣男子便是傳說中權(quán)勢滔天的杜司公了吧,目光由下往上緩緩打量著,卻在看清對方面容時怔了一瞬 是他?! 公孫琢玉記性還沒差到那個地步,畢竟江州這地方的太監(jiān)可不多見,尤其他前幾天還和對方坐同一張桌子上吃陽春面來著。心里難免有些摸不著頭腦,立刻低下了頭去。 杜陵春細長的眉眼在闌珊的燈火下顯得有些晦暗不明,他目光先是在公孫琢玉身上饒有興趣的打了個轉(zhuǎn)兒,而后移到一旁臉色煞白的張吉吉身上,眸色暗沉的收回了視線。 知府殷勤道:大人請上座。 杜陵春抖開袖袍,坐上主位,眾人在下面齊齊行禮:下官見過杜大人,見過知府大人。 杜陵春聲音懶洋洋的:起吧。 眾人方才重新落座。 公孫琢玉坐在下面,腦海中飛速復(fù)盤前幾日發(fā)生的事。毫無疑問,杜陵春說他叫杜陵,肯定是假名,至于那句他家主子想邀請自己喝杯水酒,則更值得思考了。 杜陵春這樣的人物,朝臣畏懼之,皇子拉攏之,什么樣的人才能被他稱作主子?難道是皇帝? 嘶 公孫琢玉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為自己這個發(fā)現(xiàn)感到震驚,同時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是皇帝,他飛也得飛上去見一面啊,溜須拍馬吹吹彩虹屁,還愁沒有官位嗎,吃什么鬼的陽春面! 就在他暗自懊惱不已的時候,上座的那位杜司公忽然說話了:江州官員可都在此處? 知府大人連忙起身回話:回大人,江州六縣官員,除寧縣縣令白松鶴未到外,俱在此處了。 杜陵春本就膚白,一身紅衣愈發(fā)襯得他雪砌似的。聞言譏笑一聲,rou眼可見的不虞,聲音細聽有些陰陽怪氣,反問道:為何不來,莫不是本司公不配讓他一見? 知府也不是個好玩意兒,最喜歡落井下石,但這樣大好的日子,倘若惹了杜陵春不快,倒霉的可是他們,難免要描補一二:回回大人的話,白松鶴年事已高,身子骨一向不好,故而告病未來,還請大人見諒。 是個人都知道,告病不來分明是推脫之詞。事實上白松鶴直接將知府的請?zhí)肆嘶厝?,閉門不見。言語間還將知府好生諷刺了一通,什么結(jié)黨營私,趨炎附勢,氣得人跳腳。 杜陵春哪里聽不出來,端詳著手中的金盞杯道:既然年事已高,如何治理一縣風(fēng)土?如何關(guān)照轄下百姓?何不盡早告老還鄉(xiāng),讓能者居之。 語罷笑看向知府:知府大人以為呢? 知府連聲應(yīng)是:白松鶴年事已高,老眼昏花,確實難擔(dān)大任。 一言就定了白松鶴的后路。 張吉吉在下面暗自咋舌:這杜司公手腕強硬,果真如傳聞所說。 公孫琢玉心想張吉吉怎么就管不住嘴呢,看了他一眼:隔墻有耳,慎言。 說壞話也別這么明目張膽,回家趴被窩里說唄,萬一被聽見了可怎么是好。 宴會已開,知府顯然下了不少心思。場上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伴舞佳人竟是滿月樓號稱一擲千金也難見的四大花魁。公孫琢玉心中哇了一聲,心想真是賺到了。 酒過三巡,知府這個人精開始獻禮了:大人遠道而來,下官略備了些薄禮,不成敬意,還望笑納。 語罷抬手,命人搬上來一盆用綢布蒙著的類似盆栽的東西。而后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掀掉了上面的遮蔽之物,竟是一棵掛滿翡翠珠玉的金松。 公孫琢玉暗自咬牙,酸成了大檸檬:知府這老東西也太能貪了吧,竟然用金子來鑄盆景! 張吉吉也是自嘆弗如:我本以為公孫兄已是人中翹楚,沒想到知府大人更勝一籌,怪不得人家官居知府,而你我只是一介知縣,可見錢要使在刀刃上。如今方才頓悟,真是該死。 公孫琢玉側(cè)目看向他:你送了什么禮? 張吉吉謙虛一笑:無它,用上好白玉雕了一只巴掌大的仙鶴印章而已。 公孫琢玉:那你確實該死。 張吉吉: 江州官員都是聰明人,送禮一個比一個實在。這個送金松,那個送靈芝,還有送了一尊翡翠佛像的。最次也是張吉吉,一枚巴掌大的仙鶴玉章,纖毫畢現(xiàn),栩栩如生,雙目竟是兩粒罕見的血玉所嵌。 眾人如此舉動,倒把公孫琢玉襯得不聰明了。他坐在下首,心想送禮送錯了得罪人,還不如不送,一幅畫也太寒酸了些,等宴席散了想辦法再補送一份吧。于是靜默喝酒,努力減少存在感。 自古貪官污吏都喜金銀,杜陵春也不例外,錢這種東西,沒有人會嫌多,只是在座眾人都送了一圈,唯獨堂下坐著的白衣男子毫無動靜,難免突兀。 公孫大人,杜陵春竟是還記得他,支著頭,聲音細細柔柔,饒有興趣的問道:你可有備什么江州的風(fēng)土特產(chǎn)給本司公? 完蛋! 公孫琢玉喉結(jié)動了動,腦子里只有這明晃晃的兩個字。 張吉吉發(fā)現(xiàn)不對勁,暗自湊近,低聲問道:你備了什么禮? 公孫琢玉看見他就來氣:備個屁! 張吉吉心想公孫琢玉本是聰明人,怎么也做糊涂事兒,思索一瞬,干脆解下了腰間成色上好的翡翠玉佩遞給他:實在不行先用我這塊古玉頂上,回頭你再把錢折現(xiàn)給我。 后面一句才是重點。 公孫琢玉心想折現(xiàn)個屁,他把全家賣了也買不起這塊玉。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干脆落落大方的從座位上起身,對著杜陵春拱手道:下官家中清貧,禮物微寒,只怕讓大人見笑了。 杜陵春心想猜到了,畢竟窮的都只能吃陽春面了,心中卻罕見的沒有絲毫惱怒,對著公孫琢玉態(tài)度頗為和善:無礙,金銀珠玉見多了,反倒沒什么稀奇的,呈上來吧。 知府等人遭受會心一擊: 公孫琢玉聞言只得照辦,繞桌而出,示意身后充當(dāng)護衛(wèi)的石千秋將畫卷拿來。 這幅畫卷極長,幾乎要占了小半個宴廳。眾人只見卷軸徐徐展開,煙波浩渺的江河率先映入眼簾,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隨后是重巒疊嶂,連綿起伏的群山,高聳入云。其間亦有青松繚霧,水榭亭臺。九曲山路盤旋通向村莊,江上的蓑衣漁翁孤舟獨釣,寥寥幾筆,意蘊無窮。一點紅日綴于山頭,緩緩升起,亮了整副山水墨色。 好氣勢!有人不禁驚嘆出聲。 這畫對于文人sao客來說確實是佳品,但對于那種貪官污吏就不一定了。畢竟公孫琢玉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家,也不一定有人欣賞得來,例如張吉吉,在旁邊看得滿腦子漿糊。 公孫琢玉立于畫卷旁,白衣風(fēng)雅:在下身無長物,唯畫技勉強入目,畫此《山川日月圖》贈與司公,顯我江州風(fēng)土人情。 杜陵春靜靜欣賞著那副畫,還未開口,知府便不滿公孫琢玉搶了風(fēng)頭,出言相問:既是山川日月圖,為何只見日,而不見月?。?/br> 杜陵春也看了過來。 公孫琢玉頷首一笑:月自然是有的,只是需得夜色才能瞧見,還請大人熄了廳內(nèi)燈燭。 在座眾位皆是官場中人,更何況還有一個正二品的提督,這種宴會本就容易混入有心之徒,倘若熄了燈燭,一片漆黑,那還了得?! 知府本能便想斥責(zé):公孫琢玉,你 無礙,杜陵春抬手,打斷他的話,照他說的做。 杜陵春說話顯然比知府重了不止一個等級,立刻有護衛(wèi)熄了四處的燈燭,廳內(nèi)霎時陷入一片朦朧的漆黑。大家竊竊私語, 公孫琢玉想搞什么鬼。 真是荒唐。 倘若出了岔子他有幾條命可抵! 公孫琢玉不理,側(cè)身讓出位置,將畫卷一點點展露出來。然而就在這時,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那長長的畫紙上忽然亮起些許細微的藍光,條條脈絡(luò)縱橫,匯聚成山川河流的樣子,本該是紅日的地方此刻卻是一輪彎彎的月牙,幽幽閃著藍色的光芒,高懸云端之上,俯照山河,將群峰照得微微發(fā)亮。 嘩 周遭紛紛嘩然,隨即陷入了一片微妙的寂靜中,眾人不自覺屏息,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那副絕美畫卷,片刻都移不開眼睛。 杜陵春也是心有詫異,他直接起身走下高座,仔細端詳著那幅畫卷,片刻后才意味深長的收回視線,轉(zhuǎn)頭看向公孫琢玉,只說了兩個字:甚妙! 公孫琢玉笑了:司公謬贊。 丫鬟復(fù)又掌燈,宴廳重新變得亮堂一片。眾人卻還意猶未盡,低聲稱贊此畫絕妙。 張吉吉也是一臉吃驚:你怎么做到的? 公孫琢玉在位置上落座,看了他一眼,故作高深:江湖訣,不可說。 其實也算不上什么江湖訣,公孫琢玉家中恰好有幾塊收藏的螢石,他命人磨碎成粉,摻入顏料中,天色一暗,自然便會出現(xiàn)如此奇景。 杜陵春本以為公孫琢玉清貧,送不上什么名貴東西,誰曾想對方卻呈上了一幅絕妙畫卷。他看了眼落款,見下面題有公孫琢玉四字,出聲贊嘆:想不到公孫大人不僅斷案如神,就連書畫也是一絕,我朝有此等俊才,大幸也。 同時心念微動,起了拉攏的心思。 現(xiàn)如今朝中勢力大致分為兩派,一派以宰相嚴復(fù)為首,另一派則以杜陵春為首。只可惜天下文人士子自持清正,皆投嚴復(fù)。杜陵春雖大權(quán)在握,略勝一籌,但手下大部分都是酒囊飯袋之徒,真正可用的不多。 討了上司喜歡=可以升官??! 公孫琢玉沒想到誤打誤,瞎貓碰上死耗子,竟然真送對了禮:司公喜歡便好。 現(xiàn)在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來,杜陵春對公孫琢玉另眼相看,眾人難免有一種陪太子讀書的感覺,白跑一趟,周身無聲彌漫著酸氣。只有張吉吉擠眉弄眼的讓公孫琢玉多多提攜。 酒過三巡,宴席也該散了。 江州專門給官員住宿的驛站難免寒酸,知府為了討好杜陵春,特意將此處別苑獻上,權(quán)當(dāng)他暫時落腳的地方:大人追查亂黨余孽,難免辛勞,恐驛站招待不周,下官懇請大人在此處留宿。 杜陵春雖是太監(jiān)出身,卻已經(jīng)身居高位,吃穿住行皆是萬金之?dāng)?shù)。這處別苑在外人看來繁華,于他眼中不過稀松平常,但江州確實沒有更好的地方了,只能勉勉強強答應(yīng):也只好如此了。 他不是沒看出知府的巴結(jié)之意,只是區(qū)區(qū)微末小官,僅靠送些金銀珠寶便想投入他門下,未免太過容易。 知府見他應(yīng)允,不免喜上眉梢:下官還命人在此處通了一個碧云湖,內(nèi)放錦鯉百余條,湖心建有小亭,在上面烹茶垂釣,實在人生一大樂事。 公孫琢玉不動聲色挑眉,自顧自嘀咕:這老東西還挺會享受的。 張吉吉也感慨知府出手大方:公孫兄,我真是自嘆弗如。 知府平時奢靡好歹還有個度,今日杜陵春一到,他可算是把家底都露出來了。三步一景十步一閣,這座別苑沒個幾萬兩雪花銀可是蓋不出來的。 反正眾人酒足飯飽,知府在前面引路,帶領(lǐng)大家欣賞后院景致,全當(dāng)做散步消食了。 此處的盆景乃是罕見的綠牡丹,下官以高價從一花商手中購得,花葉如翡,真乃世所罕有,相比較起來,姚黃魏紫反倒不算什么稀奇之物了。 知縣一邊介紹,一邊表露忠心,眾人也只能跟著附和稱贊,不過可惜杜陵春一直反應(yīng)平平。公孫琢玉也覺得沒什么好看的,老遠看著綠不拉幾的一團,跟卷心菜一樣。 良辰美景,月上中天,因為后院種滿花草,隱有暗香浮動。然而當(dāng)行至抄手游廊時,公孫琢玉卻忽然嗅得一陣若有若無的臭味,不由得抬袖掩鼻,皺緊了眉頭,心想自己剛才是不是踩到狗屎了。 但越往里走,那臭味愈濃,聞之作嘔。這下就連別人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杜陵春有潔癖,臉色當(dāng)即難看起來,用綢帕掩鼻,冷聲問道:何物做臭?! 知府也是被熏得不行,他左聞右聞,最后發(fā)現(xiàn)異味來自于下人住的偏房小院中,氣急敗壞道:來人!到底發(fā)生了何事,怎的如此臭氣沖天! 偏門小院立刻呼啦啦涌出四五名丫鬟家丁來,齊齊下跪請罪,面色驚慌: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知府看見這一堆下人,暗自擰眉:你們怎的不去宴廳伺候,都聚在了此處?! 為首的一名粉衫丫鬟膝行幾步,哭哭啼啼道:大人,仆役房院中的那口井這兩日惡臭難聞,水質(zhì)渾濁,管家以為是臭泥堵住,便使了人去疏通,誰料誰料 知府莫名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襲上心頭,急的跺腳,沉聲斥問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快說! 那丫鬟痛哭流涕:誰料撈上來一具腐爛得只剩白骨的女尸,身著大紅嫁衣,實在駭人,我等知曉大人在前廳宴請貴客,故而聚在此處,不敢通傳。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反應(yīng)最大的就是知府,他連臭味都顧不上,快步?jīng)_入院內(nèi),卻見一具腐爛的尸體裹著漁網(wǎng),就靜靜躺在井口旁邊。 那是一具中度腐爛的尸體,已經(jīng)露出森森白骨,僅剩薄薄的、模糊的血rou貼在身體上,蛆蟲爬動,散發(fā)著惡臭。 唯一保存完好的便是尸體漆黑凌亂的墨發(fā),上面胡亂簪著一支金釵,被發(fā)絲勾住。身著紅艷刺目的嫁衣,被漁網(wǎng)纏縛著。頭骨在月色下閃著森白的光,眼眶空洞暗沉,黑漆漆的盯著眾人,像是在笑。 庭院繚繞著沖天的尸臭,與甜膩的花香糾纏在一起,混合出了一股特殊的味道,直沖腦門。 嘔! 有一部分人接受不了如此具有沖擊性的畫面,直接跑出去吐了。 公孫琢玉強行忽略滿院子的尸臭,躍躍欲試的擠到了杜陵春身邊,就等著對方受不了吐出來,然后自己在旁邊貼心遞個手絹刷刷好感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