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仔細聽了聽，是從東邊的甬道里傳過來的。他心里一個“咯噔”，景陽宮的小主怕是不行了。這是有人通知了貴妃，貴妃趕過去安定局面呢。

    遲疑了片刻，快步走向前去，低聲道：“主子，回去吧。外面的風大?！?/br>
    康熙僵著身子，轉(zhuǎn)回身，看著躬著腰的奴才道：“貴妃年輕沒經(jīng)過這樣的事，你過去看看，照應著些。朕在花園走走。”

    黃忠和納蘭性德也走了過來。

    “主子，回宮吧?！?/br>
    “皇上，現(xiàn)在剛到寅時，是夜里最冷的時候。奴才們跟著您凍得受不了了，回去吧?！?/br>
    步輦剛落地，佟寶珠就奔了下去，沒站穩(wěn)，踉蹌了一下。追過來的彩云，驚呼道：“娘娘小心?。　?/br>
    這一聲引來了院子里宮女太監(jiān)們的目光，屋里的人也出來了幾個。

    容嬤嬤迎過來施禮：“娘娘吉祥?！钡统恋穆曇衾?，帶了些哀傷，“烏雅小主受苦了，奴婢正準備著人通知您過來看看呢?！?/br>
    在宮里，發(fā)不梳髻，不插珠翠，就跟衣服沒穿整齊差不多。

    慈寧宮里的蘇嬤嬤看著貴妃娘娘頭發(fā)沒梳，也走了過來：“外面風大，貴妃娘娘去東偏殿里坐。”對趕過來的彩云吩咐：“快扶娘娘進去梳……”

    佟寶珠急問道：“烏雅貴人情況怎樣了？”腳步稍停了片刻，丟下迎過來的人，往屋里沖。

    屋里坐著的人，全都站了起來。

    “貴妃娘娘吉祥。”

    “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唱呼聲一片，壓過了里間的呻.吟。

    佟寶珠從人頭里，找到了胡太醫(yī)，扒著人群走到他身邊，急問：“胡大人，快跟本宮說說里面的情況?！?/br>
    “胎兒懷的月份大了，不容易生……”

    佟寶珠的腦袋嗡嗡的，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么意思。打斷他的話，問：“月份大是什么意思？”

    “……該生的時候沒生……”這事牽扯到自己，也牽扯到皇上，俞太醫(yī)斟酌了一下話說：“產(chǎn)婆說，羊水都很少了，孩子……”

    “什么時候破的羊水？”佟寶珠問。

    “子時一刻。”

    “采取過什么措施？“

    就在俞太醫(yī)要答話時，烏雅夫人撲過來，在他身上亂抓亂撓，“你這個庸醫(yī)，胡說什么？生不下來孩子，都怪我女兒了？你有能耐，你怎么不想辦法……”

    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我女兒遭罪了啊，這是什么命嘛。生孩子呢，皇上皇上不照頭，貴妃終于來了，還指責我女兒……”

    佟寶珠轉(zhuǎn)頭對容嬤嬤吩咐：“著人給她拉出去?！鳖D了一下，又道：“捂著嘴?！?/br>
    梁九功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一遞眼色，跟過來的兩名太監(jiān)，一個捂嘴一個摟腰，就把她拽了出去。

    他再轉(zhuǎn)臉一看，貴妃已經(jīng)進了產(chǎn)房。

    不多時，出來一名中年產(chǎn)婆，對剛正過衣服的胡太醫(yī)說：“小主又暈了，貴妃娘娘說讓準備一碗熱湯面?！痹捳Z里帶著疲憊的顫音。

    外室一下子靜了。里面的說話聲，就顯得異常的清晰。

    “……秀蓮，秀蓮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我是佟寶珠，我的醫(yī)術(shù)很高，接生過一千多名孩子，每一個都很健康，比你兇險一百倍的都挺過來了。你要相信我，有我在，你會沒事的?！?/br>
    “孩子生下來，不管由誰撫養(yǎng)，都是你的孩子。他的長相，三分像你，三分像皇上，另外四分是什么樣兒，你不想知道嗎？”

    “他文武雙全，將來會封貝勒，封郡王，封王爺，或許會是鐵帽子王，他的兒子孫子一出生就是王爺?！?/br>
    “他的功績會記在史書上，他的名字下面會記著阿瑪愛新覺羅·玄燁，生母烏雅·秀蓮。你現(xiàn)在包衣奴才的身份，幾十年幾百年后，將成為你最光彩的一筆。后人提起你，會說你的榮華富貴是靠自個兒實力得來的，而不是靠家世，依仗父兄?！?/br>
    “但榮華富貴不是一句話，你要努力去爭取。你想得到這一切，你就要努力，努力把他生下來……”

    外面的人聽得面面相覷，容嬤嬤急得不行，這都是說的什么大逆不道的話?。?/br>
    封爵位的事，豈是一個后宮女子能議論的？還有依仗家世的話，為了安慰一個包衣奴才，一竿子打倒了后宮一片家世好的小主們。

    還……還提萬歲爺?shù)拿郑?/br>
    彩云遞了帕子過來：“嬤嬤，您擦擦汗。”

    梁九功看看容嬤嬤，又看看蘇嬤嬤和田嬤嬤，走到芳華姑姑跟前，低聲道：“姑姑辛苦了，您在這兒盯著，我去給主子回個話?！?/br>
    芳華姑姑一臉愁容的對著他輕搖了一下頭。

    梁九功沒理解，她搖頭是什么意思，也顧不上琢磨。快步出了景陽宮。

    快到御花園時，夜風隱約飄來低語：“……她要是醒了，再灌一碗藥……保孩子……”

    梁九功趕緊隱身到一塊大石頭后面。

    中午的時候，萬歲爺就賜給了景陽宮一碗?yún)f是補氣健體的。落黑的時候，又送過一次。

    看來不是普通的參湯。

    梁九功的心“嘭嘭”跳得厲害，感覺快蹦到嗓子眼了。直后悔不該出來這趟，聽到了不該聽的。

    不一會兒看到兩個人，急步走出來。待他們遠了，梁九功站起身，折身回了景陽宮。

    很多年后，梁九功對這個晚上發(fā)生的事，還記得清清楚楚的。烏雅貴人醒了，萬歲爺賜的藥，貴妃娘娘沒讓喝。先是喂了半碗紅糖水，又喂了一大碗羊湯面片，接著又喂了半碗紅糖水。

    寅時末，聽到產(chǎn)房里的呼聲：“孩子出來了，是位小阿哥。”緊接著又是死一樣的寂靜，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聽到小貓兒一樣的“哇哇”聲。

    蘇嬤嬤雙手摁在胸口，低呼：“阿彌陀佛，菩薩保佑?！?/br>
    容嬤嬤癱坐在地上。

    “恭喜皇上，母子平安，是位小阿哥。孕期養(yǎng)的好，孩子挺壯實，頭發(fā)烏黑濃密?！?/br>
    消息傳到乾清宮，康熙剛喝了一大碗姜湯，泡了熱水澡出來，隨侍太監(jiān)拿著大手巾，站在他身后，幫他擦試頭發(fā)。

    無論發(fā)生什么，晚上是否睡覺，朝會要照常開。

    康熙也早就學會了控制情緒，那些低落的、空洞的、無力的、撕心裂肺的感受在黑暗中放任一會兒，就要把它們關(guān)進心底隱密的角落里。

    用平和的心態(tài)，迎接新的一天。

    “母子平安？”康熙反問。剛剛平息的心神，又波動起來。揚了一下手，讓身邊伺候的太監(jiān)們，退了出去。

    “托皇上的福，母子平安?！被噬蠜]讓平身，俞太醫(yī)仍跪在地上，“皇上決定萬分英明，既救了小阿哥，也救了烏雅貴人。若是今晚沒生，等明天就可能危險了?！?/br>
    這些話聽起來，有幾分的不真實。

    康熙怔怔的。

    俞太醫(yī)旁邊跪著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產(chǎn)婆，她接著說：“小阿哥生下來，憋得臉色青紫，氣息微弱，貴妃娘娘吸出了堵在嗓子鼻孔里的穢物。萬歲爺和貴妃娘娘福澤小阿哥，小阿哥定能長命百歲。”

    若是沒有貴妃娘娘在，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她們這些負責接生的，雖不至于死罪，后半生是別想再接生，甚至是別想呆在京城里，礙貴人們的眼。

    產(chǎn)婆對貴妃是發(fā)自臟腑的感激，不嗇于在萬歲爺面前，夸夸貴妃。

    “貴妃臨危不亂，又手法獨到，著實令奴才們汗顏。奴才經(jīng)驗不足，向萬歲爺請罪。”

    康熙先是笑了一聲，接著暢快地哈哈大笑：“全都做的很好。景陽宮上上下下，產(chǎn)婆御醫(yī)全部都賞，重賞?！?/br>
    寒冬臘月天。這一晚上，俞太醫(yī)里面的衣服，濕了又濕。當皇上問著他，胎兒到了預產(chǎn)期不生，是否有害時，他猶豫不決。

    皇上又說：“朕是向你咨詢問題，不是問你該怎么辦。你無論說些什么，朕都恕你無罪。至于怎么決定，這是朕的事，跟你無關(guān)?！?/br>
    他決定押上良心，賠上老命，賭一把。

    蒼天在上，賭贏啦！

    不但挽救了大人孩子的命，自己還能得獎賞。

    伏地叩首：“微臣叩謝皇上，微臣遇到英明之主，微臣三生有幸。”

    康熙大笑道：“退下吧，回去好好歇息?！闭f完，喚來候在外面的太監(jiān)準備筆墨。

    他提筆寫著：皇四子胤禛，生于康熙十七年十月三十日。

    拿起來交給梁九功：“送宗人府，錄玉碟?！?/br>
    自鳴鐘響起，卯時到了。

    過了子時，就是新的一天?，F(xiàn)在都是卯時了，是十一月一日呢。梁九功遲疑了片刻，朗聲道：“恭喜主子喜得阿哥。奴才這就飛跑著去報?！?/br>
    康熙笑：“你這個死太監(jiān)，比皇上還急呢，宗人府還沒開門。你跑去跟誰報？”

    皇上只有在心情極好的時候，才會隨便說粗口。梁九功撓撓后腦勺，笑呵呵道：“奴才高興得暈了頭了?！?/br>
    康熙過來踢他：“是你的娃嗎？你高興個什么勁?！?/br>
    梁九功大著膽子，后退著躲閃，咧嘴笑：“奴才替主子高興呢。只要主子高興，就是讓奴才上刀山火海，奴才也是飛跑著去?！?/br>
    作者有話說：

    看到小伙伴嫌少，特高興。趕快加更一章。

    第28章 慌亂

    上早朝的點過了二十分鐘, 鳴鞭聲才響起，康熙面帶微笑，闊步進來。等候的文武百官，早就從宣詔太監(jiān)口中得知, 皇上遲到的原因是后宮添了皇子。

    “吾皇萬歲萬萬歲”的山呼聲過后, 又呼：“恭賀吾皇喜添皇子。”震耳欲聾的喜氣能沖破屋頂似的。

    康熙八歲臨朝, 十四歲親政, 在高高的龍椅上坐了將近二十年, 對這種場面早就習以為常。下面站著的高官權(quán)貴, 在他眼里跟一棵棵蘿卜白菜差不多，同他們說話沒有一絲膽怯。

    “眾卿平身, 有事啟奏，議政開始。”

    四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上朝, 能混到四品的人，個個都是人精。那些不當緊的政務(wù)，今兒暫且不提；令人心塞的議題，也擱一邊。

    皇上正高興著呢，這時候干嘛上趕著給他添堵?；噬祥L大了，再故意給他出難題, 可沒好果子吃。

    天還沒亮，早朝就結(jié)束了。

    康熙出了乾清門，便吩咐：“往承乾宮跑一趟，告訴貴妃，朕同她一起用早點。”

    回乾清宮換了便服, 仍像昨晚那樣, 從月華門出內(nèi)宮, 繞路去景陽宮。

    同樣的路, 走起來與晚夜心情是天上地下的差距。坐在龍輦上，看著兩邊高高的紅墻和金色的琉璃瓦，感覺眨眼之間，就到了地方。

    景陽宮里的人，在早朝的時候，已經(jīng)得了賞賜。個個喜氣洋洋的?！叭f歲爺吉祥”的唱呼聲，格外響亮。

    康熙看了孩子，又去里屋看烏雅氏。

    床上的女子蓋著豆綠色繡團喜字的薄被，圓潤的小臉略有些蒼白，嘴角微微上揚著，像是夢到了什么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