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回到2008年了嗎？像穿越電影、電視劇那樣，重新再活一次？念頭涌進(jìn)腦海，她深深呼吸，滿腦子不可思議。

    幾分鐘后，她坐進(jìn)出租車，開始試著相信，自己真的回到了12年前：車子是招手停下的，沒有微信和支付寶付款碼，司機(jī)的手機(jī)就放在手邊，是風(fēng)靡一時的三星翻蓋款。

    車窗敞開著，杜瑩瑩探出頭，出神地盯著路邊花花綠綠的服裝店、書店、餐廳、網(wǎng)吧和棋牌室，一輛輛自行車穿行不息，司機(jī)念叨“下月奧運(yùn)會哦！”

    奧運(yùn)會？

    夕陽把天空染成玫瑰色，她站在余杭區(qū)一處熟悉的小區(qū)大門，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推開家門，父親坐在沙發(fā)看電視，廚房傳來熟悉的鍋碗瓢盆，空氣彌漫著紅燒rou的味道，書房門開著，哥哥杜英山正訓(xùn)斥侄子“才考這么幾分？好意思吃飯？”

    一時恍如隔世。

    “門口站著干嘛？”父親喊，看到她紅腫的眼睛頓了頓，叫母親名字：“陳秀英，看看你女兒！”

    一個系著圍裙、戴金耳環(huán)金項(xiàng)鏈、頭發(fā)染得烏黑的老太太拎著鍋鏟出來，“你說說你，這么大人了，害得我和你爸急的....”

    算一算，2008年的母親才57歲，白天上班，回家做飯洗衣，帶著孫子7跳廣場舞；還沒被病痛折磨，呼天喊地叫疼，變著花樣使喚她，在病床一天天衰敗、逝去。

    盡管曾經(jīng)怨恨、曾經(jīng)不平，見到活生生的母親，杜瑩瑩依然想也不想就撲過去，眼淚止不住往外涌，“媽，媽！”

    鼻尖是熟悉的桂花香皂味道，耳邊哥哥和父親談?wù)撌裁?，間雜著新聞和廚房滋啦刺啦的聲音，她嚎啕大哭，哭得喘不上來氣。

    幾分鐘后，情緒宣泄出去，理智一寸寸回來，杜瑩瑩用手背擦眼淚，“我要離婚。”

    杜國志訓(xùn)斥，“胡鬧，瞎胡鬧！”陳秀英也不滿意，“怎么的了？”

    杜英山冷靜些，“先讓她說，瑩瑩，”

    “馬浩宸出軌了。”說出第一句，后面的話就流利多了，杜瑩瑩非常平靜?！皩Ψ绞翘K慧雅，我和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出差混在一起，已經(jīng)上床了，今天發(fā)現(xiàn)的，什么時候開始的，我不知道?！?/br>
    父母互相看看，臉色都不好，杜英山一拳頭垂在手掌，“不應(yīng)該啊，你看準(zhǔn)了？”

    她點(diǎn)點(diǎn)頭，“不會錯的。我要離婚，回去我就搬出來，明天我就去法院起訴?！?/br>
    陳秀英吵吵“這，這，這個馬浩宸，我找他爸媽去！問問他爸他媽怎么教的他？他對得起茵茵嗎？”杜國志陰著臉不說話，杜英山抓起手機(jī)，翻找號碼。

    12年前，事情是怎么發(fā)展的？杜瑩瑩面無表情地回憶：自己哭得昏天黑地，沒了主心骨，哥哥把馬浩宸叫來，打了他一拳，連同父母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她鬧著離婚，父母堅(jiān)決不許，把她狠狠罵了一頓，哥哥jiejie也齊聲反對。

    她沒地方去，積蓄不多，也沒臉找同學(xué)朋友，只好把女兒接回娘家。馬浩宸天天來，吃閉門羹也忍著，公公婆婆登門，話里話外兒子不懂事，瑩瑩受了委屈。

    父母有了臺階，哥哥讓馬浩宸寫保證書，jiejie也找馬浩宸談了又談，勸她“給你老公一次機(jī)會”。她傷了心，卻無處可去，不甘心把心愛的男人讓給情敵，女兒拉著她衣角，“mama，不生爸爸的氣好不好？mama，我想爸爸。”

    離開馬浩宸家的第三個月，杜瑩瑩帶著女兒回去了。

    之后馬浩宸給她買了一輛寶馬，買了最新款手機(jī)，陪杜家去北京看奧運(yùn)會，一切風(fēng)平浪靜，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她慢慢舔平傷口，試著再次愛上馬浩宸，女兒一天天長大。想不到12年過去，蘇慧雅像個幽靈般再次出現(xiàn)，更想不到馬浩宸終于說，“要不然，分開吧?！?/br>
    杜英山不快的聲音把她的思緒拉回來，她抬起頭，見哥哥提著手機(jī)，“瑩瑩回家了，怎么回事啊？哦，那你先忙，過來再說吧?！?/br>
    母親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姓蘇的是哪兒冒出來的？家里干什么的？真不要臉！”父親對從書房掏出腦袋的小孫子揮手，“回去，小孩別摻和！”

    她的目光落在從高中生變回小學(xué)生的侄子杜文浩身上，后者矮了一大截，令杜瑩瑩不太習(xí)慣。書房從前屬于她和jiejie杜姍姍，等兩人先后結(jié)婚，就成了侄兒的天地。

    12年前，她和女兒就在這個小小的房間擠了三個月，茵茵每天嘟囔“mama我想回家?！?/br>
    女兒？

    杜瑩瑩心臟像被野貓抓撓，茵茵今年才4歲！

    她抓起包就走，哥哥在背后叫，“哎，馬浩宸晚上過來，到底....”

    杜瑩瑩第三次重復(fù)，“沒什么好說的，我要離婚！”

    第一個反對的是陳香秀，“你說說你，當(dāng)時你瞧著馬浩宸順眼，死活要嫁，現(xiàn)在你又這個那個！你說得輕巧，孩子怎么辦？”

    杜國志也嚷嚷：“離離離，出了事就跟家鬧騰，你跟誰較勁呢？”

    重新來過，結(jié)果是一樣的。

    她不想再聽，快步奔出家門，在電梯間被追出來的杜英山叫住。“瑩瑩，晚上馬浩宸就到，你放心，我給你出氣，我讓他漲漲記性，咱家的人不是好欺負(fù)的?！?/br>
    杜瑩瑩抬起頭，打量面前男人：眉眼和她相似，神色關(guān)切焦慮，看得出，確實(shí)是關(guān)心她的。

    也是這個人，10余年后（2019年），拿出父母簽字畫押的遺囑，上面寫的清清楚楚：父母名下120平、市值400余萬的三居室歸杜英山所有，給杜瑩瑩、杜姍姍各8萬元，遺囑落款是2010年。

    即使按2010年的市值，這套房也將近80萬，何況，父母已經(jīng)給哥哥買了兩套房，支援jiejie一套房，口頭答應(yīng)，最后的房子留給她和jiejie。

    杜瑩瑩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為家庭任勞任怨、出力出錢、一無所有，在父母眼里只值8萬塊？

    “不用了?！倍努摤摀u搖頭，盯著電梯口一輛破舊自行車，梗著脖子說下去：“我想好了，我要離婚?！?/br>
    電梯門開了，她頭也不回地邁進(jìn)去，再也不想憋屈的活，再也不想忍耐，再也不想后悔一輩子。

    她要帶著女兒過自己的日子，過得比任何人都好。

    第2章

    2008年7月，杭州

    出租車?yán)锏亩努摤撾S口報(bào)出一個地名，直到看見熟悉的中學(xué)門牌和出出入入的學(xué)生們，才反應(yīng)過來。

    “抱歉，師傅。”她覺得自己很蠢，“我女兒已經(jīng)回家了?！?/br>
    司機(jī)并沒在意，一邊調(diào)轉(zhuǎn)車頭，一邊搭訕“初幾啦？我家的功課不好，愁死個人哦！”

    可不是么，女兒上了一堆輔導(dǎo)班、夏令營，眼睛都近視了，成績卻怎么都上不去，尤其是語文，中考作文一塌糊涂。

    杜瑩瑩告誡自己，這一次，必須把女兒的學(xué)習(xí)放在第一位。

    半個小時后，站在拱墅區(qū)一處中檔幼兒園門外，杜瑩瑩近鄉(xiāng)情怯，深深呼吸才進(jìn)入大門。

    “茵茵mama！”兩位老師提著一箱香蕉蘋果，其中一位卷發(fā)的熱情招呼，“今天你過來啊？”

    杜瑩瑩在腦海里竭力搜索，可惜，隔著十余年，無論如何想不起對方了?！笆前?，今天有空，就過來了?！?/br>
    一進(jìn)大樓，她就有了印象，順著走廊找到女兒的班級，20多個活蹦亂跳的小盆友圍成兩個圈子，一群粉粉白白的小白兔，一捧花花綠綠的向日葵，尖叫聲把房間都沖破了。

    “茵茵！”杜瑩瑩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馬茵茵！”

    一朵圓咕隆咚的向日葵蹭地扭過臉，只看一眼，就邁著兩條小短腿騰騰騰奔過整間教室，“mama，mama！”

    在杜瑩瑩心里，今早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即將升入高中的女兒“自己和爸爸分開了”；時過境遷，她不由自主彎下腰，把小女孩緊緊摟住了。

    大眼睛白皮膚，蘋果臉，高鼻梁，濃密烏黑的頭發(fā)，由于四位祖輩溺愛，體重略微超標(biāo)，4歲的馬茵茵正處于人見人愛的階段，誰見了都想摸摸臉。

    “mama，mama！”茵茵摟著她膝蓋，仿佛分別整整一年似的，“你下班啦！”

    淚水模糊視線，真實(shí)感撲面而來，杜瑩瑩哽咽著用力點(diǎn)頭，把小女孩嚇住了。

    她吸吸鼻子，給女兒一個大大的笑臉，“mama今天有空，mama請你吃好吃的，好不好？”

    周圍小盆友一片羨慕，馬茵茵提起胸脯，“好~”

    片刻之后，小姑娘神氣活現(xiàn)地扒著麥當(dāng)勞柜臺，“我要一個套餐，還要吃圓筒?！?/br>
    服務(wù)員笑瞇瞇地，指指臺面的玩具，“套餐可以升級哦，加18元換一個小熊，限量版。

    褐色小熊毛茸茸，黑眼睛紅衣裳，茵茵一下子喜歡上了，用期待的目光望著她。

    杜瑩瑩的心一下子軟了：近五六年，她大部分精力放在病重的父母身上，女兒跟著爺爺奶奶，相處并不多。周末相聚，她一本正經(jīng)地督促女兒學(xué)習(xí)，時間長了，女兒什么話都不跟她說，只跟馬浩宸親密。

    “買?！倍努摤撎统鲥X夾，點(diǎn)著水牌：“雞腿漢堡要不辣的，再來玉米沙拉、菠蘿派、麥樂雞....”

    女兒被震撼了：mama平時不許她吃太多零食，那樣她就吃不下飯了。

    “mama你真好?！弊谧焕锏男」媚镞青赀青瓿允?xiàng)l，塞到她嘴里一根蘸著番茄醬的，“我最愛你了?！?/br>
    酸酸甜甜，杜瑩瑩有真實(shí)感了，忍不住淚光瑩然：很多很多年，女兒沒這么依戀過自己了，“不過，茵茵，炸雞熱量很高，我們女孩子不能吃得太多?！?/br>
    含著麥樂雞的茵茵失望了，她還不到愛美的年齡呢。

    杜瑩瑩摸摸她頭頂，“以后mama每周都帶你來，不過，每天得跟mama散步，好嗎？”

    小姑娘歡呼，眼睛亮得像星星。

    月亮越升越高，回家的路，一大一小手牽手慢慢走，齊聲唱著歌。

    杜瑩瑩按著記憶，在馬家附近找到一家連鎖房屋中介，推門進(jìn)去，要求租一套房子：“兩居室，過渡用的，最好有家具，越快越好。”

    店員是個小年輕，手腳麻利：“有現(xiàn)成的，姐您看?！?/br>
    50平、70平、75平，其中兩套有家具，一套是空的，朝向、樓層都還可以，拎包就能入住。

    在此處住了十余年，對方一提，杜瑩瑩就有印象了，選出兩套帶電梯的，“今天晚了，明天下班我過來看?！?/br>
    店員滿口答應(yīng)，夸茵茵漂亮，又捧給她一張名片。杜瑩瑩掏出手機(jī)，“加個微信吧，明天....”

    對方滿臉茫然，她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微信根本沒出現(xiàn)呢！

    手機(jī)7、8個未接來電，有家里的有哥哥的，也有馬浩宸的。

    她想了想，笨拙地用鍵盤編輯“我想冷靜一下，請不要回家”發(fā)給馬浩宸，給杜英山發(fā)一個平安無事的短信，就帶著女兒回家了。

    洗白白擦香香，茵茵裹著哆啦a夢睡衣在床上打滾，小肚子鼓鼓的像頭豬仔，只聽她讀了兩頁童話，眼睛就睜不開了。

    “mama明天你還接我嗎？”

    杜瑩瑩想也不想，“接，以后mama每天都接你?！?/br>
    只要她停留在這個年代；可....2019年的女兒呢？有沒有發(fā)現(xiàn)，mama不見了？

    茵茵幸福地睡著了。

    杜瑩瑩心情復(fù)雜地親親女兒紅撲撲的臉，回到客廳，發(fā)現(xiàn)馬浩宸的筆記本依然癱在桌面，像一堆腐爛多時的垃圾。

    她厭惡地繞過去，踏進(jìn)主臥，拉出旅行箱，開始收拾自己的衣服。

    手機(jī)響個不停，大多是馬浩宸的，她連點(diǎn)開的興趣都沒有；哥哥則說，揍了馬浩宸一頓，給她出了氣，馬浩宸說一時糊涂，保證不再犯。

    一猜就是這樣，杜瑩瑩面無表情地把秋冬衣服疊起來，箱子滿了就用背包。很多衣服放不下，打開手機(jī)想下訂單，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京東、天貓app的影子。

    什么時候普及4g？她努力回憶。

    好像是女兒上小學(xué)的時候？想買東西，直接上網(wǎng)淘，出去旅行也能網(wǎng)上訂票了。

    大門傳來響動，杜瑩瑩走過去從貓眼往外看，毫不意外地見到馬浩宸的身影。

    倒退12年時光，他還是挺拔英俊的青年，與大學(xué)時光差距不大，能贏得大多數(shù)女生的傾慕。

    “瑩瑩，我知道你在?！瘪R浩宸隔著一道門門，壓低聲音：“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