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08年8月，杭州

    杜瑩瑩對公公婆婆的印象停留在12年后。

    2008年的馬建業(yè)不到60歲，建國第一批大學(xué)生，杭州某央企研究所的骨干，可以百度的到，福利待遇、獎金和日后退休金高得令人羨慕；梁金燕是杭州某三甲醫(yī)院的中層領(lǐng)導(dǎo)，說話慢條斯理，邏輯性極強(qiáng)，有輕微潔癖。

    怎么說呢，不是甜寵劇里的霸道總裁，也不是臺灣劇里的慈祥婆婆，慢慢才能體會公婆的好處：女兒從衣食住行到幼兒園、未來的輔導(dǎo)班特長班一切費(fèi)用被二老大包大攬，都是非常好的；每逢周末，她和馬浩宸把茵茵送到爺爺奶奶家，就去happy了。

    記得上一世，杜志國陳秀英陸續(xù)病倒，全靠梁金燕托關(guān)系找門路，先后送到北京治療，弄到很多特效藥；平時有個病啊災(zāi)啊，直接去公婆家拿藥，既省錢又省事，杜姍姍就沒少找她。

    一句話，馬浩宸和jiejie的人生起跑線比相當(dāng)一部分同齡人高出不少。

    杜家三個子女，杜瑩瑩嫁得最幸福，嫂子和姐夫家里一堆破事，全家人頭疼。

    燕窩、茅臺、中華、果籃，說是“串門”，馬家二老非?？蜌?，和杜mama杜爸爸先探討國際形勢，又聊起家常，把杜家三個孩子挨個夸一遍，氣氛不可謂不好。

    茵茵半個多月沒見到爺爺奶奶了，親熱得不得了，摟著梁金燕脖子不松手，惹得大人都笑。

    至于馬浩宸，安安靜靜坐在父親身邊，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眼看時間不早，杜國志使個眼色，杜英山就叮囑兒子，“去，帶著你弟你妹，到外面占座去吧！”

    去外面吃飯！杜文浩高高興興跟著mama走了，順便帶上茵茵和杜姍姍兒子宋文濤，杜家頓時清凈不少。

    “兩位親家，英山、姍姍，我和金燕今天來，是有任務(wù)的?！瘪R建業(yè)客客氣氣的，看看低著頭的杜瑩瑩，又看看默不作聲的兒子，長嘆一聲，“以前周末，浩宸瑩瑩帶著茵茵來我這里，這半個月，我跟家等著，卻沒瞧見人。”

    “我一問，才知道，浩宸這孩子，實在是，實在是?！闭f到這里，老爺子拍了兒子肩膀一巴掌，力道不小，馬浩宸動也不動。“實在是不爭氣。他犯了錯，我們做家長的也有責(zé)任，今天登門給親家賠個不是，說合說合，看在兩家這么多年的情誼，看在茵茵的份上，瑩瑩這次就不計較了?！?/br>
    這種程度的歉意，算得上很誠懇了。

    杜志國瞪女兒一眼，“瑩瑩也不懂事，哎，挺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似的，被我和她媽慣壞了?！?/br>
    陳秀英隨聲附和，“就是，就是，她就是沒心眼，結(jié)婚這幾年跟著浩宸長進(jìn)不少?！?/br>
    一切和上一世沒什么不同，杜瑩瑩沉默。

    馬建業(yè)咳一聲，“他們年輕人，和我們老一輩不一樣，活法也不一樣，我是覺得，浩宸跟瑩瑩的日子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挺好。”

    陳秀英點頭，“瑩瑩跟著浩宸，我和她爸都放心！”

    今天的主角之一馬浩宸低下頭，真心實意地說，“爸，媽，是我不好?！?/br>
    “行了行了?！倍庞⑸揭餐仆扑绨?，笑呵呵的，“瑩瑩年輕，你倆互相幫著點，是不是？都說八年抗戰(zhàn)，你倆這七、八年了吧？”

    杜瑩瑩動也不動。

    杜姍姍湊熱鬧，“不止，瑩瑩大三跟我說，有個學(xué)金融的追她，我問她，長得帥不帥，她說，比古天樂還帥....”

    主客都笑，馬浩宸也笑了，慢慢笑不出了：對面杜瑩瑩眉目沉靜，什么表情都沒有。

    “爸媽，我想過了。”馬浩宸低聲下氣地，“茵茵慢慢大了，我一想到，以后她交男朋友、戀愛、結(jié)婚，心里就不踏實，生怕她被人欺負(fù)了。將心比心，瑩瑩嫁給我，我也得給她個保障?！?/br>
    “我和我爸媽商量了，我和瑩瑩現(xiàn)在住的房子，回去辦個手續(xù)，加上瑩瑩的名字。以后要是我再，咳，沒以后了，以后，以后好好的?！?/br>
    咦？杜瑩瑩驚訝地抬起頭：上一次，她在娘家住了3個月，公公婆婆才登門，父母下了臺階，雙方吃個團(tuán)圓飯，事情就過去了，可沒有房子的事。

    說起她和馬浩宸、茵茵的居所，是早年公婆給他買下的婚房，120平大三居，有書房有臥室，兩個陽臺，地段、保安、綠化都好，08年15000/平，2020年升值至60000/平。

    她心里明白，房產(chǎn)證加了名字依然是婚前財產(chǎn)，按照婚姻法保護(hù)出資人的原則，房子依然屬于馬浩宸（父母），并不等于自己擁有房子的一半....

    另一邊，陳秀英已經(jīng)喜氣洋洋，還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啊呀，這這，你們過日子，商量好了就行，我和她爸爸為了瑩瑩考慮，小時候cao心，大了還得cao心，這一個個cao不完的心。”

    杜國志也連連點頭，杜英山杜姍姍目光既羨慕又嫉妒。

    只有杜瑩瑩，安安靜靜望著馬浩宸，目光堅定而歉疚。后者心往下沉，想了想，輕輕離開沙發(fā)，走到陽臺，杜瑩瑩在一家人的目光中跟過去。

    “你回去吧?！彼吐曊f，“該說的我對你說了，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

    馬浩宸呆住了，不可置信地問，“瑩瑩？”

    杜瑩瑩轉(zhuǎn)過身，“爸媽年紀(jì)大了，我們的事，自己解決好嗎？”

    愣了半分鐘，馬浩宸才回過神，難過地點點頭。他回到客廳，低聲對父親說些什么，望了母親一眼，帶著歉意開口：“爸媽，大哥，二姐，剛接我jiejie電話，她那邊有點事，我們就，就先回去了。等下回，下回茵茵過生日，我們再過來。”

    “那怎么行，都去訂餐了?！倍偶胰撕芤馔?，極力挽留，“怎么也得吃頓飯。”

    馬家三人婉言推辭，拉扯半天，還是走了。

    杜英山拉著杜瑩瑩送到樓下，等電梯的時候教訓(xùn)她半天：“馬浩宸掙得多，有前途，哪天升個副行，你這輩子就行了?！?/br>
    馬浩宸是學(xué)金融的，研究生畢業(yè)進(jìn)入工行，從大堂經(jīng)理做起，一步步很受領(lǐng)導(dǎo)器重。杜瑩瑩沉默：上一世，馬浩宸確實升到副行，可惜，和她沒關(guān)系了。

    以前的事清晰而遙遠(yuǎn)，她有點恍惚，回到家中，看到杜姍姍親親熱熱偎在母親身邊，“媽，您看瑩瑩，房也有了車也有了，我這什么都還沒有呢?！?/br>
    了卻一件大事的陳秀英美滋滋地，“那你怪誰？誰讓你看中濤濤他爸？每月得還貸款？你讓他爸把房加上你名字不就得了?！?/br>
    杜姍姍哼哼著護(hù)短：“還貸款怎么了？還的貸款有我一半，萬一離婚，這筆錢得給我，我就當(dāng)銀行存款了?！?/br>
    另一邊，杜志國正繞著沙發(fā)遛彎。他早年做生意，養(yǎng)大三個孩子，年紀(jì)大了跑不動了，就開了兩間五金店，坐的時間長了，就喜歡活動活動。

    “怎么沒吃飯呢？”他責(zé)怪最小的女兒，“人家大老遠(yuǎn)來的，一點禮貌都沒有！”

    吃過飯呢？就像上一次一樣，把自己和女兒送回馬家？

    杜瑩瑩站在客廳中間，“爸媽，我和馬浩宸說清楚了，離婚?！?/br>
    望著四張驚訝的面孔，她停一停，繼續(xù)講下去：“其實我早就搬出來了，上個月月底我租了間房，這段時間，我一直和馬浩宸分開住，沒....”

    一個茶杯砸在地面，摔得粉碎，杜志國扯著脖子吼，“人家上門來了，你還要怎么著？你tm就知道離婚？你都快30了，不夠丟人現(xiàn)眼！”

    陳秀英也拍掌打膝地，“你說說你，當(dāng)年你挺大一個人上趕著嫁給姓馬的，我都替你害臊！人他爸他媽沒瞧不起你就不錯！你命夠好的了，孩子他爸他媽給你帶著，錢給你花著，房子給你住著，現(xiàn)在人家哄著你，你還端起來了！”

    這一瞬間，杜瑩瑩幾乎不認(rèn)識面前的父母了，無論12年前還是12年后，從未如此陌生：

    她出生于1981年，剛好卡在80年計劃生育邊緣。父母不是公職人員，已經(jīng)有了哥哥jiejie，猶豫著要不要打掉，去做b超，醫(yī)生說是男孩，才保住她的命。

    生下來卻是女孩，父母非常失望，把杜瑩瑩送到鄉(xiāng)下外婆家。她六歲那年，外婆說不能耽誤孩子，父母才把她接回城里讀書，每逢寒暑假，杜瑩瑩高高興興跑回外婆家，哥哥jiejie都嫌土，不愿來。

    杜瑩瑩童年愿望就是買一所大房子，和外婆一起住，外婆聽了，咧著沒有牙的嘴巴笑，好好，我等著瑩瑩的大房子。

    爸爸mama對哥哥jiejie更親密更看重，更像自己家的孩子，杜瑩瑩心底隱隱約約有遺憾有羨慕，也有無法告人的嫉妒。

    于是她加倍努力，努力讓爸爸mama喜歡自己，證明自己值得更多的愛：

    上一世，父母陸續(xù)病倒，她出錢出力，馬浩宸父母也幫了大忙，依然沒留住父親。母親的病也很熬人了，暴躁易怒，動不動摔東西，堅決不住療養(yǎng)院，護(hù)工頻頻離職。

    兄妹三人商量，杜英山是男的，不方便；杜姍姍得養(yǎng)家糊口；杜瑩瑩經(jīng)濟(jì)條件最好，沒有壓力，就由她照顧母親。

    于是杜瑩瑩在自家住一天，到父母家住一天，帶著護(hù)工洗洗涮涮，照顧母親，數(shù)年如一日。當(dāng)時她已考完注會，正想重返學(xué)校，讀個全職研究生，連帶輔導(dǎo)女兒功課，為了母親，全部耽擱下來。

    就是那幾年，她無暇顧及家庭，馬浩宸和蘇慧雅再次糾纏不清，終于提出離婚。

    回到2008年一個月，“為什么”三個字總是出現(xiàn)在腦海，現(xiàn)在嘛，杜瑩瑩握緊拳頭。

    既然回來了，她就要對自己好一點！

    客廳亂糟糟的，杜英山推推父親，又安撫母親，好不容易才消停下來。

    “瑩瑩，我們一家人，把話說開了，我剛也跟你說了，馬浩宸有前途有能力，又有家底，你跟著他吃不了虧?！倍庞⑸酵ο窀赣H，脾氣略好一些，“男人犯點錯誤，不是原則性問題，要是你沒孩子，離就離吧，現(xiàn)在你有孩子，你不得考慮考慮??？誰能比馬浩宸對茵茵更好？”

    陳秀英急扯白臉接口：“你一離，那個姓蘇的就得占上坑，過兩年再生一個，茵茵怎么辦？她爺爺奶奶現(xiàn)在是沒孫子，等有了孫子，誰還顧得上你女兒！你看你芬姨，那時候所有人都勸她別離，我也勸，她不聽，現(xiàn)在她女兒都不認(rèn)她！”

    耳膜嗡嗡響，心臟跳個不停，杜瑩瑩剛想開口，又被jiejie打斷了：“馬浩宸那套房子值100多萬！趕緊把你名字加上，他要是敢在外面花，你再和他離，還能分到幾十萬呢！現(xiàn)在你離個什么離？你傻不傻啊？”

    “我不愛他了?！倍努摤撀曇舨淮?，被其他聲響湮沒了，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拔乙郧罢f過，現(xiàn)在還是這句話，我和馬浩宸過不下去了?！?/br>
    有史以來第一次，她在家人面前大喊，“我過不下去了！”

    短暫沉默之后，四張嘴巴同時開合，父親橫眉立目，母親指著她大罵，至于哥哥jiejie，她已經(jīng)沒心情關(guān)注了。

    心底堵著很多話，卻半句也懶得說，杜瑩瑩心灰意冷，留下一句“我不是小孩子，我自己的事情，用不著你們管！”就提起自己的包，去樓下找女兒了。

    第6章

    2008年8月，北京

    北方盛夏與杭州不同，陽光火辣辣的，露在外面的皮膚曬得發(fā)疼，一下高鐵整個人就浮躁起來；不像蘇杭，炎熱之中帶著水汽，毛孔都是舒張的。

    杜瑩瑩把遮陽帽拉低一點，見女兒的圓帽子戴得好好的，才牽著她排到出站隊伍的尾巴。

    下了出租車，她到酒店前臺辦入住，女兒嗷嗷叫著，一頭撲進(jìn)迎過來的男人懷里，“爸爸！”

    跟著公婆離開后，他意識到問題嚴(yán)重性，沒再啰嗦，每隔一天就帶著鮮花來看女兒，周末接回父母家，像最最禮貌的追求者；這次給她電話，商量來北京看奧運(yùn)，票是早就定下的。

    此刻馬浩宸親親茵茵，責(zé)怪地說，“打電話也不接。”

    杜瑩瑩拎起箱子，“打車過來方便的很?！?/br>
    房間已經(jīng)開好了，一個樓層并列兩個標(biāo)間，杜瑩瑩帶著女兒洗白白噴香香，換兩件一模一樣的□□熊長款t恤 熱褲，黑發(fā)梳成馬尾，給女兒也梳成小辮子，一大一小走在一起，回頭率極高。

    推門出去，馬浩宸已經(jīng)等在外面了，同樣清清爽爽的t恤短褲，默契十足。

    “走嘍！”他扛起女兒，“看奧運(yùn)去嘍！”

    傳誦一時的開幕式她很想看，可惜門票太難了，馬浩宸只買到幾張游泳、標(biāo)槍、還有射箭，大熱的田徑兩人反而不感興趣。

    上一世是和哥哥jiejie一起來的，這次自然不用了，兩人一左一右提著女兒，排了長長的隊伍進(jìn)入水立方，找到自己的座位。

    “郭晶晶還沒出來啊。”她舉著望遠(yuǎn)鏡。

    左側(cè)馬浩宸摟著女兒，正拆開一個漢堡包裝，“別掉了啊，掉了就沒有了?！?/br>
    茵茵嗯嗯兩聲，咔嚓咬一大口。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看臺逐漸黑壓壓，□□短炮也架了起來，外國記者涌入前排，比賽就要開始了。隨著慷慨激昂的音樂，數(shù)位運(yùn)動員步出通道，邊活動邊走向碧波蕩漾的泳池。

    郭晶晶耶！

    杜瑩瑩跟著觀眾歡呼起來，馬浩宸響亮地吹口哨，茵茵不懂，含著雞rou揮舞小國旗。

    第一輪比賽開始了。

    盡管知道結(jié)果，她還是被現(xiàn)場氣氛感染了，全神貫注地盯著幾個國家的選手，不時歡呼著。

    忽然之間，一只手從椅背伸過來，隔著茵茵，輕輕握住她手掌，熟的不能再熟--是馬浩宸。

    杜瑩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毫不遲疑地縮回手掌，再也沒朝左側(cè)望一眼。

    馬浩宸收回期待的目光，低下頭，給女兒撕開薯片袋子。

    與上一世一樣，郭晶晶發(fā)揮優(yōu)異，奪得中國隊第35枚金牌，霍大公子臺下拍攝，霍大公子的老爹親自給未來兒媳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