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布滿蒼穹，四周的霧氣不停滾涌，逼人的水汽中暗含著令人生怖的殺意。

    唐練走在棧橋上，因突然置身其中，他握緊劍警惕著四周。

    “亭柳！”

    史余的聲音自唐練的身后傳來，他聽到史余的聲音，原本因來到陌生環(huán)境而緊繃的背脊這才微微松弛。

    他轉(zhuǎn)身看向一直在他身后的史余，眉梢骨微松，含著笑，輕聲喚了他一聲：“潤蕭。”

    話音剛落，眉眼如秋波的史余臉色漸漸變得猙獰，一陣臉骨扭曲，那張臉變成流著血的葉煒。

    葉煒五竅中三竅流著血，令唐練全身發(fā)痛發(fā)麻整個(gè)人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葉煒張開了口，他聲音如破喉的杜鵑，血?dú)庵泻怃J的殺意：“唐練，你害我啊，你害我至此啊。”

    隨著葉煒朝他走進(jìn)，唐練觀察他面目也越發(fā)仔細(xì)。待葉煒走到離他還有兩尺之時(shí)，唐練明白了自己的恐懼來自何處。

    葉煒這種死狀分明是鞏家處置人灌下特有的毒酒所致，他之前入京拜訪鞏瞋，鞏瞋不信任他當(dāng)即便殺雞儆猴給一鞏家的叛徒灌了一杯毒酒，那人臨死前的暮景與葉煒此時(shí)別無二致。

    就當(dāng)葉煒離唐練還有一尺之近時(shí)，腳下的棧橋突然變成窄木，但這木頭卻清澈如玉，高空俯看，更像一段潤蕭架在懸崖之上。

    因?yàn)闂虻淖兓~煒身形不穩(wěn)朝后退了幾步，倏間與唐練拉開了距離。

    可沒等兩人站穩(wěn)，突傳出一聲悲嘶的狼嗷，一陣凌風(fēng)劃破靜空帶來刺耳的聲音，旋即葉煒就被狼撲倒掉落懸崖。

    唐練下意識往前幾步去抓葉煒的手，可在即將抓住葉煒時(shí)，他的臉又換成了史余的臉，不同以往的整潔，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與葉煒雷同一律的血跡。

    唐練見此瞳孔一震，手與史余的衣袖堪堪錯(cuò)過，因并未抓住，史余整個(gè)人迅墜深淵，只留了一句悲鳴——“亭柳！”

    唐練維持著去抓史余的動(dòng)作，整個(gè)人活像生在著潤蕭上的孔，一動(dòng)不動(dòng)，僵硬如點(diǎn)。

    他整個(gè)腦子一片空白，有些不敢置信剛剛還對他笑的史余怎么一下子就墜落懸崖，還是以三竅流血的面容......

    一陣尖銳的疼痛自頭筋形勢洶洶傳入心臟，引起心臟的抽搐痙攣。

    唐練這時(shí)才意識到他最愛的人被狼撲入懸崖，而他與他愛的人的衣袖僅錯(cuò)一指之隙而未抓到，僅一指之差。

    唐練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在身體內(nèi)沖撞，他的臉上一陣扭曲，這才攢出些聲音破了調(diào)子，撕嗓朝著深淵之中大喊了一聲：“潤蕭！”

    砰～

    唐練倏忽從床上彈起，他整張臉煞白無比，冷汗順著姣好的臉頰滾落下來，所穿白色里衫被冷汗浸透，活像是從水中撈出來一般。

    他喘著急促的粗氣，眼神散漫，摁在床褥上的手把床單揪皺，張口啞聲喊道：“潤蕭......”

    “我在。”

    唐練耳邊忽響起史余溫柔的聲音，他身子不受控的顫了起來，隨即撲向史余的懷中，抱緊他咬緊牙，眼淚從緊閉的眼中如斷了線的珠般流淌下來。

    “唔～～～”

    破碎深抑的哭聲接連不斷的流入史余的耳中，讓他楞了一下。

    旋即，他一手摟緊唐練的腰，讓他靠在自己的脖頸處，另一手順著他顫栗的背脊一下一下順著，不停親吻著他的鬢角，低聲安慰道：“亭柳，我在?！?/br>
    不怪史余愣住，唐練自會稽之戰(zhàn)后哪怕受了多大的委屈都未掉過淚，更別論像如今這般驚惶地抱著他哭出聲來。

    史余那不斷的低聲安慰讓唐練漸漸從失去史余的恐懼中恢復(fù)出來，等他意識他在愛人面前失去一貫的從容出了一絲絲糗，雙頰燙了一下，輕輕抬起頭，用衣袖把臉上的淚痕擦掉。

    邊擦邊別過頭去，“你別看我，丑死了?！?/br>
    一天一夜未眠，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了一段時(shí)間，但原本白粉的臉肯定泛著暗黃，再加上他一醒來就哭，鼻涕橫流什么的，一定很丑。

    史余發(fā)出一聲悶笑，捧起唐練的臉，在他的額前、眉間、鼻頭......落下細(xì)膩溫情的吻，最后抬眼與唐練相望。

    史余眼中含著疼惜，但更多的是對唐練的愛，他含噙著笑，拇指輕輕擦拭著唐練哭紅的臉頰，旋即捧著他的臉，閉眼吻上那摻著白色的唇，細(xì)細(xì)安慰著唐練。

    唐練閉上眼，雙臂再次環(huán)上史余勁瘦有力的腰，指腹上盡是溫暖，他感受著恰如其好的溫度與情誼，與愛人品味著這個(gè)對他而言代表著劫后余生的吻。

    此時(shí)烏云遮月，滾著濃墨般的云，大有暴雨侵襲之勢。

    傅夜朝提著一盞燈，在軍營口踱著步，靜靜等著慕漢飛。

    少頃，一陣馬蹄聲自遠(yuǎn)際傳來，傅夜朝連忙把腳邊的另一盞燈點(diǎn)亮，映出前面的石頭來。

    慕漢飛騎著馬朝亮著火把的軍營狂奔而去，黑暗褪去營口漸漸出現(xiàn)，他遠(yuǎn)遠(yuǎn)見傅夜朝提著一盞燈在營口等他，連忙拉緊韁繩讓馬放慢速度。

    離營口還有百來米處，慕漢飛縱身從馬背上躍下，牽著韁繩，快步朝傅夜朝走去。

    傅夜朝提起腳邊那盞燈，帶著雙燈朝慕漢飛走去。

    慕漢飛見他提了兩盞，心知其中一盞是給自己的，他空著的那只手接過傅夜朝的燈，問道：“唐將軍是醒來了嗎？”

    傅夜朝點(diǎn)點(diǎn)頭，從慕漢飛手中接過韁繩，道：“剛剛方校尉告訴我唐將軍已經(jīng)醒了，我知你現(xiàn)在想見唐將軍一面，這才給你拿來一燈用于照明?！痹捖?，他頓了一下，嘴角無奈勾起，“不過我聽說史大人進(jìn)了唐將軍營帳，恐怕有要事相談，將軍你是暫時(shí)見不到唐將軍了?！?/br>
    其實(shí)不是唐練醒來后史余進(jìn)了他的營帳，而是自漢飛走后他便聽到這位史大人就已經(jīng)進(jìn)去，并待到唐練剛醒。

    他當(dāng)時(shí)一聽心中閃過一絲白光，他又多方打聽一番，從一些將士的交談中推測出這位史大人可能與唐將軍有著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

    唐練一醒，自然有很多去探望唐練，都被梗著紅脖子的方振攔了下來。這個(gè)方振不會掩飾表情，他一瞧方振的神色，更加確認(rèn)唐練與史余是戀人關(guān)系。

    傅夜朝別頭看了一眼慕漢飛，神色有些僵。

    他不明確告訴慕漢飛兩人的關(guān)系，除了怕一向守規(guī)的慕漢飛得知生厭并察覺到他心思的私心外，也是此事事關(guān)朝廷重臣，實(shí)在茲事體大，能瞞則瞞。

    想到此，傅夜朝的眼色變得有些散漫，他不自覺攥緊了手，忍過一陣又一陣猜疑推想所帶來的后怕。

    慕漢飛聽到唐將軍醒來后，原本查看會稽附近的河渠而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落了一下。

    他道：“唐將軍醒來便好，等他們談完后，我再去請示也不遲。”說著他提了一下手中的燈，對傅夜朝笑了一下，“阿鐘這盞燈也不算白點(diǎn)?！?/br>
    傅夜朝聽慕漢飛對他說話，這才勉強(qiáng)回了神集中精力把他的話聽了一通。聽完后，傅夜朝眉梢骨蹙起，他轉(zhuǎn)臉看向慕漢飛：“將軍，河渠的情況是不是很壞？”

    這時(shí)一巡邏小隊(duì)經(jīng)過，他們的領(lǐng)頭停下朝慕漢飛與傅夜朝行禮。慕漢飛頷首示意他們可以繼續(xù)，但領(lǐng)頭見兩人有要事要談，而慕漢飛手中的馬又餓又累，便派了一位小兵去把慕漢飛的馬叫給馬棚。

    慕漢飛順勢把馬遞給小兵，與傅夜朝借了一步說話。

    兩人來到一旮角，見四周沒人，慕漢飛這才露出擔(dān)憂的神色，“阿鐘你的擔(dān)憂沒錯(cuò)，最近的會稽的堤壩已經(jīng)瀕臨崩潰，倘若一場大雨來襲，這堤壩就如同松土，根本經(jīng)不起沖刷?！闭f著慕漢飛抬頭望了一下烏云密布的天，隱隱見天際有著閃光，心中的憂慮更加擴(kuò)大，“而看這天色，恐這暴雨最遲也是明晚。”

    傅夜朝順勢也看向這漆黑的天幕，漢飛說得沒錯(cuò)，這暴雨不久便會來襲。他知道堤壩情況不好，但沒想到已經(jīng)壞到這種地步。

    說起堤壩慕漢飛也想起傅夜朝去查的事情，他連忙問道：“唐將軍騎馬出營是不是與那位水利專家有關(guān)？”

    傅夜朝點(diǎn)頭道：“將軍猜的絲毫不差，今日在我們眼前出現(xiàn)的小廝就是這位水利專家葉大人的小廝，他奉命給唐將軍一封信，而信中說自己能力有限無法承擔(dān)這份重責(zé)，請?zhí)茖④娭貙び心芰χ?。?/br>
    其實(shí)哪里是沒有能力，分明是見唐練欺騙了鞏家，生怕被唐練牽連得到鞏家的打擊，這才惶惶恐恐地轉(zhuǎn)身就跑，只想著自己的身家性命與仕途，而棄百萬會稽生民性命于暴雨潰壩前。

    慕漢飛聽言攥緊了手，一股郁氣憋在心中，那以疏散。

    葉煒此舉也算是人之常情，他可以理解葉煒對蔡黨的懼怕。但食民之俸解民之愁苦，他這般作為不僅愧于百姓，更是愧于提拔他的兵部尚書，置朝廷于尷尬位置。

    很難認(rèn)同。

    傅夜朝看到慕漢飛臉色變得難堪，知道他現(xiàn)在很是憤懣，但這種情況他比慕漢飛更易接受，畢竟他從一開始就懂官場上的這種烏龜之氣。

    誰都想一躍龍門仕途青云直上，可大多數(shù)人升遷艱難仕途平庸，只能壁上觀花。可璧上之人哪里期盼下面之人躍過自己，心態(tài)扭曲，開始勾心斗角爾虞我詐。

    哪怕不參與其中也愿看自行殘殺火燒池魚，跟個(gè)烏龜一般縮在殼中，只顧自己，哪里顧得上同僚，更何況與之關(guān)系更遠(yuǎn)的百姓。

    葉煒這種躲難烏龜一般的行跡，他心中早就有數(shù)。

    忽然外面一片凌亂的腳步聲，原本寂靜唯剩馬靴踏土聲的軍營此刻跟炸開鍋般喧鬧沸騰起來。

    慕漢飛與傅夜朝循聲而望。

    此時(shí)，一陣光突然照在兩人面上，里面燭光很盛，頓時(shí)讓慕漢飛與傅夜朝有刺眼之感。

    “你們兩個(gè)在這做什么！”

    聲音尖銳，猶如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