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4節(jié)
她閉上眼睛:“但是他卻把放諸多香料的香盒搬到外面,禪房之中也沒有香味,只余下這些日常接觸之物還留有熏染的痕跡?!?/br> “本王別的不知道,”她睜開眼,眸子如秋波瀲痕,“這榮枯上師人到是挺好,算得上是菩薩心腸了?!币粋€可以細心、耐心、堅毅到如此地步的人,即使是做了壞事,也決計不會這樣輕易被人發(fā)現(xiàn)。 惠曇值得滿臉尷尬的賠笑稱是。 言罷,李安然站起來擺了擺手:“罷了,看來上師今日怕是回來得晚,本王明天再來拜訪吧。”說著,她便捏著榮枯的過路文牒,背對著惠曇甩了甩,“這本過路文牒頗為可疑,本王借去看看。” 惠曇如何能說“不”,最后只能縮著脖子跟在李安然身后,將她送到了云上寺門口。 只是沒想到,他前腳剛送走了李安然,后腳便收到了趙明府的消息,說是奉王爺之命,暫且封了榮枯法師的禪房。 事情到這,惠曇還有什么猜不出來的,只好嘆了口氣,乖乖配合趙不庸調(diào)查棄嬰之事。 李然安回到府邸,便火急火燎得沖進了書房。 把端著藥給她送過去的婢女嚇了一跳:“殿下?” “他這到底從哪繞過寧州衛(wèi)的?”李安然翻了翻過路文牒,瞇起眼睛將手指按在自己書房的墻上。 墻上鋪開了一幅大周平安都護府的地圖。 連同邊上的高昌、丘檀、象雄、獫狁,盡收眼中。 “這里?不對……難道是從寧州入高昌,再從高昌進入祁連山脈?”祁連山天險巍然,加之氣候多變,貿(mào)然入山,凍死在里頭,或者被野獸咬死的可能性遠比囫圇出山高得多。 即使是李安然麾下千錘百煉的狻猊鐵騎,她也不敢打包票有多少人能進去了還活著出來。 那個胡僧怎么做到的? “沒道理啊,難道有什么胡僧知道,我們不知道的暗道?” 若是真有這暗道,她大約帶三千騎就能直插高昌國都。 同樣的,若是有人也知道了這條路,便能直接繞過重兵布防的河西三州,奇襲拿下布放相對薄弱的甘州。 如果要奪回甘州,勢必要調(diào)動河西三州的兵馬,到時候布防就會出現(xiàn)差錯,她苦心經(jīng)營的平西都護府和原本屬于東胡的瀚海都護府都還尚且沒有完全接受成為“大周”國土一部分這個事實。 兵馬有風聲,緊隨其后的,就是人心鶴唳。 李安然蹙眉。 不行。 得把那胡僧提出來,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繞過定州衛(wèi)的。 “殿下?” “殿下——” 婢女翠巧在外頭端著藥等了半天,眼看著藥就要涼了,才不得已在外頭呼喚了兩聲:“藥要涼了,到時候更難喝了?!?/br> 李安然:…… 一想起這藥的味道,她當場就垮起個小貓臉:“阿藍又不在,我能不喝么?” 翠巧滿臉大義凜然:“奴的主是大殿下,又不是藍書吏。您不喝藥,奴是不會告訴藍書吏的。” 還沒等李安然高興一會,就又聽到這妮子道:“但是奴知道,良藥苦口,殿下要調(diào)養(yǎng)身子,就得喝藥,凡是對殿下好的,哪怕殿下不要,奴也要恪守職責,勸殿下喝下去?!?/br> 李安然:…… 翠巧繼續(xù)一臉舍生取義:“所以奴煎了兩碗,您喝一口,奴也喝一口。殿下同將士在苦寒的胡地同甘共苦,奴每每聽藍書吏說起,都心生艷羨,能和殿下喝一樣的藥,奴與有榮焉?!?/br> 李安然:…… 她當初干嘛把翠巧安排在身邊貼身伺候來著? 哦……對。 因為她耿直剛正,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死,連阿藍都對她贊不絕口。 好家伙,這公然又是一個阿藍。 那她把阿藍留在永安寧王府沒帶來有什么用?。?/br> 還是逃不掉被管家婆催著喝藥嘛! 李安然苦著臉,端起藥碗,一口干了這酸苦微甜,口感惡心的藥汁:“翠巧,你去和阿鄒說,讓他告訴趙明府,本王今天就要提走榮枯,順便把他房里的東西都搜干凈,一并打包連夜送到寧王府來。” ——這胡僧身上文章大得很,丟在縣牢里,始終有些讓人不安心。 第4章 恰似菩薩低眉,羅漢拈花?!?/br> 榮枯被帶出牢房的時候,仿佛為了掩蓋他的身份,負責來提他的衙役還給他的頭上套上了黑色的麻布袋。 他的耳朵極好,聽得出中間押送他的人中途換了一波。 大周試行宵禁,一更三點暮鼓響后,所有人都要回到家中。 只有一些經(jīng)過特殊允許的人,才能在街上走動。 送他出縣城的是齊縣衙役,那么這些來接他的人,又是誰的扈從? 但是他只是沉默的跟著這些人,不知走了多久,才有人揭開他頭上的麻布袋。 大約是眼睛習慣了黑暗,驟見明光,榮枯忍不住瞇了一下眼睛,半晌之后才逐漸適應(yīng)了房間里明亮的燭火。 坐在書案后的女子手持書卷,身后的屏障描畫著西域千里黃沙,垂下的輕紗簾幕讓她看上去影影綽綽。 身后的門“砰”得一聲關(guān)上,只余下被風帶動的燭火光陰凌亂,映照著持卷女子的影子也模糊了一瞬。 榮枯垂眸:“寧王殿下?!?/br> 那坐在上首的女子眼眸微動:“你的過路文牒上記了你在七年前從定州一路前往甘州的事情。龍興五年,孤率兵于西涼國度受降,將西涼邊陲的定州城守軍改為定州衛(wèi),一年之期,又有諸多疏漏,到是不難猜想你是怎么混過去的?!?/br> 榮枯不言語,只是安靜的等著李安然說下去。 “你應(yīng)該是從定州繞到高昌,再從高昌進入胭脂山,從胭脂山進入祁連山,才能繞過河西三州?!?/br> “本王想知道你走的那條路?!?/br> 李安然將手上的那份過路文牒放下,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這個立在下方的僧人。 之前他跪著,她到是沒有注意到,僧人身材頎長,猿臂蜂腰,姿態(tài)極為端正。 燈芯發(fā)出了輕微的“嗶?!甭暋?/br> 整個房間里安靜的似乎只能聽見燈芯燃燒的聲音。 半晌之后,李安然才聽到面前的僧人開口:“殿下可知道仁景法難?” 前朝末代尊佛,但是在魏朝前期,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滅佛的狠人。 魏朝武帝尊崇道教長生之說,自封紫微真人,于年號“仁景”年間,連續(xù)三年大肆拆毀佛寺,融化佛像,流放僧眾。 史稱“仁景法難”。 這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榮枯道:“前朝武帝滅佛,流放大批僧眾至邊疆,以充人口。不僅拆毀寺廟,同時也逼迫年五十以下的僧眾還俗,和同樣流放邊疆的女子、女尼成親。有篤信佛教的漢僧不從,便集結(jié)百人之數(shù),從甘州遁入祁連山,一路往西域遁逃。入山時大約五百人眾,出山之時只余下十多人罷了。” “這條路,是小僧的師父在圓寂之前告訴小僧的?!彼p手合十,表情沉靜,低眉斂目就是不看李安然,“棧道歷經(jīng)百年,年久失修,即使是小僧,也經(jīng)歷過數(shù)番迷失方向、幾乎枉死的境地?!?/br> 他是聰明人,從李安然一開口,他就知道她要說什么了。 這條路,是直插向大周平西都護府那鐵桶戍軍布防的一把暗刀。 “這條路,只有小僧知道。口口相傳,防的是法難再至?!?/br> 李安然從輕紗簾幕后走了出來:“法師既然說口口相傳,又怎么知道不會有他人知曉。一個說不好,此人又將這條路泄露給了狼子野心之徒,導致我大周邊關(guān)戰(zhàn)亂再起?” 她走到榮枯的面前,雙手交疊:“還請法師告訴我,甘州一處的出口在何處?!?/br> 榮枯沉默。 李安然伸手牽住他僧袍的袖子,哀戚道:“法師難道要為了虛無縹緲的法難再至,置我大周邊關(guān)萬民于險地么?” “我觀法師明知自己被陷害,還能垂憐一無辜幼子,是大慈悲之人,如何不能理解本王苦心?” 榮枯像是沒想到她會伸手牽自己的袖子,驚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雙手合十閉著眼,被李安然這么一動,到是睜開眼,目光落在了李安然的臉上。 白天見到她的時候,李安然是一身男裝,雖然不避女子身份,卻到底掩蓋了她幾分顏色。 如今回到王府,她換了一身紅艷如火的襦裙,書房之中又燒著炭火取暖,乍看之下面色緋紅潤澤,嫵媚非常。 ——這世上就是有這樣的女人,能將肅殺和嫵媚,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氣勢融在一塊。 榮枯捏住了袖子,將自己的僧袍從李安然手中扯了出來,避開了她的目光。 更漏一滴一滴,發(fā)出光陰流逝的聲音,他抿著唇,仿佛入了定般掐著手中的念珠。 就在李安然以為他就打算這樣閉著嘴直到天明的時候,他突然開口道:“甘州城外向西十五里,寧胡山。殿下可派遣三千騎戍兵于此?!?/br> 三千騎。 和李安然想的差不多。 即使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軍隊,這條路最多也就一次只能過個三千步兵。 哪怕是三千人一個都沒有損失,全都安全到了寧胡山,一路的消耗也不足以支撐他們拿下甘州——當然,別人不行,不代表她赤旗軍中那些被稱為“狻猊鐵騎”的精兵做不到。 ——但是萬一呢? 萬一甘州真的被拿下,拿回來雖然不難,但是麻煩啊! 她淺笑道:“多謝法師相告?!?/br> 卻見那年輕的阿阇梨又閉上了眼睛:“敢問殿下,小僧能回牢中去了嗎?” 李安然臉上突然顯出一絲放下了心結(jié)時,才會有的俏皮神情:“趙明府沒有告訴法師嗎?本王請法師來小住幾日,已經(jīng)去云上寺把法師的東西都搬來,安置在客房之中了?!?/br> 榮枯:…… “小僧戴罪之人,著實不便。還是回縣牢之中更合適一些。待到公案結(jié)束了,小僧自然會回云上寺……” “你回不去了?!崩畎踩坏?,“法師是聰明人,如何猜不出這一出好戲,就是要趕你走呢?” 榮枯沉默。 燭影搖動,拉長了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