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10節(jié)
而她選擇了通風報信,最終得到的結(jié)果,還是自己的一個兒子殺了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這世間的悲劇在那一瞬間,仿佛全都奔涌而下,匯聚于她一身。 “榮枯啊?!崩畎踩浑y得直接呼榮枯的法名,后者楞了一下。 “殿下直說便是?!?/br> “你說,你能把我家那個老太太,哄得開心點,最好哄得她覺得只有你說的是對的,其他流派說法都是歪門邪道嗎?” 正在收拾花枝的榮枯雙手一顫:…… 半晌,他才正色回答道:“殿下不可胡言,哪怕是阿難尊者在世,也不駁斥盡百家,獨尊自己一說?!?/br> 李安然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單手撐著臉,眼眸里露出了一痕嫵媚笑意:“倘若,我?guī)头◣熌??我資助法師開壇俗講,造勢收徒,與達官顯貴相交——難道法師不想做這大周佛法宗派翻云覆雨的第一人?” 榮枯悚然。 他是第一次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是大周權(quán)柄最盛的兩人之一,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金錢、權(quán)利、美貌,尋常女子只要擁有其中的一樣,或者兩樣,就能讓天下的男人對她趨之若鶩,而李安然——這些東西,她全都擁有。 這就注定了她,嫵媚,張揚,熱烈,對于天下的男人來說,都充滿了危險的攻擊性。 榮枯沉默了一會,淺笑著搖了搖頭,那雙淺灰色的眼睛里,卻沒有什么笑意,只余下一絲絲悲憫:“敢問殿下,佛陀諸弟子加入僧團,可是因為佛陀是王子,才跟隨佛陀修行?” 李安然道:“佛陀出家之后,頭無遮雨片瓦,身僅有一片布匹裹羞,赤趺而行,乞討而食,跟隨他的人,是因為他的言行,他的思想。” 榮枯雙手合十,微微頷首:“小僧也這樣認為?!?/br> 隨后,卻見他垂下手:“我愿意隨王爺前往天京,前去開解皇太后心中的郁結(jié),可是大殿下如此試探我,卻令我十分不安?!?/br> 他神情專注,滿目都是真誠,他有時候就是這樣,高興了便是高興了,難過了就是難過了,直來直往的,讓人覺得對著他拐彎抹角的試探,反而是一種自討沒趣。 李安然道:“法師生氣了?” 榮枯搖頭:“殿下是有慧根的人,榮枯曾以為殿下有為眾生cao勞的心,和佛的心是一樣的?!?/br> 他說到這里,便閉上了嘴,不再發(fā)一言。 李安然卻明白了他未盡之言中所含的情誼。 ——他并不在乎世間的權(quán)位、女子的美色、琳瑯的財寶。甚至是名聲、他人的贊揚,對他來說都是不甚重要的。 這些對他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他沒有必要為之掛懷。 榮枯是篤行佛法的修行者,他是來求“道”的。 榮枯低眉垂首,修長的手指輕輕捻著掛在脖子上掛珠。 半晌之后,才聽王爺嘆了口氣,隨后感受到袖子被人拉扯了一下。 “是孤忖度過多,下次……不會再這么試探法師了?!?/br> 榮枯沒想到她會這么做,楞了一下,反應(yīng)便慢了半拍。 結(jié)果就是李安然又攥著他的僧袍袖角,輕輕扯了兩下。 榮枯無法,只好捏住袖子,把袖角從她手里拽了出來:“人世有執(zhí)迷,殿下自然也是一樣的,不用太過介懷。” 李安然見他沒脾氣,自己又先來了勁:“那法師呢?法師沒有執(zhí)迷么?” 榮枯唇角含著笑意,眼睛卻失了神—— 那是一個身穿比丘尼裝束的女子,摟著一個四、五歲的稚童,眼淚從她那漂亮的,清澈的,滿是悲苦的眼睛里,一滴一滴的落在稚童的額頭。 ——你走,跟著師父走。 ——提婆耆,你不再是我的兒子。 ——再也不要回丘檀來。 “我有過的?!?/br> 他承認道。 “至今未解?!?/br> ——時時使我從夢中驚醒。 第12章 “吾狻猊兒,父危,速歸?!薄?/br> 跟著車隊前來雍州傳旨的公公姓吳,吳公公的年紀并不大,但是宮中太監(jiān)身為無根之人,流行小太監(jiān)認年長的太監(jiān)做義父,年長的太監(jiān)栽培小太監(jiān)。 等到老太監(jiān)退下去了,干兒子要給義父養(yǎng)老送終,扶靈回鄉(xiāng)。 當今圣上對這些事情,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吳公公的義父,就是當今圣上身邊最為得用的大太監(jiān)呂公公。 小吳公公自詡也算機靈懂事,是呂公公幾個干兒子里最得用,最得圣心的一個,所以才將前往雍州傳旨的榮耀交到了他手上。 只不過當他帶著浩浩蕩蕩的車隊,來到雍州寧王府的時候,正好碰上李安然在客房喝榮枯的茶。 榮枯雖然是個“什么都可”的性子,但是在這喝茶方面,卻異常的挑剔,李安然在他這里吃了幾次茶,發(fā)現(xiàn)他非常討厭時下流行的煮茶,反而有一套自己的流程。 時下流行的煮茶,多將茶餅炙烤之后,用茶碾子碾碎,一沸之后,加入鹽、橘皮、姜片、紅棗等等,煮完以后,一股茶湯咸甜馥郁,就是嘗不出什么茶味。 而榮枯在炙烤茶餅,碾碎之后,直接過篩,再反復(fù)碾碎、過篩這個流程,直到茶葉細碎成末,用手指捏起一撮揉搓,有柔滑之感,再用上好的山泉水泡開。 這樣泡出來的茶,宛如初春薤谷,小小一杯之中,竟是馥郁蒼翠。 ——就是苦。 李安然雖然自己不認,但是和她熟悉的人基本上都能看出她的那一點點在飲食上的小癖好。 她是個甜口,討厭死了苦東西。 她之所以會愿意跑到榮枯這里吃茶,其實為的還是那一口茶點——榮枯泡的茶雖然苦,但是他做的糯米茶糕好吃啊。 尤其是里面的花餡,石蜜腌的,一口咬下去甜得流汁,正好拿來配這苦茶。 當然,李安然還好奇他哪來那么多石蜜。 石蜜是從西域經(jīng)過河西商道進入大周的,顏色濃褐,比飴糖要還要甜的多,但是價格極其昂貴,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 但是榮枯不說,她就得等合適的時機再來問他。 畢竟……榮枯連個舊袍子都是自己縫補的,李安然并不覺得他有多余的錢帛去買石蜜。 于是吳公公前來傳旨的時候,就看到李安然一手卷著一本《法華經(jīng)》,一邊手里拿著半個咬了一口的茶糕,含含糊糊道:“這人做事不通,為什么要把寶珠趁著友人喝醉了,偷偷縫進友人的衣服里呢?他就不怕友人把這衣服拿去當了、丟了?” 榮枯:“……” 他突然不知道為什么體會到了佛主當年面對外道時候的心情。 寧王殿下,她真是牀前橫木開了花,杠成精了。 “衣珠喻,乃是法華七喻的第五喻。衣中寶珠,比喻的是萬物皆有佛性,卻恰如友人身懷寶珠而不自知。若是友人因世間諸多苦,丟了這件藏有寶珠的衣服,便像是萬物迷失于諸多欲之中,失去了自己原本的佛性?!睒s枯想了想,如是解釋道。 他雖然知道李安然喜歡同他玩笑,卻也還是一本正經(jīng)的向她解釋經(jīng)文含義。 李安然用手指將剩下半塊茶糕推進嘴里,端起了另外一碗茶。 榮枯的手指卻按在了茶碗邊沿:“茶者,不夜侯也,殿下再喝,晚上就睡不著了?!?/br> 李安然將目光落在了他邊上的茶壺上:“那你晚上不睡了?” “小僧習慣了。徹夜誦經(jīng)也是修行。” 吳公公前腳踏進客房庭院,看到的就是天底下除了當今圣上之外最最尊貴的大殿下,側(cè)著個身子,手扶在茶碗上,坐在她右邊的僧人用指尖按住了茶碗。 ——活脫脫一副就是不給大殿下喝茶的放肆樣。 吳公公:兀那禿賊!放肆??! 讓她喝! 吳公公清了清嗓子,用那又尖又細的嗓子高亢喊了一聲:“寧王殿下接旨!” 李安然扭頭,轉(zhuǎn)頭看見吳公公一臉恭敬得站在庭院外,雙手捧著一封書信,用蠟封過,顯然得直接交到李安然手上才能打開。 李安然連忙站起來,整了整身上的衣裙,對著書信的方向跪下行禮:“臣,李安然接旨?!?/br> 榮枯看李安然動了,自然也一起隨著李安然跪了下來。 小吳公公小心翼翼地捧著書信走到李安然跟前,將書信放到李安然手上,才敢伸手將她扶起來,行禮:“小人叩首寧王殿下?!?/br> “吳公公不必如此?!崩畎踩环鲎×怂?,“你為父皇傳旨,一路舟車勞頓,真是辛苦了?!?/br> 吳公公笑道:“哪里的話,能給圣人和大殿下傳話,那是小人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呢?!?/br> 圣上給大殿下的旨意是封在密信之中的,雖然大家都知道這應(yīng)該是圣上召大殿下回京的旨意,但是這里頭到底怎么寫的,又是否囑咐了一些只有大殿下才能看的事,這就不得而知了。 吳公公也不想在這上面作死,便滿臉含笑地開口道:“小人就在外面候著,大殿下看完圣人密旨,便可吩咐小人?!?/br> 待他退出去之后,榮枯才道:“既然是皇帝的密旨,請容小僧退避才是。” 李安然抿著嘴唇搖了搖頭:“不用。肯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br> 榮枯的面上還是踟躕不定,卻見李安然直接撕開了封口,從里頭取出一張宣紙來,上頭龍飛鳳舞,從這力透紙背的字跡,自然也能看出書寫此信之人,書法造詣極高。 所謂揮斥方遒,豪情壯志,悉數(shù)在這方寸勾畫之間——字如其人,可窺一斑。 寫出這等字的人,也應(yīng)當是個粗中帶細,寬闊豪放的英雄豪杰。 就是這字的內(nèi)容么…… 李安然雖然性格跳脫隨意,甚至對著特定的熟人會有些俏皮淘氣,十余年戍軍生活又跟下屬們學(xué)了不少壞習慣,但是總體來說,她身上刻著皇家女眷浸在骨子里的端莊。 比如說,她總是在笑,哪怕看佛經(jīng)看到嗤之以鼻的內(nèi)容,也很少情緒外露。 但是…… 榮枯破天荒第一次看到李安然捧著信,朝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皇帝給她的密信。 大周最尊貴的圣人給自己手握重權(quán)的大女兒的密旨。 上頭只寫了幾個字: “吾狻猊兒,父危,速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