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12節(jié)
榮枯想了想,決定還是出去和吳公公一起找找李安然——元容和他下了一天的盲棋,晚飯啃了兩個胡餅,便合衣倒頭就睡了。 果不其然給他們二人在田埂上找到了坐在胡床上看晚霞的李安然,翠巧也沒大沒小的和她并排坐著,主仆二人,一個左手撐臉,一個右手撐臉,兩個腦袋撞在一起,你貼我我貼你。 “這么好的良田,居然都是附近寺廟的私田,世家都沒有這么好的私田。”李安然嘟囔。 寺廟占了良田,農(nóng)戶只有薄田難以糊口,只能做佃農(nóng)來租寺廟的良田種,碰到荒年收獲的田產(chǎn)可能還沒有要上繳的租金多。 而且寺廟光明正大的做起了生意,私驛賺的錢,多拿去放貸,利息還不低。 “還放貸?!卑尾?。 “吃著供奉,騙著香油錢,還不交稅……還放貸?!崩畎踩话炎约耗_邊的雜草皮薅禿了一塊。 榮枯:…… 他道:“僧人自有戒律,沙彌戒中本就有一戒是‘不蓄金銀財寶’,放貸自然也非修行者所為?!?/br> 他曾經(jīng)掛單的云上寺在他剛剛來的時候,也曾經(jīng)有僧人放貸,因為也算作是寺廟供奉僧團的收入,所以僧團長老們多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算了。 他來到云上寺之后,多次在辯法會上和放貸的僧人辯論僧團染指世俗財貨,扭曲其為“供奉”會帶來何種惡果,次次皆是大勝,逐漸云上寺僧團之中,對于放貸一事的爭論也就多了起來。 之后,他又從茶田、農(nóng)田,以及云上寺開設的私驛收入幾個方面,根據(jù)云上寺僧人日常的開銷,放貸利息等等做了一個粗略的計算,駁倒了“放貸收入也是為了供養(yǎng)僧團”這樣的歪理,才在一年之內(nèi),讓長老們否決了放貸這一條,并且將其加入寺規(guī)之中。 為此,他確實引來了不少仇視,只是愿意跟隨他,聽他講經(jīng)、跟他修行的僧人也不在少數(shù)。 所以,才會招來如今的那一場因果,他倒也并沒有什么好后悔的。 李安然抬起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榮枯:“唉?!?/br> 榮枯淺笑:“殿下怎么又唉聲嘆氣起來了?” 李安然:“我——”她欲言又止。 一邊的小吳公公等不及兩人打完禪語機鋒,向前了兩步,弓著背,對著李安然道:“大殿下,圣上……讓奴才給您帶句話?!?/br> 李安然道:“什么?” “嗯……圣人是這么說的,若是大殿下您不故意拖著日子回京,那這句話自然也就爛在奴才的肚子里了……若是您……”小吳公公滿臉的汗,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李安然的臉色——夾在這對父女中間,這日子是真的難過。 “無妨,說吧。”李安然寬宏大量地擺了擺手。 “圣人,圣人他,就將您心愛的彪子,接進宮中養(yǎng)著?!?/br> 李安然:…… 彪子是她當年打東胡的時候,馴養(yǎng)的一只白羽海東青,羽豐神俊,讓同樣喜愛猛禽的李昌十分眼饞,總想要過去把玩。 李安然就沒讓他如意過。 李安然來雍州,并沒有帶彪子,而是把它放養(yǎng)在了永安上林苑。 ……得了,在李家的猛禽愛好者圈子里,誰不知道有一種鷹,叫圣上養(yǎng)得鷹,她又不是沒見過阿耶養(yǎng)得那群鷂子,一只只肥得和個球似的。 真讓阿耶把彪子弄到手,不出三個月,彪子就從海東青變成走地雞了。 可惡。 為了讓自己準時回家,不要錯過踏青宴,他居然抓鷹質(zhì)。 第15章 這世間的緣分,只要一面便盡了歲…… 車隊到永安城外頭的別宮是在四月初,榮枯因為是在受不了馬車顛簸搖晃,所以干脆下車步行,跟著車隊。 元容見榮枯下去了,自己一個人坐在馬車里也沒有什么意思,便帶著一卷榮枯注疏的經(jīng)卷,也下來,一邊走一邊和榮枯討論:“法師好文采。這里寫的精妙……” 前頭李安然打馬回來,恰看到榮枯頭戴著遮陽斗笠,手持竹杖跟在車隊邊上,邊上元容歪著個發(fā)髻,雖然走得滿臉汗,卻興致高昂。 兩人不知不覺已經(jīng)落在了車隊后面。 車隊自然不會因為這兩人落在后面就停下腳步,只是后面的護衛(wèi)向前報告了一下,李安然就騎著馬往回走了一段。 “法師和叔達好興致呀。”李安然騎在馬上笑道,隨后便從馬背上翻下來。 隨著她下馬,整個車隊都停了下來,榮枯不知其意,向李安然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到是元容反應了過來,伸手拽了一下榮枯的袖子:“此處已經(jīng)靠近天京永安,大殿下的車隊回京,應該是有黃門騎快馬去回稟陛下了。” 榮枯對大周這一套皇族禮儀不甚了解,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元容卻不一樣,搖頭道:“我與你還是在此和殿下分開,另外從安化門入內(nèi)吧,此刻明德門應該已經(jīng)禁閑雜人等通過了?!北菹聻榱艘允緦Υ蟮钕碌膶檺?,恐怕會專門為大殿下入京準備一套儀仗。 車隊到別宮暫停,為的是將方便趕路的輕車車隊,替換成繁復的儀仗隊。 同樣的,李安然也要更衣。 榮枯和元叔達對視一眼,后者道:“我實在是不習慣這樣的陣仗,還請寧王殿下借我一匹快馬,許我繞道從安化門入城?!笨礃幼?,寧王殿下在別宮收拾妥當,也臨近永安城敲響暮鼓了。 儀仗隊有圣上特許,可以在暮鼓時分依然在大街上行進,他們這些白身可不行。 加上城中私驛暮鼓一響就要關(guān)門,他們還得花時間找下榻的地方呢。 不會騎馬的榮枯:…… 李安然“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反正我也打算換別宮車輦,法師可以和叔達一起坐輕車入城?!?/br> 她頓了頓,隨手解下一塊玉佩遞給榮枯:“我的王府在長樂坊,管事的姓藍,你和叔達可以以此物為證,讓他將你們安排在客房便是?!?/br> 言罷,李安然又招了招手,從仆從中走出一個小黃門來:“他會帶你們?nèi)ビ腊矊幫醺??!?/br> 榮枯雙手合十:“叨擾殿下了?!?/br> 元容笑著調(diào)侃道:“怎么法師不就地尋個廟暫住,反而要去王府,難道是人間富貴也迷眼?” 元叔達能和李安然放下身份差距,做個一起閑談、下棋的友人,足以見得他本身也不是什么木訥無趣之人。 聰明人之間的風趣,自然也多一分豁達,榮枯道:“叔達執(zhí)著了,廟宇、王府,皆是外物幻夢,自然也沒有什么不同?!?/br> 言罷,兩人相視一笑。 李安然:“……再不走,趕不上暮鼓之前了哦。”行吧,他倆一路坐一輛馬車,不是下盲棋就是探討佛經(jīng)注疏,現(xiàn)在已經(jīng)相談甚歡了。 元叔達之前來過永安,又是從永安去往雍州隱居的,自然更熟悉路。 榮枯是西域人,從來沒有來過永安,好在他官話很好,倒不至于聽不懂話。 李安然在看到兩人登車而去之后,才轉(zhuǎn)身步入別宮。 瑤池宮中早有侍女等著,她一進入浴池,便有侍女上前,為她褪去衣裳。 溫泉蒸騰著讓人舒適的熱氣,水面上微波輕漾著茉莉、玫瑰的花瓣,整個浴池熏染著令人陶醉的幽香。 最美麗的,是依靠在浴池邊沿,任由侍女為她梳髻的女子——大周民風開放,女子彪悍,貴婦穿著喜好艷麗嫵媚,不僅露出一痕雪膩的脖頸,連脖頸下玲瓏嫵媚的鎖骨、渾圓雕玉般的香肩也一并解放,上至貴婦,下至白身,無不以熱烈奔放,強悍豐滿為美。 這個時代,女人的美充滿了玲瓏甘美的誘惑和火一樣的灼燙,稍有不慎,就會被灼傷。 畢竟,再往上尋個一千年,也找不出一個朝代滿朝開國文武大臣,有一半是懼內(nèi)的了。 伺候李安然的侍女為寧王殿下?lián)Q上了一身火紅的繡金牡丹襦裙,又取來上好的胭脂為她點唇,李安然身材窈窕豐滿,雍州氣候溫和,到是把她的肌膚養(yǎng)得白嫩了不少,只是手上常年使槍、弓的趼子,怎么也褪不下去。 梳罷髻,戴上釵環(huán),畫罷眉,且點朱唇——盛裝打扮的李安然才登上車輦,隨著儀仗隊一路往明德門走去。 等到她走到明德門,看著那高高的城門為自己敞開著,寬闊的朱雀大道盡頭,聳立著那座華美、壯觀,且和大周一樣威嚴的皇城時,她突然有些遺憾。 若是把榮枯留在車輦邊上,她此刻便能揚起一個如孩子炫耀般的笑容,對他說:“這便是天京永安?!?/br> 萬種的繁華,千般的多情匯聚之地——天京永安——世人的“天上白玉京”。 ——倒也罷了,待回到寧王府,再和法師說吧。 李安然坐在車輦上略一失神,車隊便已經(jīng)靠近了皇城,遠遠地看到一些人站在皇城門口,走近了才看清,這原來是皇帝帶著百官等候在皇城門口。 這樣的場景,李安然二十六年的人生里經(jīng)歷過三次,一次是十五歲那年替父親征打下淳維,一次是十八歲那年滅西涼國祚,迎回徐征、蔡鳳兩位大儒,還有一次是二十歲那年徹底剿滅東胡,俘虜葉赫可汗歸京。 一共三次——百官相迎,百姓夾道山呼。 這一次么……應該是阿耶覺得自己有必要出來接女兒,不僅要自己接,還得讓待在官署里的百官也一起跑出來接才成吧。 她到是覺得這個陣仗過了些,讓人覺得心里累。 吳公公扶著她從車輦上下來,李安然在萬眾矚目之中走向自己的父親,對著他行禮下拜道:“兒臣見過父皇?!?/br> 卻見她那個九五之尊的親爹,一把扶住了她的手,兩個眼睛擠一擠就出了淚:“朕的狻猊兒啊,去了雍州兩年,你怎么越發(fā)清瘦了啊!” 李安然:……我不是,我沒有。 但是父女相見,既然阿耶開頭,她也不能落了下乘,立刻抓住了皇帝的袖子,嚶嚶啜泣道:“孩兒隨在雍州,日夜思念父親、祖母,以至于食不下咽……” 百官:…… 吳公公:…… 在雍州看著大殿下放飛自我,吃嘛嘛香的金吾衛(wèi)們:…… 嗨,就是演。 父女寒暄了幾句,便手牽著手往皇城中去。 今夜有宴,早在月前就開始準備,陛下宴請百官,還格外恩準了一部分頗有文名的生徒也參與夜宴。 大周春闈科舉在四月,故而被稱為“攬春歸”,春闈高中的進士們,往往會被美稱為“青君抱夏”。 衛(wèi)顯也在其中。 他因為是衛(wèi)家子弟的關(guān)系,位置比較靠前,當他抬起頭來看向上首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眼睛被一團火狠狠地灼了一下。 美,是對靈魂最直接的沖擊。 讓他不由想起自己十四歲那年,偷偷瞞著母親和兄長一起逾墻去看“青面獠牙”的忠勇毅公凱旋隊伍的時候。 騎在馬上的大殿下面帶狻猊面具,仿佛一頭雄赳赳氣昂昂的雄獅,他被那一幕給震懾,甚至有那么一段時間開始喜歡舞槍弄棒,奈何身子骨確實不適合習武,最終還是放棄了。 雖然放棄了習武,衛(wèi)顯卻沒有辦法安耐下心中那股子激動,連夜寫了一篇《忠勇毅公破東胡凱旋賦》,如今回去看,多少幼稚了一些,其中卻有一句他記得清楚——著明光之鎧,破萬里蒼茫。 那穿著明光鎧的將軍,那胡地風沙,將軍百戰(zhàn)磨亮了的鎧甲的主人,就是現(xiàn)在這個坐在上首,同自己的父親舉杯共飲的女人。 寧王李安然。 他從前沒有見過李安然的真容,也從沒預想過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畢竟,李安然的所作所為,讓他其實沒有辦法把她和自己最常見的貴女們聯(lián)系在一起。 衛(wèi)顯從來沒有預想過她作為女人的嫵媚。 ——昔年明光鎧,今作女兒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