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枯道：“默寫《金剛經(jīng)》?！彼麑⒁呀?jīng)用木板夾上，裝訂好了的另一本貝葉經(jīng)文雙手捧著，交給了李安然，“這是《心經(jīng)》?！?/br>
    李安然看了一眼：“這是打算先讓我交給祖母嗎？”

    榮枯點頭。

    李安然便收了, 放在一邊。

    榮枯道：“殿下不看看嗎？”

    李安然捻起一片他放在一邊晾曬的《金剛經(jīng)》貝葉經(jīng)文：“這上頭是梵文，我看不懂?！?/br>
    曬干的貝葉呈現(xiàn)出一種清新的淡綠白色, 襯著榮枯的字跡娟秀。

    “貧僧還要用書卷謄抄一份漢文的兩經(jīng)?！睒s枯小心捧起剛剛寫完的貝葉，輕輕吹了吹上頭的墨跡。

    “你后天就要進宮去替我祖母講經(jīng)了, 你抄的完嗎？”

    漢文不比梵文, 梵文在李安然眼里瞧著和蝌蚪似的，這個和那個生得也沒有什么兩樣，但是用漢文抄寫經(jīng)書, 注重書法、氣韻，所以佛寺里不少謄抄漢文經(jīng)卷的老法師同時也是精通書法的書法大家。

    榮枯道：“若是抄不完，殿下幫我抄，如何？說出去，也能說是殿下侍奉祖母至孝，親自抄寫浴佛節(jié)的供奉經(jīng)文?！?/br>
    李安然原本就精通書法，她雖然下棋總是被元容罵臭棋簍子，但是她那一手蠅頭小楷元叔達卻是贊不絕口。

    “我當(dāng)然能抄。”李安然拉過一邊的竹宣——這種通州產(chǎn)的竹宣潔白如玉，觸之細(xì)膩光滑，落筆寫上去很順，歷來受到諸多文人墨客的喜愛，李安然精通書法，王府中儲備了不少，“你這通州竹宣哪來的？”

    榮枯道：“我說要謄抄經(jīng)文，藍(lán)管事便給我尋來了這些竹宣。”他頓了頓，露出了一個春風(fēng)一樣暖融融的笑，“藍(lán)管事真是個善心人。”

    李安然將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看著他這樣，自己也笑出了聲：“你這么看阿藍(lán)啊?！?/br>
    榮枯怪道：“難道殿下不這么看他？”

    李安然的手指輕輕按著自己的臉頰，有一下沒一下，半晌才道：“水開了?！?/br>
    榮枯連忙將已經(jīng)曬干的貝葉移到了一邊，用濕布裹住鐵壺的握把，倒進了茶壺之中，蓋上了蓋。

    悶了一會之后，才給自己和李安然各倒了一杯。

    李安然吹著茶水泛起一抹漣漪：“阿藍(lán)他，確實是個精細(xì)人——八面玲瓏、小心翼翼，這世上好像沒有他打點不了的事情?！彼D了頓，又補充道，“但是有時候，我總是希望他能稍微自在一些?！?/br>
    榮枯道：“我雖然同藍(lán)管事不甚熟悉，但是我卻覺得他很自在啊?！?/br>
    李安然挑眉。

    “若他為殿下鞍前馬后不覺得自在，他的眼里怎么會有歡喜呢？”榮枯搖了搖頭，“人與人對于自在、歡喜的感覺是不一樣的，藍(lán)管事為殿下盡心，是他的自在歡喜。殿下籌謀政事，是殿下的自在歡喜。人各有不同，也不必以己度人?！?/br>
    李安然聽著，眉梢上不知不覺暈開了一絲柔軟：“那法師的自在歡喜，又在何處？”

    榮枯笑道：“無處不在?！?/br>
    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藍(lán)管事給了我一箱子的竹宣，接下來夏三月，哪怕不去寺廟掛單，就隨叔達去太學(xué)暫住，也可以日夜謄抄多份了?！?/br>
    李安然：……

    一箱子？

    她搖頭：“謄抄《金剛經(jīng)》……不需要這么多竹宣吧？”

    榮枯道：“這是精進養(yǎng)心之事，當(dāng)然是多多益善。”加上夏三月快到了，他即使不在寺廟中結(jié)舍安居，也不方便四處行走。

    李安然想起自己年幼時候練書法磨性子，那時候也是能關(guān)在書房里練掉一甕水的，便不再多說什么了：“法師給我一套藍(lán)本，我抄謄抄一份心經(jīng)，也算為法師分擔(dān)一些，給祖母盡心。”

    榮枯便拿出了自己之前寫好的一份，鄭重交給李安然：“這份雖然老舊了，但是上頭我用朱筆做了不少批注，殿下謄著若是得了趣味，也可揣摩一二?！?/br>
    李安然接過，小聲咕噥道：“你這就是不放棄讓我讀佛經(jīng)啊。”

    榮枯道：“小僧自覺萬丈經(jīng)卷之中有無盡歡喜大自在，愿與殿下共享之?！?/br>
    李安然調(diào)侃：“剛剛還說不要以自己的歡喜去揣測別人的歡喜，怎么轉(zhuǎn)頭法師就自相矛盾了？”

    她早上起得早，進別院找榮枯之前打了幾個哈欠，現(xiàn)在一雙眼睛彎彎，又水汪汪的，眼角融粉賽過胭脂點染，榮枯見她湊過來調(diào)侃，下意識的往后挪了一些：“殿下近日于辯論之道上，頗為得道了?！?/br>
    李安然嗤笑：“嘴硬。”她開開心心放下手上的杯子，打開了榮枯給自己書卷，一目十行看了一遍，在書卷末端尋到了一個名字——提婆耆。

    這份《心經(jīng)》是用漢字謄抄，唯有提婆耆這三字后面跟著梵文，李安然記得這是榮枯的本名，便道：“雖然我自己不怎么通梵語，但是知道提婆是‘天’的意思，出自梵文……你家里祖父是天竺人，那祖母呢？”

    榮枯道：“我祖母是漢人。”

    他提到這個的時候，神情微微有些暗淡，李安然盯著他，便不繼續(xù)問下去了：“‘耆’……我記得是某種猛禽？”

    榮枯笑著搖頭道：“并非猛禽?！彼眠^一片碎貝葉，在上頭寫了“耆”的梵文發(fā)音，“‘耆’是漢文音，實際上發(fā)音是‘吉瓦’，意思是‘靈魂’。”

    李安然用書卷遮住了臉：“我弄錯了？”

    榮枯一本正經(jīng)：“是?！?/br>
    李安然：“我弄錯了你也不能這么一點也不拐彎抹角的指出來啊?！?/br>
    榮枯：……

    榮枯：？？？？

    不擅長和女孩子打交道的大法師，臉上由衷地露出了一絲迷茫來。

    好在李安然沒用經(jīng)文書卷把自己的一張俏臉遮住太久，或者說，她緩緩將書卷下移，露出了一雙眼睛，隨后對著榮枯眨了眨：“法師不介意我在這抄吧？”

    榮枯搖頭：“自然不介意，只是這處書案狹窄，容小僧進去再搬一個出來給殿下。”

    李安然來尋榮枯的時候，身邊是不帶任何侍衛(wèi)、侍女的，這些伺候的人都在別院外頭候著，隨時準(zhǔn)備接受李安然的吩咐。

    ——但是院門大開，從外頭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自然有一種坦坦蕩蕩的君子之風(fēng)。

    榮枯搬了案幾出來，外頭便有侍女奉上了李安然習(xí)慣用的文房四寶，她潤了潤筆，用鎮(zhèn)紙壓住竹宣，便開始謄抄起了《心經(jīng)》。

    她一邊謄抄，嘴上還有空和榮枯打趣：“我聽說這抄寫經(jīng)文，最好是用人的舌尖血？”

    榮枯道：“不知誰人想出來的，嘩眾取寵罷了，殿下不必當(dāng)真。”

    榮枯的養(yǎng)得兩只銀喉幾乎是放養(yǎng)的狀態(tài)，早上放出去，晚上拍著翅膀飛回來，也不會離開別院太久?，F(xiàn)在一只跳到李安然的端硯邊上，把硯池當(dāng)做喝水池，另一只則把腦袋埋在翅膀里，化作毛茸茸一個糯米球蹲在榮枯案幾上。

    李安然用筆桿逗了逗那只喝墨水的銀喉，后者“唧”的一聲，連撲帶扇的躲回了自己的籠子。

    榮枯收拾好了曬干的貝葉經(jīng)文，穿疊起來用木板壓好，小心翼翼收拾了，便打算繼續(xù)用漢文謄抄《金剛經(jīng)》，他低頭謄寫時間長了，覺得肩頸有些酸痛，便抬起胳膊來舒緩了一下，側(cè)頭看到李安然正抄得入神，便不自覺多看了幾眼。

    剛想回頭潤潤筆，卻聽見了一聲悠揚的鷹嘯從天上傳來——榮枯當(dāng)年在西域的時候，也沒有少聽過這樣仿佛天籟的聲音，便借著緩解肩頸酸痛的機會，抬頭看了一眼那鷹嘯傳來的方向。

    只見一個小點由遠(yuǎn)及近，爪子上似乎還抓著什么細(xì)長的東西，速度極快，迅急而來。

    ——直撲向一邊抄寫入神的李安然。

    榮枯的腦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的動作卻更快一些，他一把將屏息凝神，異常投入的李安然拉到一邊，自己卻沒站穩(wěn)，整個人往廊上一摔——那雄鷹撲了個空，李安然頭上的珠翠隨著動作摔了一地，碎做琳瑯金玉之聲。

    她一頭染著溫香的青絲散下來，掃在榮枯面頰上。

    僧人的手無處可放，徒勞而倔強地懸著。李安然散著發(fā)壓在榮枯身上——相挨處恰是一片椒酥玉膩，溫軟旖旎。

    李安然：……

    榮枯：……

    叼著死蛇，開開心心想投入主人懷抱，卻撲了個空的彪子：……？？？？

    第31章 嗯，是，是我的人，我留著有大用……

    李安然去雍州用的理由是“調(diào)養(yǎng)”, 所以即使在回來后，圣上也特賜不必上朝，大周的規(guī)矩是三日一小朝, 五日一大朝，各部官員輪流休沐。

    李安然在摸了數(shù)天的魚之后, 第一次換上朝服上大朝去了。

    所謂的大朝, 其實也就是臣子們匯報一下這五日處理的各部文件, 皇上宣告一些三省通過的法令等等，還有一些請求表彰的上表也會在這時候拉出來討論。

    大周上朝分左右兩列，一列文臣、一列武將, 李安然站在武將第一位，身后有不少是她十年戎馬從赤旗軍中提拔起來的將才。

    前面一些流程過的都挺順，無非是什么賑災(zāi)、建造堤壩、撥款、稅收一類的事情，李安然聽著沒有什么要說的，用手指按住嘴唇，硬生生壓下了一個哈欠。

    輪到最后的時候，二皇子李琰卻上前一步，說起了表彰之事。

    他要表彰的，不是治理地方有功的地方官員, 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儒生，而是一個女人。

    確切來說, 是一個寡婦。

    “此農(nóng)女為夫守節(jié)二十余年，上孝婆母, 下?lián)狃B(yǎng)年幼的小叔, 雖貧寒而不移其志，實在值得表彰?！崩铉f完，文臣一側(cè)不少人點頭稱是。

    皇帝低頭, 思忖了片刻：“這是小事，著有司處理便可……”

    李安然舉起了手中的牙笏：“臣有異議?！?/br>
    李琰：？？？？

    皇帝道：“寧王有何異議？”

    “我朝初年，因前朝戰(zhàn)禍連年，百姓十難存一，所以先帝特地頒下律令，寡婦四十歲以下不得守貞不嫁，違令者公婆杖十，舉家流配三十里，后又因為此令多有不近人情之處，圣人在‘守貞不嫁’前加了一個‘逼迫’。改為‘鄉(xiāng)里、親眷不可逼迫本人守貞’?！?/br>
    她話還沒說完，李琰便搶道：“寧王也說是‘不可逼迫’，我請求表彰的婦人是自愿守貞的！”

    李安然對著皇帝拜了一拜：“我大周男子稅收繳谷，而女子繳布。這是臣當(dāng)年在朝堂上提出的政令。在我朝之前，女子沒有交稅的先例，丈夫死后，女子一人很難支撐一個農(nóng)家，所以多有丈夫死了沒有多久，就被婆母賣去另外一家做媳婦的事情?！?/br>
    李琰道：“這又和我今日所說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李安然嘆息：“靖王可知，有些事情，民間可以傳誦，感嘆，贊其高義，而朝廷卻不可以。”

    “譬如你所說的這位婦人，她是如何孝敬婆母的？又是哪里來的錢財，撫育小叔？靖王所言，她是成縣人，成縣是靖王殿下的封邑，稅收是要上繳給你的——這位貞潔守寡的夫人，靠的是什么來上繳這些稅收呢？必然是桑麻繡織一事，加上家中原本就有一些薄底，家中婆母又是良善人，才會造成如今局面?！?/br>
    李安然放下牙笏：“若朝廷表彰其守貞，民間一定會有人效仿，家中有錢財根底的商戶，為了那么一點朝廷表彰，定然會有人逼迫宗族之中喪夫的女子守貞，其中殘酷，荒唐，不近人情之處。二弟可愿意去試上一試？”

    李琰被她噎得臉上有些惱怒，犟嘴道：“哪來那么多寡婦……怎么就扯上強逼之事了?！?/br>
    “一萬三千戶?！崩畎踩换氐?，“大周早年戰(zhàn)事頻頻，上陣大多是父子、兄弟，邊關(guān)軍戶多有戰(zhàn)死軍士的寡妻同他人婚配，又將孩子過繼回前夫家中?；蛴屑抑心卸”M皆戰(zhàn)死，女兒繼承了軍戶，招贅了丈夫，夫婦二人一同戍邊屯田——如此不勝枚舉，在我看來，樣樣值得表彰。”

    李安然莞爾一笑：“說到底，男女婚配之事，剝開齊家的外皮，也不過是些你情我愿的小事罷了，二弟還是將心思多放在賑災(zāi)的事情上，更好一些?？偸嵌⒅鴦e人的閨帷，談那些個嫁娶之事，未免小家子氣了一些?！?/br>
    李琰的臉氣得紅一陣白一陣。

    皇帝咳嗽了一聲：“好了，這事無需再爭了，只是小事罷了，無需朝廷特意表彰。她既然是你封邑的人，你自己看著辦就是了?！?/br>
    李琰無話，手持牙笏退回了隊伍里，走之前還不忘憤憤然剮一眼李安然。

    見后者沒有看他，便大著膽子又剮了一眼，誰知道這一下恰好就撞上了回頭看他的李安然，頓時一張臉紫漲。

    只見李安然用口型對他說：弋——陽——姑——母。

    李琰的臉唰一下白了。

    弋陽長公主，當(dāng)今皇上的長姐，當(dāng)初宮門之變中，宮里最早當(dāng)機立斷，打開宮門迎陳王李昌進宮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