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

    崔肅和文承翰其實前兩天就打算趁著來威州的機會, 去看一看威州的“酬龍王”。

    威州靠海，除了產(chǎn)鹽鐵，南珠, 漁耕也是文承翰最為重視的民生，而提到漁, 那就絕對繞不開“酬龍王”。

    文承翰和崔肅去參加“酬龍王”的儀式, 也是作為朝廷官員, 對于當(dāng)?shù)孛袼椎囊环N承認和重視，對于文承翰這樣注意民聲、民心的官員來說，也是最快和當(dāng)?shù)匕傩沾虺梢黄囊环N必要手段。

    他當(dāng)初到威州到任的時候, 錯過了那一年的“酬龍王”，正好今年補上。

    至于為什么這么好玩的事情不叫上李安然，這純粹是文承翰本人鬧得小脾氣罷了。

    崔肅來到威州是為了調(diào)查文承翰被刺殺這件事情，但是李安然收拾完當(dāng)?shù)氐暮雷逯?，便將這件事擱置在一旁，似乎也愿意將“刺殺文承翰”的這頂黑鍋扣在“海匪”的身上。

    對于為人剛直的文承翰來說，海匪自然是要收拾的，但是這“刺殺朝廷命官”的罪責(zé)，該是誰的就是誰的, 他一點也不想含糊過去。

    另外一方面，他還是有點氣李安然把翠巧派到自己身邊的事情。

    之前是不知道翠巧是李安然身邊的一手訓(xùn)練出來的細作, 現(xiàn)在知道了 ，想到之前自己把這么個人留在身邊端茶倒水、做飯洗衣地伺候, 他心里就五味雜陳。

    關(guān)鍵是, 翠巧做飯比他自己下廚還難吃，讓他一度懷疑她是不是來毒死自己的，翠巧的身份一曝光, 文承翰又不是傻子，這么想不到里頭有什么貓膩。

    再加上要趕上“酬龍王”，他和崔肅要丑時就帶著腰牌出城，這時候李安然還窩在床上睡覺呢，誰敢這黑燈瞎火的摸去李安然的廂房把她弄醒。

    于是文、崔二人，也就避開了李安然，兩人帶了一隊金吾衛(wèi)做護衛(wèi)，便出發(fā)前往酬龍王的豐登巖去了。

    誰知這祭祀還沒過半呢，存放用紙、竹篾扎成的五彩龍王的神龕就突然起了火，當(dāng)時負責(zé)主導(dǎo)祭祀的里正趕忙撲上去滅火，誰知那火卻蔓延了那里正的全身，驚的他哭喊，奔跑，更是帶出了很多的火星，落在四處都是油布的祭臺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崔肅見狀，連忙讓跟著自己的金吾衛(wèi)們穩(wěn)定那些驚慌失措的漁民，自己則脫下外袍浸了水，上前將那里正一把撲倒，將外袍罩在那里正身上，助他滅火求生。

    當(dāng)時兵荒馬亂，文承翰將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安撫漁民，防止他們驚嚇過度，急于逃跑而相互踩踏，發(fā)生人命事件。

    結(jié)果人群是穩(wěn)下來了，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崔肅不見了。

    可巧這時候李安然的車隊也到了，文承翰連忙上前向李安然解釋情況。

    聽完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李安然把手放在了下巴上：“先是神龕著火，再是崔肅失蹤，這事怎么越鬧越大了啊?！?/br>
    跟在她身邊的那一隊金吾衛(wèi)立刻同護送文、崔二人的金吾衛(wèi)合流，將在場的所有當(dāng)時在豐登巖上漁民、前來圍觀的百姓控制住。

    “酬龍王”是當(dāng)?shù)氐拇髴c典，除了漁民會來，還有不少百姓會過來湊熱鬧，只是出于安全和敬畏龍王的考慮，這些前來圍觀的百姓距離都比較遠，金吾衛(wèi)們稍微盤查一下，便把人都放走了。

    漁民世代出海，相互都是鄰居、親友，極為團結(jié)，中間多出來什么不認識的人，他們的反應(yīng)肯定比誰都快，那負責(zé)祭祀的里正燒壞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活不活得了，家中的小輩正圍著他哭呢，也不好上去問。

    李安然走到最先出事的神龕邊上，這神龕突然燒起來，火勢立刻往上竄，如今已經(jīng)差不多只剩下了一堆灰了。

    祭祀龍王的神像雖然是紙糊的，但是神龕和神像都用上好的蘇合香油浸過，一旦著火，火勢確實會蔓延的極快。

    但是那里正又沒有渾身浸滿香油，怎么會上去撲個火，就即刻引火燒身了呢？

    最奇怪的，還是這火為什么會突然燒起來。

    李安然從邊上拿起一根燒殘了的香，撥了撥神龕上那堆灰，卻從里頭扒拉出了幾塊燒得焦黑的石頭。

    “殿下可查到什么了？”榮枯走到李安然邊上，也蹲下查看起了這幾塊石頭。

    卻見李安然丟了殘香，拿起邊上一塊碎巖石，將那幾塊燒黑的石頭碾碎，露出里頭白色的粉末來。

    “倒也是見過的老手段了?！崩畎踩粊G掉石頭，拍了拍手，“神像和神龕龐大，又是紙扎的，海邊風(fēng)大自然需要重物放在里面壓住底座，只要在壓底座的籮筐里放上生石灰和水，再放些油紙，這被香油浸透了的神像，不燒起來才怪呢?！?/br>
    榮枯拿起一片少剩下的油布，湊近上頭聞了聞，皺起眉頭道：“這不是蘇合香油，這是火桐油，香味比蘇合香油更重一些，也更便宜，燒起來很難撲滅，沾到了一點就會起火?！?/br>
    這樣也解釋了為什么火會引到里正的身上。

    李安然招手，翠巧連忙湊到她邊上，小聲道：“殿下，屬下這就去查查是誰負責(zé)準備這神像的。”

    李安然點點頭，又叫來了文承翰：“你和崔肅要來這的事情，是什么時候決定的？除了你們兩個，還有誰知道？”

    文承翰道：“崔御史剛剛來威州的時候，我二人便商定了此事，因為我二人都身有官職，加上臣之前又遭遇過刺殺，便將自己要來的事情告知了明府，令他們當(dāng)天多派遣武侯前來。但若要說誰知道，恐怕也不少?！?/br>
    畢竟“酬龍王”是當(dāng)?shù)刈畲蟮膽c典，文承翰早就已經(jīng)說好了要來，如果因為遭遇刺殺而不前來，豈不像是怕了那些魑魅魍魎不成。

    李安然道：“對面就是吃準了你這個死活不肯慫的臭脾氣?！?/br>
    她踱步到豐登巖上，此時長風(fēng)獵獵，吹著她的巾幗、衣角也跟著一起飄揚：“既然陸路沒人看到崔肅是怎么不見的，那就只有水路了?！?/br>
    豐登巖是靠海懸?guī)r，下面就是海，從上面是看不到下面埋伏了什么的，如果當(dāng)時所有的金吾衛(wèi)和武侯都將注意力放在滅火和維持百姓秩序上，自然也會無暇顧及這巖石下面藏了什么的。

    到時候只要速度足夠快，綁了崔肅，或者打暈了，或者藥昏了，再用繩索把人放下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弄走。

    作為猜想的印證，李安然確實在豐登巖上找到了一些繩索摩擦的痕跡：“這是威州一帶海匪慣用的綁票本事，但是他們?yōu)槭裁磿x上崔肅？”

    換位思考，如果是她，在文承翰強硬力主滅水匪的這檔口，干掉文承翰自然是一個方法，但是大周到底不是積弱無能的王朝，會任由自己的朝廷命官被一干海匪拿捏、刺殺，死了一個文承翰，到時候只會引來朝廷對于海匪更加嚴厲的剿殺罷了。

    但是，崔肅不一樣。

    崔肅是御史，是天京朝堂里的人，綁架了崔肅，可以讓文承翰投鼠忌器，暫緩剿滅海匪的步伐，讓海匪得以喘口氣。

    而且崔肅失蹤的事情，哪怕?lián)Q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珍惜仕途的人，都不會選擇上報給朝廷……

    “大膽匪類，囂張至此，竟然敢綁架朝廷命官，臣一定要寫奏疏上奏天聽！”文承翰怒道。

    李安然：……

    她摸了一把有些火辣辣的臉頰。

    行吧，這個真的在某些方面太耿直了，也不怎么珍惜仕途。

    “文卿稍安勿躁?！崩畎踩慌牧伺乃募绨?，“既然對方敢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綁走崔卿，說明對方的膽子很大，并且已經(jīng)準備了很長時間，不如讓我們靜觀其變，看看對方的訴求如何吧?！?/br>
    文承翰道：“殿下難道不擔(dān)心崔御史的性命嗎？”

    李安然搖搖頭：“如果對方真的是想要和朝廷、官府撕破臉，直接在這一刀捅死崔肅便可，又何必大費周章準備這么多，要把人活著綁走呢？這說明對方有求于我們，有一筆交易要和我們做。所以孤敢斷定，崔肅并沒有性命之憂。”

    文承翰細細一想，似乎也是這么個道理，他和崔肅雖然相識晚，但是彼此也敬佩對方的性格、氣節(jié)，以至于崔肅失蹤的事情，讓他有些著急，失了方寸。

    “再說了，他又不是被龍王搶了去龍宮做女婿去了，急什么，只要在這人間，我等總能把他救出來的?！崩畎踩话咽直吃谏砗螅按淝梢呀?jīng)去查是誰負責(zé)準備龍王像，想必不出十二個時辰，就能有所收獲?！?/br>
    說到翠巧，文承翰的表情又跟喝了一罐子醋一樣了。

    李安然看他這樣，笑道：“文卿，你這副模樣又是怎么說？”隨后又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便笑道，“你的玉佩呢？”

    大周推崇“君子如玉”，為官之人，身上除了佩戴腰牌之外，都習(xí)慣隨身佩戴一塊玉佩，家財不濟者多為青章玉，稍有家底都會選擇西域進貢的羊脂白玉，文承翰和崔肅所佩都是青章玉的玉佩。

    文承翰道：“這……早晨出來匆忙，未曾佩戴。”他當(dāng)官以前沒有佩玉的習(xí)慣，當(dāng)官以后，這些衣著配飾，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都是翠巧給他收拾著，翠巧不在身邊伺候了，他自己倒是又沒有佩玉的習(xí)慣了。

    李安然的眉毛挑起，她做這個表情的時候，多少會帶出多年軍中浸yin的痞氣，文承翰看著便有些無地自容，連忙扯開話題：“那我們……今日是留在附近的官驛，還是回威州城？”

    李安然笑道：“你回威州城，我留在官驛?！?/br>
    既然都來了，不如就在這等著，看看對方到底有什么訴求。

    只是……

    李安然將目光落在了那些跪在豐登巖外，唉聲嘆氣的漁民們身上。

    “酬龍王”的祭祀毀了，這對于他們來說，其實少了一些心理上的依靠，畢竟這年頭，鬼神之說還是頗得人心的。

    似乎映照著人心里的頹喪一樣，海邊的風(fēng)越發(fā)大起來，吹著豐登巖崖底的浪聲越來越大，天色也像是陰暗了起來一樣。

    漁民們竊竊私語，有的嘆氣，有的垂淚，有的握拳不停地錘著自己的膝蓋，看上去一片愁云慘淡。

    不知是誰說了一聲：“今年的酬龍王，完嘍。龍王生氣嘍?！睋Q來長嘆聲一片。

    只是這一片哀愁聲里，一聲清晰的誦經(jīng)聲起，眾人抬起頭來遠遠看去，卻有個一身僧袍素凈的年輕僧人，站在那豐登巖上，誦著那晦澀難懂，仿佛有奇異所在的咒文。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念得何其認真，眉眼端莊，以至于凝厚起來的云層也略裂開一條長縫，灑下些許天光來在他身上。

    而所有人都只是看著他，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剛剛為何要唉聲嘆氣，愁苦滿面。

    風(fēng)依然很大，雨水映著天光，一顆顆晶亮無比，落在地上，融入海里，最終云收雨歇，青天復(fù)霽。

    ——有的時候，李安然總會有那么白駒一瞬的時間，懷疑這臭和尚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能讓天地為他動容的本事。

    不然，怎么次次都給他弄出這么美得仿佛如神跡的陣仗來呢？

    第81章 第二更

    小船在浪濤上顛簸著。

    負責(zé)劃船的兩人小聲道：“老大讓我們費這么大勁抓這人, 到底是為啥?。窟B龍王龕都燒了，這不吉利吧？”

    “你懂什么，這是京城里來的大官, 老大說了，抓到了這人, 那文閻王才不敢這么急著動咱們?！?/br>
    崔肅被綁在船上, 眼睛也已經(jīng)蒙上了布條, 更是被不知道什么破布滿滿塞了一嘴，雖然他早就醒過來了，卻不敢動。

    他原本就不怎么識水性, 在海浪顛簸的小船上躺著，更讓他頭暈?zāi)垦?，腹中一陣陣的惡心?/br>
    他只能聽到綁架他的人在聊著什么“老大”、“文閻王”、“不敢動手”，卻隱隱能猜出這一次“酬龍王”的幕后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了。

    這些海匪自己肯定沒有這樣的膽量和魄力來綁架自己，妄圖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來威脅文承翰放棄圍剿海匪的計劃。

    更何況，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這件事情早就已經(jīng)不是文承翰說了算了，真正在上頭拍板的，是大殿下李安然和當(dāng)今圣上。

    突然, 他聽見那兩人驚慌失措地喊道：“你們是誰？哪個堂口來接應(yīng)的兄弟？”

    隨后便是“啊”得一聲慘叫，崔肅的臉上濺上了溫?zé)嵴吵淼囊后w, 鼻子尖更是迅速縈繞上了一種熟悉的鐵銹味。

    這是怎么回事？這難道是遇到了黑吃黑？一時間，崔肅的腦子里轉(zhuǎn)圜著諸多的可能性, 但是他現(xiàn)在雙手被縛, 眼睛被蒙住，連呼救都做不到，更是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哪怕是貿(mào)然跳進水里……怕不是死得更快。

    他當(dāng)年在胡地當(dāng)官的時候，也沒遇到過現(xiàn)在這么慘的情況，之后在朝堂上當(dāng)諫議大夫，指著皇帝的鼻子罵，最多也就是被皇帝往腦袋上丟個卷軸蹭破點皮。

    現(xiàn)在他只好努力蜷縮起自己的身子，一時間無法確定是讓對方發(fā)現(xiàn)自己好，還是不發(fā)現(xiàn)自己好。

    要知道，威州這片海域，不只有大周本土出產(chǎn)的海匪，還有從東夷、新羅、扶桑出海，盤踞在附近小島上等著打劫商船的小股盜賊，若是新羅海賊倒還好說，捧上東夷和扶桑的流寇，他就真的沒命了。

    但是負責(zé)綁架自己的這兩個人都已經(jīng)被殺死，就算自己一個人躺在這小船上飄著，最后也只能賭一把運氣，看看能不能順著洋流飄到附近的小漁村，不然等到天明，崔肅極有可能因為被暴曬脫水而死。

    就在他腦子里盤桓著各種算計的時候，小船卻微微搖晃了起來，顯然是有別的輕舟靠上了小船，后面一下?lián)u晃得更為劇烈，是有人踩著船頭登上了小船。

    只是船搖晃的并沒有崔肅想象中的那么劇烈，可見對方的體重并不重，不是個年紀尚未弱冠的少年，就是個身量不高的女人。

    一只手拎住了他的衣襟，將他從船艙里扯了出來，崔肅便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道：“巴老頭費盡心思，就想抓這么個小白臉書生嗎？”

    崔肅還沒來得及哼一聲，雙臂就被另外伸過來的兩只手夾住，隨后身子一個趔趄摔進了另外一條輕舟之中。

    “帶他走。別讓巴老大的人追上了?！?/br>
    崔肅：……

    很顯然，這個女子便是這群人的頭領(l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