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院子里還有個廚房，當(dāng)時顧玉汝不解，但事后很快她就明白用處了，這里暫且不說。

    行李卸完，刀六給了馬老六一錠銀子，馬老六喜滋滋的捧著走了。

    田丫打開箱籠，正在歸置老爺太太今天要用的物什，八斤則是滿院子跑，東看看細看看，鐵娃跟在后面看她，怕她跑到外面去了。顧玉汝在正房里四處看了看，才回來跟薄春山說話。

    “天子腳下，能在這種地方待著，哪個不是jian猾似油，倒不容易讓你抓住錯漏。”

    方才薄春山的行徑確實有試探之意，他們初來乍到，連是誰招他入京述職，誰為主導(dǎo)，又是何意，五軍都督府那邊又是什么意思……他們什么都不知道，這無疑將自己陷入被動的狀態(tài)。

    所以薄春山方才借機發(fā)作，是想反正我人來了，還是被人刁難才會離開，主要責(zé)任不在我。他當(dāng)然也不會走遠，還會留在應(yīng)天城，可他含著怨氣離開，招他入京之人若知，必然會有動作，是時就能借機弄明白一些事。

    若是一絲動靜都無，說明那一切猜想也只是他們想多了而已，動靜越大，說明背后之人在他身上所謀越大。

    方才顧玉汝一言不發(fā)，放任薄春山發(fā)作，甚至刀六詢問，她也只是搖頭，就是明白薄春山打的主意。

    只可惜那小吏根本沒給薄春山機會，也不知是背后有人指使，還是真如他自己所言，只是當(dāng)時不知他是身有公務(wù)入京的官員。

    “不管如何，還是先落腳再說，這些問題總會有答案，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罷?！?/br>
    .

    不提這些，一行人就這么在會同館住了下來。

    也是住在這里后，他們才了解到這會同館真是和尋常的客棧不一樣。

    尋?？蜅６际遣恢脧N房的，一般住在客棧里的人若想用飯，直接讓人做好送來即可?？赡軙^也能把飯做好送來，但顯然住在這里的人是享受不了這個待遇的。

    他們所住的這地方，靠在會同館北角處，一條僅可通過一輛車的石板路左右各是兩排小院，兩兩相對，一排有六個小院，共計十二個小院。

    每個小院里都設(shè)有廚房，里面住的人若是想要用飯，要么去外頭用，出了會同館，門外就是西長安街，過了西長安街到通濟門大街，再往外走，賣吃食的鋪子不少。

    若是不想去外頭用，則要買了米菜自己做，若這院子就一家人住還好，若是幾家共用，則要共用廚房。

    薄春山一行人住進來的頭一天晚上，就面臨無飯可吃的境地。

    這時候再去購置米菜，也來不及了，一行人便去了外面用。第二天一大早刀六就帶著人出去買米面rou菜，他們?nèi)硕?，每頓吃的喝的可不少，算是一項大任務(wù)。

    薄春山則換了身衣裳，打算去兵部一趟。

    衣裳是顧玉汝在蘇州時買的成衣，平時薄春山不注重穿著，常年就是一身黑衣，如今換得截然一新，看著倒像那么回事。

    不光換了衣裳，連發(fā)髻上用的束帶，腰間的腰帶、荷包、玉佩、鞋等等，都是新的，還是顧玉汝專門挑著配的。

    她一面替他收拾，一面道：“世人皆虛榮，只敬羅衫不敬人，我雖知道你不在意這些，但我怕就你以前穿的那些衣裳，恐怕連兵部都進不去?！?/br>
    “你在蘇州購置這些，都是為了這？”

    她嗔了他一眼：“你若真留這里做了官，不管大官還是小官，少不了日里會與人交際，官太太可代表的不光是自己的面子，也是自家男人的面子。我這個面子不做好，丟的可不是我的人，而是你的人。

    “且天子腳下，自持非同尋常，不光排外，也都瞧不起外地人，覺得外地來的都是鄉(xiāng)下人，換身衣裳就能節(jié)省的事，那就入境隨俗吧，何必給自己找不自在?！?/br>
    聽她這么說，他也就不掙扎了，老老實實讓她收拾，她讓抬頭就抬頭，她讓彎腰就彎腰。

    素來知道她賢惠，但這還是她第一次這么細致的給自己收拾打扮，薄春山也美滋滋的，自己美了不算，還時不時招惹她一下，惹得她又是翻眼又是嬌嗔。

    “你以前來過這？”

    “那倒沒有來過。”

    不過她去過北晉的京城，彼時她初來乍到，還不懂什么叫官夫人官太太的交際，那時候齊永寧也不是官，只是因為齊永寧和李顯耀的關(guān)系，李家對齊永寧多有拉拔。

    這種拉拔可不光體現(xiàn)在官場仕途上，也是在女眷結(jié)交上，男人有男人的交際，女眷也有女眷的交際場，雙管齊下，才能迅速融入進去。

    彼時她被宋氏帶著，去參加了幾場李家或是李家親戚家女眷設(shè)的宴，當(dāng)時在場的不光有各家未出閣的姑娘們，還有各家的太太夫人們，一般有誥命在身的才能被稱之為夫人，還得是高品級的誥命。

    她們頭一次參加這種宴，宛如進了孔雀園子里的山雞，不光是衣著打扮，甚至是身上的首飾，都不是‘當(dāng)下時興’的，也不是‘京里流行的款式’。

    雖然沒有冷眼，但那種排斥是無形的，無形就讓你自慚形穢。

    等下次再去，哪怕回去后宋氏就斥巨資為自己為她，都添置了幾身新衣裳新首飾，還是顯得格格不入。首先你從底子就是虛的，你不懂這里的一切，你聽那些姑娘太太夫人們聊的東西，就像聽天書，根本插不上嘴。

    后來李家女眷安慰他們，說是新來的就是這樣，都會被瞧低，日子長了就好了。

    那時她其實已經(jīng)意識到，李家確實有拉拔之意，但李家的女眷未嘗沒有下馬威之嫌，下馬威主要是針對她的。

    開始她也不懂，一次偶然之下聽見宋氏和榮婆子私下念叨，說是李家有把家中女兒許給齊永寧之意，只可惜齊永寧成親成太早了。言語中頗多遺憾，平時宋氏出外交際若是受了氣，回來也會埋怨她幾句，仿佛她交際受阻，都是因她之故。

    只是彼時她已經(jīng)不會再惶惶不安了，也不會不明所以，因為她已經(jīng)懂了，一個人若是厭惡你，怎么都會厭惡，她的不順都來源你，會遷怒你，倒不如遠離且做好自己，不喜不悲，方能自處。

    “怎么聽你這么一說，我反倒有種預(yù)感，這趟去兵部不會太順利？”

    顧玉汝想了想道：“他們就算晾著你，也不會晾你太久，畢竟用得著，你這趟去了，且不要急躁，看看再說?！?/br>
    之后薄春山出了門，八斤因為昨天太興奮玩得太累，到現(xiàn)在還沒醒。

    顧玉汝去把女兒叫醒，讓她去吃了早飯。

    早飯是刀六帶著人出去買的，就是些包子和米粥，只是米粥已經(jīng)涼了，她讓田丫去熱了一下。

    這時去買米面的人回來了，因為人多食量又都大，這兩樣買的特別多，每樣都是兩三麻袋。

    往院子里運的時候，有人過來串門，好像也是住在這里的官員家人。

    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生得臉頰瘦而顴骨高，見她模樣和臉色，顧玉汝覺得此人定是個喜歡斤斤計較之人。

    她似乎沒有猜錯，此女不光喜歡斤斤計較，還特別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四處看了看，不是滋味的說了一句：“這院里就你們一家??？”

    當(dāng)時顧玉汝被她問得一愣，但也沒有遮掩，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

    “家里人多?！?/br>
    誰知對方又酸里酸氣來了一句：“看模樣是個大戶人家咯?！?/br>
    然后人就走了。

    等她走后，田丫忍不住道：“這人是個什么人，往人住處闖，說話還陰陽怪氣的?！?/br>
    顧玉汝搖了搖頭，道：“別理她，這里住的也不是我們一家，人員也混雜，平時少出門，也不需要與外人結(jié)交?！?/br>
    “是，太太。”

    .

    此女姓呂，就住在隔壁。

    與這邊不同，隔壁那座小院整整住了五家人。

    這五家人都是留京候缺的，就如同之前那個小吏所言，這種賴在會同館里等著候補的官員特別多，能住進來的或是有銀子或是有路子，外面多的是人擠不進來。

    至于為何他們都喜歡住在會同館？

    除了這里離各部堂衙門近，跑路子時便宜些，也是因為這里來往的官員多，指不定就能從中得到機會。

    整個會同館分為五個部分，東南西北各一，正中則是會同館辦事的廳房屋舍，其中能住進東南兩處的，多是身份地位不一般，要么是外地高官進京辦事，哪怕是候補，之前也可能是官至四品以上的，才有資格住在這里。

    至于西北兩地，則都差不多，住的都是些外地低階官員進京辦事的，或是以前就是些芝麻綠豆的小官，花了錢或者走路子住進來等著候補的。

    一個院子住了五家人，平時磕磕碰碰，哪兒哪兒都是事，呂氏早就尋思著想換個地方，她慣是潑辣，又仗著是個婦道人家，尋了管事小吏幾次，都與她說實在沒地方了。

    可這就叫沒地方了？

    那隔壁那家住的院子是哪兒來的？

    其實之前隔壁是住了人的，只住了兩家人，昨天被挪走了，也不知道是換到什么地方了，呂氏一直想的就是挪到隔壁去了，誰知被人占了，人家還是一家住一個院。

    呂氏回去后越想越氣，忍不住找丈夫撒潑。

    “你這個不中用的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進京候個補，一候就是快一年，之前與咱們同住這里的劉家、趙家，人家男人怎么就都候到缺了，哪怕做不了知縣，隨便做個什么官也行，總比憋在這里，翻個身隔壁都能聽見，我怎么嫁了你這個不中用的……”

    本來就在一個屋檐下，呂氏這一鬧，院中的人都聽見了。又由于他們這個院子住的人家多，平時是不關(guān)院門的，連院外都有人聽見動靜。

    住在這里大多數(shù)的人，說起來是個官，卻是候補的官。

    所謂候補，就是暫時沒有缺額，等待吏部安排實缺的官員。就比方說，你考中了進士，按規(guī)矩朝廷會給你分派差事，可若是各地暫時沒有缺額，或是沒有合適你的差事，你就得等著吏部安排。

    還比如說，你之前做了縣令，三年到期任滿，又沒給你安排新的去處，你就需要等著吏部再給你安排缺。

    這個候補的時間可長可短，若是有關(guān)系有路子有錢，可能很快就能拿到缺額，可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是沒關(guān)系沒路子還沒錢的，那你就等著唄。

    其中這些等著的人里，也會進行一種優(yōu)勝劣汰。

    總而言之，候補之難，看看呂氏就知道了，她男人以前是個小地方的縣官，可能考評算不得優(yōu)，期滿后就一直沒補到缺，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快一年了。

    ……

    隔壁吵成這樣，顧玉汝所在的院子自然能聽見。

    尤其好像還是跟他們有關(guān)系，她本來不好奇的，也好奇上了。

    見門外站的人多，有許多人議論，她也就帶著田丫出去看看熱鬧，通過大家的低聲議論，也知道了關(guān)于呂氏一家人的事。

    這還是顧玉汝第一次接觸到這種底層官員的人家，她前世也聽人說過候補之類的，但從沒有見識過，也沒有接觸過，此時倒也能理解方才呂氏為何那副表現(xiàn)，又為何說出那樣的話。

    說白了，性格使然是一，也是長久憋在這里，人顯然已經(jīng)到了瀕臨爆發(fā)的地步。

    之后熱鬧散去，可能有呂氏之前的打頭陣，或是有人知道呂氏兩口子吵架跟這邊有關(guān)系，之后也有數(shù)家前來串門。

    多數(shù)是女眷出面——大家都知道這家的男人早上出門了。從這點顧玉汝也意識到，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實則這里住進的每一家，先前住進來的人家都會留意，甚至?xí)蚵犗嚓P(guān)事宜。

    同時，這里的經(jīng)歷也讓顧玉汝意識到，薄春山這趟去兵部可能會真的不順利，她和薄春山之前所說的話似乎一語成讖了。

    果不其然，薄春山中午回來后，大致說了下自己去兵部的經(jīng)歷。

    倒也沒人冷落他，去了也有人接待，卻是個小吏。看過讓他進京述職的公函后，對方倒也笑容可掬，說了許多場面話，等到說重點的時候，對方只說此事不是由他管，管這事的人暫時不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他住在會同館，讓他先等著，等過后會讓人去叫他來兵部。

    又跟他說起應(yīng)天城，說他們大抵第一次來應(yīng)天，應(yīng)天有很多處必去之地，例如報恩寺，清涼寺、靈谷寺、烏龍?zhí)丁⒛詈?、鐘山、燕子磯、雨花臺等等，讓他閑暇之余可帶家眷各處游玩，一定會覺得不虛此行。

    這小吏的態(tài)度其實是有些奇怪的，說起正事含含糊糊，說起游玩卻頭頭是道，十分起勁。

    顧玉汝聽完，道：“他既說讓我們多四處游玩，那就去游玩游玩吧，我們都是第一次來應(yīng)天，就當(dāng)是熟悉地方了?！?/br>
    可薄春山卻覺得若是他們出門游玩，兵部若是找他，一時找不到人怎么辦，后來又想留人看家便可，倒也沒再提出異議。

    之后的半個月里，顧玉汝和薄春山帶著八斤游遍了大半個應(yīng)天城，除了晚上的秦淮河沒有去過，應(yīng)天多數(shù)地方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而游玩了幾天后，每天回來薄春山第一件事，就是問兵部有沒有人來找過他，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此時他倒也明白為何之前妻子會說讓你多四處游玩，你就多去游玩的話。

    其實不是他不懂，只是總還有一絲希望，有希望才會失望。自此之后他也就一門心思就帶著妻女四處游玩，不再問兵部可有來人之事，想看看那些人到底在耍什么花招，就打算把他晾在這？

    而經(jīng)過這么些日子，住在會同館北角這些人家對薄家也有了些了解。

    本來薄家當(dāng)日來，旁人還只當(dāng)他們是有什么依仗，才能獨占一個院落。后來經(jīng)過打聽，知道對方男人就是個芝麻大小的九品武官，還在想這家人莫是有什么來路或是哪個世家高官的親戚？

    經(jīng)過這大半個月觀察，倒是什么也沒有，就是有一股子‘癡傻’勁兒。

    他們見薄家男人不知出去打點，竟成天就知道帶著妻女四處游玩，只當(dāng)此人不曉得厲害，做人太天真，等以后嘗到苦處就知道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