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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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零當啷一陣清脆的鈴音叮當搖響,某位玉顏雪發(fā),身穿鬼紋龍服的男子施施然走來,長而寬的長袖里露出一截骨笛,骨笛上墜有一串精巧的骷髏鈴鐺。 “魂令既出,眾鬼退避?!蹦侨松袂閼脩玫溃滩蛔∥孀齑蛄藗€哈欠,“都給老子投胎去,大半夜的,鬧什么鬧。” 此話比誦佛念經(jīng)還奏效,四野之內(nèi)的大頭頓然面孔猙獰,地上扭曲的鬼爪沒來得及往回縮,皆化作一團團白煙蒸發(fā)。 柳蘭溪納悶地覷著這位地府明珠,問:“魘髏?你不是不出冥界的么?” “夜黑風高,這里挺適合遛彎的。你管我?”冥帝一甩柔順絲滑的秀發(fā),昂起千嬌百媚的頭顱,散發(fā)我最迷人的魅力。 “你縱容手下玩忽職守,對生人行兇,豈非置冥君一職于兒戲??”柳蘭溪慷慨陳詞地對他追責問究。 “我們是奉旨行事,不存在玩忽職守。”白無常替魘髏作了回答。 “冥君向來盡職盡責,這次卻是破例。”黑無常為主子護短。 魘髏還在狀況外,用骨笛拍了拍掌心,悵然若失地望著無邊無際的夜空,自言自語:“我自由了,便意味著那位要出來了……” 方巧冥帝正背對著陸崇,那痞子二貨癱坐在泥地里,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扯了扯他鑲金繡玉的衣擺,感激涕零:“老爺爺,多虧你出手相救,否則我就得去見閻王了?!?/br> 魘髏兩眼飆出一道死亡射線,垂首瞪他,“本帝就是閻王?!?/br> “老大爺,你在開玩笑?”陸崇眼力見為零,還在嬉皮笑臉憨傻犯癡。 “老大爺?。?!”魘髏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明珠矜貴的形象徹底崩塌,他顫抖著嗓音,唾沫橫飛地糾正其詞:“陸崇道君!本帝記得你比我還老,恬不知恥,怎么有臉喊我爺爺?” 陸崇迷惑:“那我喊你什么?白發(fā)寶寶好大兒?” “滾你媽的犢子!”魘髏徹底癲狂,跺腳大怒:“怎么老有人愛占我便宜,當本帝好欺負?夙灼靈給你的勇氣?” “夙灼靈是哪位?”陸崇惘然一愣,心說怎么一堆我不認識的人名,但聽著還莫名熟悉怎么回事? “我不跟蠢貨交談,浪費老子唾沫兒!”魘髏那張熬夜病容因怒火攻心,臉頰浮現(xiàn)一絲不健康的紅暈,顯得尤為嬌氣可愛。他用半睜不睜的倦眸掃了眼因公負傷的手下,又打了一個懶洋洋的哈欠,吩咐道: “黑白二鬼,召集眾陰兵跟本帝回去,這兒別管了?!?/br> 兩鬼誠惶誠恐地勸諫:“冥君,擎天大帝命我等駐守此處,若貿(mào)然違令撤兵,他必不肯對冥界善罷甘休,請三思!” “不必多說,你們盡管撤兵,萬事不都有我在么!咸吃蘿卜淡cao心,天塌下來也壓不著冥界!”魘髏一甩袖擺,緩緩飄向梧桐林深處,原路返回。 兩二鬼不敢不從,齊聲應(yīng)道:“是!” “這就走了?不留下來看好戲?”柳蘭溪對還算有良心的冥界奇葩發(fā)出了觀戰(zhàn)邀請。 魘髏揮了揮手,不冷不熱道:“不了,打打殺殺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回去睡到天荒地老,樂得逍遙?!?/br> “呵,還算有良心?!绷m溪倚靠在梧桐樹旁,目送眾鬼回府,用腳踢了一下陸崇的臀,把他幾欲要被勾走的心魂給拉回來:“看什么呢?” “那個白毛真是冥君?”陸修靜不可思議地問。 柳蘭溪:“覺得不像?” “嗯,不像。”陸崇實話實說,“長得太秀氣了,跟民間那些猙目呲牙的閻王畫像完全不是同一個人。不過我看這冥君好像吊兒郎當?shù)模悬c不太正經(jīng)。” “道君,你沒比他好哪里去,就別五十步笑百步了好嗎?”柳蘭溪無情地戳破他,又問:“你剛才說什么東西都能偷到,是真的嗎?” 陸崇嘿嘿一笑,擠眉弄眼道:“怎么,想要我?guī)湍阃祵O老板的褻褲?” “我對他的褻褲沒有一點興趣!”柳蘭溪暴敲了一下他的頭,“我要你偷的是畫!一幅斷臂男子的畫像!” “噢,你早說嘛!”陸崇從地上一蹦而起,自信滿滿地打包票:“小菜一碟,交給我吧。” * 整座梧桐山莊遍布六界各大高手,公孫若顯然已料到會有不速之客造訪,他們一行四人,朽月、陸崇和顏知諱現(xiàn)在都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除了他的那位深藏不露的好知音,他再也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當初撰寫整本《無名書》時,他為所有人都編排好了角色和戲份,唯獨漏掉這么一個棘手的人物。 因昨晚的變故反常,他特意回去詢問《無名書》的索引,便看見小梳子昏倒在書外,待她蘇醒,才道出原委—— 柳蘭溪察覺事情不對勁,強行把索引打暈,并給自己在書中安插了一個‘莫百川’的角色進入故事,這才造成了后來的變故! 公孫若千防萬防,怎么也沒防住因一念之仁而放過的敵人,這個變數(shù)讓他始料未及,他本以為柳蘭溪只是天庭一個普通的文官,后來查了他的底細才知放走了一條大魚。 柳蘭溪強行進入以他為主角的世界,以書中角色做偽裝,配備原有的武力值和聰明的頭腦,成為整本書最不可控的變數(shù)。如果書中主角是代表‘愛與和平’的正派,那么這個漏洞無疑是本書阻礙主角走向成功的最大反派。 哼,區(qū)區(qū)一個過氣魔輩,掀不起什么風浪! 他才是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者,有最高的權(quán)利和顛覆一切的絕對力量,只要他不踏出這個世界一步,他便永垂不朽地活著,沒有任何人可以將他打倒,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摧毀他嘔心瀝血構(gòu)建出的完美世界。 他的故事永遠沒有結(jié)局,擎天大帝統(tǒng)治的時代也就永遠不會落幕。 一切本來可以很完美的,至少在柳蘭溪闖入他的世界之前。 公孫若依舊相信自己是蓋世無匹的最強王者,但這個信念不再堅如磐石,他的意志開始動搖,因為害怕失去擁有的一切。他底氣不足地召集六界各方力量守在梧桐山莊,為自己保駕護航。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他必須清除掉一切威脅因素,才可坐擁萬里河山,享永世太平! 山莊今夜巡衛(wèi)擁擁擠擠,安防措施可謂做得滴水不漏,但那位舊知己還是順藤摸瓜找到了他的大本營。 廳堂的燈亮如白晝,他瞑目端坐于正位嚴陣以待,耳邊傳來鷓鴣的三兩叫聲,附近山林鬧出不小的動靜,腥風入戶,窗扉翕合,遠道而來的貴客已登門拜訪。 公孫若睫羽微顫,雙目徐徐睜開,皺眉凝望著窗外佇立的緋衣少年,此人攜一股濃烈的殺氣,手里還握著一柄血跡斑駁的邪劍。 他并不詫異,而是滿面笑容,起身出門親自迎接。 “有緣千里來相會,不愧是知己。”公孫若逢場作戲地裝作親切友好,硬是逼自個說出一番虛情假意的贊揚來:“本帝神界精兵強將布防于山莊各處,柳兄單槍匹馬如入無人之境,竟殺得一個不留,佩服佩服?!?/br> 柳蘭溪是個死到臨頭都會露出微笑的體面人,但有兩種情況他笑不起來,一個是看見靈帝受苦,另一個是看見讓靈帝受苦的人。 他揉了揉酸疼的手腕,神情麻木道:“孫老板?文帝?還是該喚你一聲擎天大帝?” 公孫若握拳抵唇輕笑了一陣,他聳了聳雙肩,沒有正面回答:“我殺了你的人,你殺了我的人,這筆生意是挺合算的。忘了替你留存靈帝遺骸,是本帝考慮不周。” 這人言談舉止無不和和氣氣的,可說的每一個字都讓人聽著不舒服,每一個動作都在向人挑釁。 柳蘭溪的心臟一陣鉆心的疼痛,像被人一鉗子拔掉了身上的逆鱗,他猝然攥緊劍柄,恨不得沖過去將人碎尸萬段以解心頭之恨。 他的憤怒已然達到極限,諸身血液狂躁地流淌,殺戮是他的本能保護機制,是刻進骨子里的天性。原以為自己會像上次一般恣行無忌,癲狂到忘乎所以,但腦海中有個聲音在提醒他—— “不要生氣,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哪兒都不去。就算現(xiàn)在做不到,總有一天也一定做到?!?/br> 在這一天來臨之前,他不能輸給任何人,包括自己。 柳蘭溪重新拾起理智,用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迫使自己立馬鎮(zhèn)定下來,冷靜地分析道:“我研究了你書里的故事,清楚了你制定的所有規(guī)則,你在這個世界堪稱無敵,有一具刀槍不入的金剛不壞之身,手上還有無所不能的兇刃佛蘇筆。想要打倒你,呵呵,還真是不容易呀。” 公孫若聽著別人對自己的褒獎,心頭萌生一絲愉悅的快感。仿佛別人對他越是忌憚,他便會有一種越是強大的錯覺。 他顴骨高高揚起,自我滿足地笑道:“既然你心知肚明打不贏本帝,為何還要來蹚這趟渾水?” “因為凡事沒有絕對,也沒有無懈可擊的人,閣下也不例外?!绷m溪像是個拆臺專業(yè)小能手,先揚后抑的本事日益精進,殺得對方措手不及。 公孫若笑意驟然一收,唇角微微抽搐,眼神不安地瞟向柳蘭溪。思慮良久,他好奇地開口問道:“這么說,你找到本帝的缺點了?” “你猜?”柳蘭溪甩了甩滴血不止的殷絕劍,又低頭掏出帕子仔細地擦拭,那旁若無人的態(tài)度實在快要氣瘋對手。 “文帝若真覺得自己無人能敵,為何還找那么多幫襯防著我?心虛壯膽么?我不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沙,與浩瀚無垠的沙漠相比不值一提,你究竟在顧慮什么?弄清楚這些,便是今夜我來的目的?!?/br> “本帝一向眼里容不得沙,我還以為無需親自出手,故讓那些飯桶代勞,倒是輕敵太過?!?/br> 公孫若話術(shù)精湛,為自己反常的行為粉飾得天衣無縫,沒有任何破綻。 兩人一問一答,如老友見面寒暄,客氣地禮尚往來,不失文人涵養(yǎng)。 此時氛圍恰到好處,夜闌人靜,庭院菊花幽香撲鼻,月光如銀紗灑落,良辰美景,若是此間備有酒肴,兩位可能會友好地坐下來暢飲言歡。 其實真正的文人交手,你來我往之間無需動粗過招,兵戈相向,三言兩語暗藏殺機,口誅筆伐。有道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別看他們方才光顧動嘴皮子,實際上是在試探對方深淺,相當于已打了千百回合。 古今文人墨客多是官場失意,壯志未酬,能把自己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者寥寥無幾。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公孫若用身體力行實踐出了這個真理,他成了稱霸寰宇的至尊主宰,腳踏六界,睥睨天下。 一切恍如一場永不醒來的美夢,他絕不允許任何人毀壞它! 公孫若的涵養(yǎng)辯論點到為止,口舌之爭畢竟造不成最致命的殺傷力,他從腰間取下佛蘇筆,友好地比了一個請先出招的手勢,文縐縐道: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多說無益,你我也算相識相知一場,本帝先讓你幾招,也算不負昔日高山流水的情意?!?/br> 柳蘭溪輕謾地挖苦道:“良瓊,生死關(guān)頭還在乎那些繁文縟節(jié)做什么?刀劍無眼,別以為勝券在握,誰讓誰還不一定呢。” 少年大言不慚的狂語精準無誤地踩雷,公孫若乍然換了一副陰沉的嘴臉,手執(zhí)佛蘇筆當空奮力疾書,一筆鳳舞龍翔,洋洋灑灑揮就幾個大字——風、雨、雷、電、雪、冰。 字跡狂草奔放,遒勁恢弘,六字一氣呵成,頓時天地風云大作,狂風席卷山林,山竅嗚咽作響,梧桐枝木皆盡摧折,烏云成團聚攏墨穹。 晴空裂帛,幾道閃電劈下,雷鳴轟隆。 風雷火炮雙管齊下,如一只可怖鬼爪伸向梧桐山莊內(nèi),可還未逼近目標,一道刮目刺眼的紅光倏地對中劃過,竟將勢不可擋的雷電脆生生地劈開。 柳蘭溪手中劍氣如虹,迸躍沖天,周身赤色匹練環(huán)繞,燁燁千里,靈動婉轉(zhuǎn)如逐月流星,鉚勢相撞,瞬息將雷電風云宕為煙塵。 喘息未定,徒然大雨瓢潑,如泄洪墜瀑,旋擰成一股巨型水龍,拐轉(zhuǎn)了幾個彎,朝柳蘭溪猛灌直沖下而來。 那抹詭邪的紅光閃作一線激奔避逃,矯捷機敏地躲開水攻,速度奇快令人眼花繚亂,在半空周璇迂久之后,向梧桐林俯沖而去,水柱緊隨其后,嘩啦一撞,浪滔滾騰咆哮,偌大的梧桐林隨即被洪水淹沒。 公孫若躥房越脊,樂得清閑站在樓閣頂端看戲,眼見紅光跌落進幽深密林,不禁舒心展眉,十分解氣。 然水勢過猛,層林盡毀,泥石濫漫,梧桐林地勢低洼,匯聚淌流形成一汪湖泊。 暗夜冥冥,漆風苦雨,山莊屋舍坍潰崩離,公孫若腳底急浪掀拍,隨手揮舞毫筆書寫一‘舟’字,倏爾一只帆船劈波斬浪駛來。 他凌風翩然,宛如鴻雁展翅,輕盈滑落在甲板之上,駕舟前方隱隱一點赤光處探進。 可待他靠近,水底光亮驟熄,茫茫煙波縹緲幽寂,四面廖無人影,世界恍如被裝進了一個密封的黑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