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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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輪替,一晃眼已過了兩載春秋,有人還在徒勞無功地一直等,有人已經(jīng)心灰意冷不抱希望。 陸修靜一開始會經(jīng)常到無時殿看看,后來次數(shù)漸漸少了,距離上次來訪已半年有余。 玄晏自打身邊多了一個得力助手,日子過得無比輕松滋潤。 柳蘭溪盡心竭誠地幫時帝處理政事,將無時殿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條,還為他想出了馴服金烏的法子,使得太陽鳥能在既定軌道上自覺按時升起和落下,從此減輕了玄晏的負(fù)擔(dān)。 不過他的話變少了,也沒有以前笑得多了,整個人成熟得似乎變了一個人。 等待于他而言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不管是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他都有足夠的耐心等。以前就是這么過來的不是嗎?現(xiàn)在只不過把以前做過的事再重復(fù)一邊而已。 可是就算是這樣一個鍥而不舍的妖孽,也有過幾次的心態(tài)崩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偶爾會跑到時空大門前叫一叫某人的名字。 饒是日日思念,夜夜呼喚,離開的人依舊杳無音訊,亦如沉入深潭底部的石子,不聲不響地腐爛成泥。 大概,她真的不回來了吧? 有時候,柳蘭溪會忍不住地想,腦海里的記憶如果能夠抹除就好了,這樣一來,他也不用為心上人病入膏肓,不用傻傻地癡心妄念。 都怪他,怪他太貪心了,貪得無厭地想要索取更多,覬覦那些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F(xiàn)在報應(yīng)不爽,活該受這漫漫無期的煎熬。 時間并非包治百病的解藥,時間只會予人淡忘的錯覺,制造已治愈的假象,只有自己知道,心底還有一塊埋藏至深的痼疾無人知曉。 那時嗔癡妄念皆因一人而起,后來喜怒哀樂全葬在心底。 人間愛恨固然折磨,可又何嘗不是饋贈? 若活得無滋無味,混混沌沌別無所求,豈非了然無趣? 就在所有人以為故事截止的時候,一個滿身是傷的女人推開了那道緊閉的大門,回到了屬于她的世界。 自從金烏被馴服妥帖后,時帝樂得清閑,便再也無需日日巡值。 這日跟尋常日子沒什么區(qū)別,太陽照樣升起,玄晏躺在院子里的搖椅上,雙眼微微瞇起,愜意地拿起矮桌上的紫砂壺仰脖嘬茶。 一口茶水含在喉嚨還未吞下,玄晏眼角余光驀地瞥見無刻碑前站了一人,像個人又像個鬼,渾身血rou模糊的,嚇得他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跌落,茶水嗆得他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鬼……有鬼……咳咳……” 玄晏咳得像個肺癆,跪在地上咳了一陣,恍惚間覺得方才那女鬼像極了失蹤已久的朽月靈帝,故壯膽抬欲再確認(rèn)下,抬頭正好跟對方的視線對上。 我去!還真是朽月靈帝!失蹤人口居然回來了!而且還是從無刻碑里出來的!這個事實直接驚悚他三百年! 玄晏使勁地用拳頭揉了揉眼,最終震驚戰(zhàn)勝了恐懼,用吃奶的勁兒沖屋里頭瘋了一般大喊: “柳蘭溪?。?!快出來!?。 ?/br> 柳蘭溪從屋內(nèi)傳來不勝其煩的聲音:“別老一驚一乍的,能安分點嗎?那么大的人了還怕什么鬼,自己克服下啊?!?/br> “沒唬你!你出來看就知道了!這鬼不找我,找你的!” 在玄晏千呼萬喚的催促下,柳蘭溪抱著一疊書冊從門內(nèi)走出,無刻碑正對著大門方向,碑前站著的人如同石雕,一動不動,兩眼直愣愣地盯著他。 失蹤了兩年多,回來后,朽月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原來你在這啊?!?/br> 她苦澀地笑了起來,費盡力氣找來找去,繞了一個大圈,不過是一句“你也在這啊?!?/br> 太久沒聽到她說話了,柳蘭溪一時沒分清到底是在夢中還是現(xiàn)實,不管在哪里,他都會心慌意亂好久,怕一上前抱住那人,她又會變成縹緲無形的幻影。 太熱烈的歡喜總是傷人傷己,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克制,變得謹(jǐn)慎,看到想要的東西,第一個念頭不是奮不顧身地往前沖,而是會先考量一下有沒有把握得到,這個目標(biāo)是否只是一種‘望梅止渴’的自我希冀。 兩人遙遙對望,誰也步上前一步,誰也沒有后退一步,都害怕不是現(xiàn)實,都害怕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夢境,一靠近,便會破碎醒來。 時光流淌得很慢,蹲了老半天的玄晏不敢打擾這場久別重逢,腿麻了也不敢起身。可若是他們兩還這樣耗下去也不是個事,于是伸手拽了下柳蘭溪的褲腿,“你倒是說句話,順便問問她是神是鬼!” “我是不是又做夢了?”柳蘭溪拖著顫抖的尾音問玄晏,眼神沒離開過朽月,滿目心疼。 以往的夢,她都是一身桀驁地站在火焰中,觸不可及,倒是這回怎么滿身傷痕地出現(xiàn),如此真實,真實得光看一眼便心如刀絞,久久不能平復(fù)。 皇帝不急急太監(jiān),玄晏郁悶道:“什么夢啊,你不會沒睡醒吧?柳蘭溪,關(guān)鍵時刻別犯慫,你倒是上啊!” “她是真的?你保證?”柳蘭溪猶疑不定,畏縮不前。 玄晏一時語塞,支吾道:“這,我哪敢肯定啊,搞不好是飄回來的鬼魂也不一定……” 無刻碑前的朽月等了許久,見對方遲遲不肯近前,長長的吸了一口氣,鼓足勁拖著沉重的軀殼,步履艱難地走下石階。 既然你不過來,我過去也是一樣的,不管相隔千萬年的時空,還是不過幾丈遠(yuǎn)的距離,只要她還尚存一口氣,只要他還站在原地。 她會走過去的,在沒倒下之前。 以前她總不清楚這份心情到底是什么,瞧見時心生歡喜,瞧不見時,任由想念泛濫成災(zāi)。 現(xiàn)在她好像明白了,因為那個人的存在,自己可以不用一直那么理智,不用時刻全副武裝,不用厭惡和否定自己。 所以她不會再躲避了,真正愛一個人,沒有所謂的驕傲和矜持,定會放下一切往前奔赴。 緣分是一種脆弱不堪的東西,不主動的話,轉(zhuǎn)個身的間隙,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消失不見了。 朽月正是知道這點,才會穿過那扇時間大門,徒步跋涉千萬年,走錯過無數(shù)條歧路,耗費身體里的最后一點靈力,無比艱難地再次回到這里。 “本尊大概能肯定自己是真的,”她站定在離柳蘭溪面前,擦干唇邊的干涸的血跡笑了笑,“有客遠(yuǎn)道而來,不請我進(jìn)去喝杯水嗎?” 一堆書卷嘩啦散亂一地,柳蘭溪方如夢初醒,他伸手觸摸那張掛滿斑駁血痕的臉,不禁眼眶泛紅,哽咽道:“灼靈?是你,你回來了?” 朽月點頭,一頭倒進(jìn)他的懷里。 沒力氣了,走得太累太辛苦,為了能夠回來,幾乎是豁上了性命。 其實在時空裂縫迷路之時,她便已經(jīng)消耗完體內(nèi)靈力,可以說她腳踏實地,一步步來到現(xiàn)世,全靠意志在支撐,倘若是一不小心死在半道上,又該是另一個故事了。 “灼靈、灼靈,你醒醒,睜開眼看看我。” “灼靈,我錯了,不該騙你……灼靈,你可知道,我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 “灼靈,求你可憐我,行行好,別跟我開玩笑,我真的受不住……” “灼靈,我真的好愛你,你不要再扔下我好么?” “灼靈,說話,別不應(yīng)我?!?/br> “灼靈、灼靈、灼靈……” 柳蘭溪焦頭爛額地靠坐榻前,緊緊握著朽月的雙手,用哭啞的聲音一遍遍地喊著她的名字,正如每天夜里在時間大門外那般。 聽著這一句句纏綿悱惻的號喪,朽月一度覺得自己真的掛了。 其實她的神志清醒的,只是身體還沒完全恢復(fù),這一路上,她氣力透支過甚,導(dǎo)致現(xiàn)在身體動不了,嘴巴說不了話,故而呈現(xiàn)了一種龜息狀態(tài)。 看這個情況,保守估計,她的耳朵約摸還要忍受兩三天的折磨才能解放。 玄晏實在扛不住柳蘭溪的叫魂,時不時會過來看下這邊的情況,一面關(guān)切地詢問朽月的身體狀態(tài),一面安慰意氣消沉的柳蘭溪要放寬心。 柳蘭溪整個身子伏貼在病人懷里,不耐地回轉(zhuǎn)過頭瞧了眼玄晏,滿臉不悅地下逐客令:“時帝,你出去吧,我還有很多話想要跟灼靈說?!?/br> 朽月內(nèi)心拒絕,小祖宗,你可歇歇吧,叫了三天三夜了! 在這塊地界,以前是玄晏的地盤,后來柳蘭溪鳩占鵲巢,成了他的地盤。再不走,可得被這妖孽犀利的視線穿成馬蜂窩不可! 玄晏無可奈何,灰溜溜地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灼靈,沒人打擾我們了……”柳蘭溪道。 朽月欲哭無淚,臭小子,行行好,本尊一路不眠不休走到現(xiàn)在,讓我睡個安穩(wěn)覺吧! 柳蘭溪當(dāng)然不清楚她的所思所想,以為一直叫著就能把人給叫醒,所以但凡他的嗓子還能出聲,就會一直在朽月耳邊吵吵,吵到她不耐煩,詐尸回魂才肯罷休。 朽月實在忍無可忍,第四天加快復(fù)蘇進(jìn)度,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她扯住柳蘭溪的耳朵大喊:“臭小子,你敢再叨叨一句看我打不死你,這幾天叫得老子耳朵都長繭啦!” 時機很是到位,這個時辰天還沒亮,柳蘭溪在躺在旁邊堪堪打了個盹而已,耳朵冷不防地灌進(jìn)朽月這句震耳欲聾的聲音,無辜地從睡夢中被吵醒。 這小子確實受了驚嚇,身子觸電似的一縮,不過看見精力充沛的朽月坐在床頭,他的欣喜比驚嚇更甚,化身成了一只巨型犬類牢牢摟住朽月,不讓她再有逃脫的機會。 柳蘭溪欣喜若狂地望著懷中人,知道她渾身是傷還未痊愈,對待一件易碎品般謹(jǐn)慎,默默垂下腦袋,一遍遍在她身上嗅吻個不停,欲碰不碰,欲咬不咬,纏人得緊。 朽月老老實實地在他懷里躺著,耳朵貼在他心口上,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跳,亦或者是自己的心跳…… “小孽障,你的心臟跳得不如以前那般歡快了?!毙嘣律焓痔竭M(jìn)了他的里衣,在心臟的位置畫了一個圓圈,“是不是在本尊走后,見異思遷,喜歡上了別人?” 柳蘭溪停下親昵,登時沒轉(zhuǎn)過彎來,抬手發(fā)誓:“灼靈,我這一生只愛你一人!” “是嗎,我不信。把你的心挖出來給本尊看看如何?”朽月話鋒犀利一轉(zhuǎn),迂回挖坑。 柳蘭溪臉色倏地一青,知道這會兒在劫難逃,還不如坦白從寬,很自覺地乖乖認(rèn)錯:“我錯了,真的?!?/br> 朽月用手指挑起他的下頜,威迫他抬起頭直視自己,“柳蘭溪,還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從實招來,說說是什么時候換的?” 柳蘭溪目光躲閃,吞吐道:“上次,在晴君后苑時,你不是中了卷鰭的詭愿術(shù),被挖了心嘛,我實在不放心,于是起了邪念想代為保管一下……” “哼,不放心?”朽月冷笑了下,“有誰會不惜把自己的心生生挖了出來,愣是要給別人換上?我看你是為了更好地監(jiān)視本尊,你早就知道我會回到荒古了是不是?” “灼靈,我……” 柳蘭溪不免慌了神,將朽月往懷里抱得更緊了些,害怕她這一生氣,又丟下他跑了。 “別緊張,本尊沒生氣?!毙嘣聡@了嘆氣,拍了拍他的背脊,“本尊只是心疼你受傷,唉,哪有正常人會自己剝開自己的心呀……” 這件事是她去了荒古后才發(fā)現(xiàn)的,她沒想到這個孽障已瘋狂到了這般境地,為了占有一個人而不擇手段,不惜以交換心臟的方式,死死地牽住對方,無論死活,都能指引對方回到自己身邊。 不可否認(rèn),她是因為時常感受到心絞痛才有了離開的想法,禍央若是知道她離開沒回去,大概會比現(xiàn)在的柳蘭溪更瘋吧。 “我想感同身受,灼靈的痛我想知道是什么樣的,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誕,我可以保證自己以后會學(xué)著做正常人,灼靈,你相信我?!?/br> 仔細(xì)聽完柳蘭溪信口開河的話,朽月忽然伏身上前,只手他把摁在榻上,“正常人是不指望了,我只求你平安,還有,別惹太多的幺蛾子。你能做到的話,本尊可以既往不咎。能嗎?” “能!絕對不讓你cao心!”柳蘭溪緊張過了頭,全神戒備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任何狀況。 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他正不正常,而是朽月好像有點不正常!他不信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惡神會既往不咎,畢竟秋后算賬這種事可能會遲到,但永遠(yuǎn)不會缺席! “你確定?”朽月稍稍松開爪子,語氣充滿懷疑。 “我不確定……”堅持不到半刻,柳蘭溪抵不住良心的譴責(zé),舉白旗繳械投降。 朽月“嘖”了一聲,這回直接翻身騎了上去,雙手抓著他的手腕,“本尊就知道!” 柳蘭溪閉上眼準(zhǔn)備從容就死,一咬牙一狠心,主動請罪:“要不,灼靈,你還是給我來個痛快吧!真的,只要你不走,想怎么懲罰都行!” “好吧,成全你!”朽月煞有介事地想了下,低頭在他眉間吻了吻,問:“這個懲罰怎么樣?” 柳蘭溪不可思議地睜開眼,小心翼翼道:“就這樣?” “不夠么?” 朽月屈服于他的貪得無厭,當(dāng)即不由分說地撬開他的唇齒,遞入一枚深吻。 窗外好似下起了雨點,密密綿綿,帳下情暖意融,如奏婉轉(zhuǎn)小曲,起伏撩人心弦,尾韻勾饞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