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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青云臺在線閱讀 - 青云臺 第100節(jié)

青云臺 第100節(jié)

    他的聲音明明很沉,甚至是溫柔的,帶著安撫之意的,可是由眼下的青唯聽來,卻覺得話里話外帶了一絲譏誚,尤其是他眼里的笑意,不是挑釁又是什么?

    她這個人激不得。

    本來說不過已經(jīng)要動手了,眼下再被這么一激——

    青唯閉上眼心一橫,想著反正一回生二回熟,再來一回又不會掉塊rou,她怕什么!當(dāng)即傾身越過方幾,朝謝容與貼過去。

    謝容與幾乎是愣住了,眼睜睜看她毫無預(yù)兆地貼過來,除了本身的柔軟濡濕,簡直是劍拔弩張的。

    她全無章法地在他唇齒間攻城略地一番,甚至還沒等他悉心相迎,又全無章法地撤開,隨后停在他的一寸開外,喘著氣逼視著他,吐出兩個字:“甜的。”

    謝容與:“……”

    青唯:“昨晚是甜的,今晚又是甜的?!?/br>
    她隨后伸指敲了敲方幾上的方子,“但這方子的藥湯是苦的。這還不是證據(jù)么?鐵證如山?!?/br>
    她離他太近了,吐息都糾纏在一起,他眸色漸深,“你下午出莊,真的是去查這張藥方去了?”

    “你以為呢?”青唯道,“你的病早就好了,卻和德榮合起伙來騙我,還有那個韓大夫,說什么你心病難醫(yī),身邊離不得人,分明是你們的同黨!”

    她怒不可遏,“虧我還擔(dān)心自己不會照顧人,好心去跟大夫打聽你的病情,擔(dān)心這大夫拿了假的方子對你不利,去城中藥鋪問明藥效。擔(dān)心了大半日,原來卻是我被蒙在鼓里!你那藥湯的味道,分明就是……就是甜棗兒兌的糖水,是甜棗兒!”

    謝容與愣了愣。

    舌頭還挺靈。

    他見青唯要撤開,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將她困在自己的半尺之內(nèi),聲音緩下來,“小野,藥湯這事,我沒得辯,是我故意瞞了你,是我的不對?!?/br>
    他停了停,又說,“我該好好與你解釋的,可是近日總是繁忙,你又總想搬出莊子,我只是……不希望你離開,又不知道該怎么把你留下來,很擔(dān)心你像上回一樣,忽然不見了?!?/br>
    “小野?!彼麊镜?,微垂的眼瞼稍稍抬起,眸中清光一下籠過來,將她包裹,聲音輕得像嘆息,“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身邊?我哪里不好?”

    這一聲近乎嘆息的問讓青唯一下怔住。

    那一夜帳中的山嵐江雨倏忽重現(xiàn)。

    是啊,她為什么不留在她身邊呢?和他一起,有什么不好?

    可是下一刻,青唯驀地反應(yīng)過來。

    他太容易讓她動搖了。

    她活了快二十年,就沒見過這么能蠱惑人心的人,一言一行,一個眼神一聲嘆息,簡直堪比巫術(shù)。

    青唯驀地掙開他,撈起自己身邊的短劍,疾步回床帳中取了早已收好的行囊,推門而出,頭也不回地說道:“既然你病好了,也不需要人照顧,那我……那我就先走了。”

    其實也不必這么急著要離開。她知他為何騙她,不怎么氣了。

    她只是莫名有一種如臨深淵的危機(jī),覺得再不走,怕是再也走不了了。

    院中月華如水,夜色清致。

    謝容與跟出屋,喚道:“小野?!?/br>
    青唯聽到他追來,一咬牙,足尖在地上一個借力,飛身落在院中的一株榆樹上,橫劍在身前一擋,“你別過來!”

    她的落腳之處并不好,是一根細(xì)脆的枝條,身后就是池塘,好在她輕功好,堪堪穩(wěn)住身形,望著立在院中的謝容與,說道:“我早已想過了,我是欽犯,跟在你身邊只會成為你的掣肘。玄鷹司里有衛(wèi)玦、有祁銘與章祿之,你身邊還有朝天,不缺我一個打手。上溪之案了結(jié),今后不如你查你的,我查我的,以信函互通有無?!?/br>
    她亡命天涯了這么多年,枕戈待旦是她的宿命,去歲暫得片刻皈依,她竟是半年不曾緩過來,夜里常夢見他和江府。

    溫小野是野生野長的野,不該將根扎得這么深,上回已然傷筋動骨,下一回會不會九死一生。

    謝容與安靜地看著她:“上溪暴亂當(dāng)日,左驍衛(wèi)校尉伍聰擅離職守,消息傳到京里,中郎將上奏為伍聰求情,我請官家允了,但作為交換,我已令左驍衛(wèi)暫緩追捕溫氏女。洗清你身上的冤名,我未必能夠立刻做到,但你相信我,我一定能保護(hù)好你?!?/br>
    立在院中的男子素衣青帶,眉眼好看極了,仿佛就是為這月色清霜所化,是她這半年反復(fù)在夢里看到的樣子。

    青唯道:“去年我之所以離開岳州,除了送芝蕓上京,更想找我的師父。他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五年杳無音訊,眼下上溪案已結(jié),我既為自由身,自當(dāng)前去辰陽尋他?!?/br>
    “我半年前就派人去辰陽打聽過,這五年來,岳魚七從未在辰陽出現(xiàn)。你如果不放心,當(dāng)真想去辰陽一趟,待此間事了,我陪你同去。”

    “同去又如何?”青唯道,“待此間事了,我的愿望的像我阿翁與師父一樣,踏足江野,行義為俠。而你是王,你的父親是士人,你是被先帝教養(yǎng)長大,我們出生不同,經(jīng)歷不同,以后的愿景也必不會相同?!?/br>
    謝容與淡淡道:“你不是我,你怎知我的愿景?”

    青唯道:“那不說將來,只說今日。我眼下這么每天跟在你身邊,跟你同進(jìn)同出又算什么,你將來不娶妻嗎?當(dāng)斷不斷必受其亂,不如就此分開?!?/br>
    謝容與看著她:“我不想與你分開?!?/br>
    “不分開還要一輩子在一起不成?京里千百高門貴戶,到時天家為你擇妃,你又作何說法?難道你還讓我這個草莽做你的王妃嗎?”

    “溫小野,你在想什么呢?”

    謝容與聽到這里,驀地笑了,聲音溫柔得像月色,“你本來就是我的王妃啊?!?/br>
    你就是我的王妃啊。

    夜風(fēng)輕輕拂過。

    青唯腦子一瞬懵了。

    她看著謝容與,到了嘴邊萬般辯白與夜色一起纏成繩結(jié)落回胸腑,心神一片空空茫茫。

    她張了張口,忘了要說什么。

    她本來是以輕功落在脆枝上的。

    然而或許因她卸去了力道,足下踩著的脆枝再也支撐不起一人的重量。

    細(xì)脆的榆枝“咔嚓”一聲折斷。

    下一刻,謝容與就瞧見,溫小野連人帶劍,在他眼前落進(jìn)池塘。

    第124章

    “公子,參湯煮好了。”

    屋外傳來德榮的聲音。

    “送進(jìn)來吧?!边^了一會兒,謝容與應(yīng)道。

    德榮稱是,目不斜視地推門而入,將參湯擱在桌上,不敢往寢房里看。

    公子也真是,這大半夜的,又是備浴湯,又是煨參湯,他一個伺候人的下人倒是不覺麻煩,這么血氣方剛干柴烈火的,累著少夫人如何是好?

    德榮垂目退出屋,掩上門才道:“公子,那小的去隔壁浴房收拾了?”

    “去吧?!?/br>
    參湯熱氣騰騰地擱在桌上,謝容與端去床邊,“小野,過來吃了?!?/br>
    青唯裹著被衾坐在床榻上,將臉別去一邊,“不吃?!?/br>
    “不吃也行。”謝容與見她仍是別扭,笑了笑,“病了我照顧你。”

    青唯移目過來,不敢抬眼看他,目光落在他的衣衫,見前襟洇了一大片水漬,大約是適才抱她出水時弄上的,“你、你去沐浴吧,這參湯擱著,過會兒我自己吃……”

    謝容與“嗯”了聲,似叮囑了句什么,出屋去了。

    青唯壓根沒聽清他的話,他一出屋,她便抬手遮眼,倒在枕上。

    直到此時,她的腦中都嗡鳴作響,恨不能將今夜落水的一幕從記憶里抹去。

    其實她并不記得多少,沁涼的池塘水未能將一句擲地有聲的“王妃”驅(qū)逐心海,待到她反應(yīng)過來,謝容與已經(jīng)把她打橫抱起,喚德榮去備浴湯了。

    身上寬大的,潔凈的中衣又是他的,洗過的長發(fā)還是他幫忙擦干的,她今夜本來打定主意要走的,可惜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振翅的鴻雁失足成了落湯雞,她莫名敗下陣來,還敗得難堪,敗得困窘,身上的中衣繭子似的縛住她,她覺得自己走不了了。

    -

    謝容與沐浴完回來,看到青唯還是如適才一般抱膝坐在榻上,參湯倒是老實吃完了,案幾上只余一個空空的碗。

    落入水的一剎太突然,別說她了,連他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其實她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狼狽,池塘的水也不深,只及她的腰,或許是從小習(xí)武的習(xí)慣,她竟在池子里站穩(wěn)了,只是飛濺的水花與水花褪落后,她依舊一臉昏懵的樣子實在引人發(fā)笑。

    自然他也顧不上笑,把她從水中撈起,她縮在他懷里僵成一團(tuán),他便知她還沒緩過來。后來把她放進(jìn)熱氣氤氳的浴房,多問了一句:“怎么,要我?guī)湍銓捯拢俊彼湃鐗舫跣?,手忙腳亂地把他推出門。

    -

    謝容與熄了燭,撩開紗帳坐入榻中,溫聲喚道:“小野?!?/br>
    青唯別過臉來看他。

    月色很明亮,透窗流瀉入戶,滲入帳中,薄靄一般縈繞在她周身,將她襯得如夢如澤。

    謝容與看著她,剛要再開口,溫小野忽然動了,勾腿跨過他的膝頭禁錮住他的下半身,手上一式擒拿,隨后跨坐在他身上,目光泠泠,聲音也泠泠:“兩個問題。”

    謝容與:“……”

    她怎么又這樣?她知道這樣不太妥么?

    不過也好,她終于從適才的困窘中緩過來了。

    謝容與“嗯”了聲,“你問?!?/br>
    青唯的語氣帶了點遲疑,“我聽人說,當(dāng)年朝廷下達(dá)海捕文書,是你在我的名字上畫了一道朱圏,你為何要畫朱圈,是為了救我嗎?”

    “……是。”

    “那時我與你素不相識,你為何要救我?”

    謝容與注視著她,安靜地道:“我覺得我對不住那個小姑娘,是我從辰陽請走了她的父親,讓她沒了家,無論怎么樣,我得保住她的命?!?/br>
    青唯愣了一下,沒想到他竟這么以為。

    可是去修筑洗襟臺是父親自愿,后來洗襟臺坍塌,也怨不到他身上。

    她張了張口,剛要出聲,謝容與又很淡地笑了一聲:“再者,去辰陽的那一次,是我十二年來第一回 真正出宮?!?/br>
    青唯愣道:“在那之前,你都沒離開過紫霄城么?”

    “如果不算去寺院祭天祭祖,偶爾回公主府探望祖母,”謝容與道,“從未?!?/br>
    他五歲被接進(jìn)宮,如皇子一般學(xué)文習(xí)武,恪守宮規(guī),幾無一日怠惰,昭化十二年,他十七歲,第一回 離京入辰陽,在山野間看到那個小姑娘,才知這世間竟有人與自己活得截然不同,眼中無慮,身后無憂,愛則愛,恨則恨,從不會被任何人拘著,拎著一個行囊一柄重劍就可以說走就走。

    是他那些年可望不可即的自在恣意。

    “那你后來娶芝蕓,發(fā)現(xiàn)誤娶了我以后卻不退婚,也是為了幫我?”

    謝容與目光悠悠然,“小野,這是第四個問題了?!?/br>
    “回答我。”青唯不依不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