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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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日落,遠天一片煙波升起。 隨著夜幕降臨,山林中偶有一片寒鴉聲噪,緊隨而至的是一陣長長的狼嚎之聲,瞬時驚動了林中趕路的書生。書生趕路的腳步更疾,卻叫腳下石子一絆撲倒在地,吃了個滿臉灰。 書生滾爬著起來,怕這天黑路滑,想從背后書簍里拿出燈籠來照明,卻又手腳慌亂,一個不慎朝著山坡下滾去,滾在了山腰的道路旁,一時撞了滿頭。 書生只覺得眼前黑沉沉,但不知是天黑看不清的緣故,還是撞得目眩了,只綽約見西邊有四蹄緩慢的朝這邊走來,伴隨著“叮鈴鈴”的聲響。 書生勉強撐起眼看去時,卻見是匹頭頂著一摞白、脖間結(jié)著鈴鐺、后方拖著板車的灰色雜毛驢朝這邊行來,看不真切,只聽得灰驢鼻息吐納出粗重的喘氣聲。 有人來! 書生趕緊蓄力呼叫,“小生……小生途經(jīng)此地,誤了投宿時辰,前方好人可否稍上一程?” 還未等書生的話說完,他只覺得頭頂上有什么東西在蹭著自己,極不舒爽。他抬起頭看時,只見一張白唇豁牙的大口忽然映在眼前,還不斷的磨嚼著口中的胡蘿卜,唇邊嚼出了些許白沫,還泛著一股膻味。 這分明是一對驢唇在跟前嚼動,看樣子還要將那驢唇貼上來。 書生登時嚇壞了,“啊”的一聲慘叫起來,干脆暈倒了過去,在閉眼前,只依稀聽得一聲銀鈴般的女聲笑起,“不是他要捎上一程的嗎?怎的嚇暈了過去?” 恍惚之間,書生只覺得自己被抬上了車,平整的放在一個狹長四方的地方里,最后不知道什么東西從上面蓋了過去,余下了“砰”的一聲響。 這里面空間狹隘,不僅憋悶得慌,下面不知道還墊了什么,硌得慌。 書生不知怎么回事,這種地方他還沒睡過,很陌生,一時想不起來,但是卻又覺得莫名的透著一股熟悉,心里忽然一怕,驚慌失措的拍著頂上的蓋子。 頂蓋厚重,書生費了大勁才勉強挪動,開一條縫,外頭隱有月光透了進來。見了光,書生更是用力一頂,將上面的蓋子給挪開,他順勢站起來放眼望去,一陣陰風(fēng)吹來。 入目處,萬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書生則看清楚了自己所站的地方,赫然是一口放在一輛板車上的漆黑棺材,書生則站在棺材中。 書生嚇得腿軟,跌坐回棺材中時,手里正好摸到了幾個棒子一樣的東西,書生照著月光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分明就是……人骨! “救,救命?。 睍鷩樀门莱龉撞?,手腳無力,直接從板車上滾了下來,吃了一嘴泥,還摔斷了腿,瘸著腿朝著前面跑去,跌跌撞撞又掉進了泥坑里,就在此時,從不遠處也傳來一聲“哎呀”的女子叫聲。 書生嚇得不敢爬出泥坑,躲在里面問:“是誰,誰在哪里?” 只聽得那女子的聲音又起,“夜路難走,我在泥坑里呢!泥沙荒草又迷了眼睛,公子你在何處?” 原是和自己一樣迷了路跌進坑里的人,書生舒了一口氣,“我也是跌進了坑中。”說著,書生又問:“深更半夜,荒郊野地的,姑娘怎的孤身一人在此?” 女子唉了一聲,聲音不遠,書生倒是聽得清楚,那女子言道:“還不是怨那書生涼薄,云英未嫁便害了喜,苦了孤兒寡母。” “原是被拋棄的婦人。”書生不知為何,臉上一陣不自然,而后又說:“你暫且先等等,小生爬上去就去救你?!闭f著,書生奮力的往上爬。 這里荒涼得緊,極目所望去一道道孤墳佇立,招魂幡在夜風(fēng)中招魂引路,倍添陰森。 書生往前找,“姑娘,你在哪里?” “你往前來,再往前來?!?/br> 書生順著女子的聲音往前找,只見到前面不遠處立著一塊歪斜的墳碑,“姑娘,前邊可就是墳碑了,往前不了?!?/br> “我就在墓里??!可憐哪,尸骨不全!”女子哀嘆著說了一句讓書生全身汗毛倒立的話。 女子又兀自言說道:“哎,可憐了那一同死去的孩兒,聽說是個男孩兒呢!還沒睜眼便隨著為娘的一塊走上黃泉,這天下書生皆薄幸,公子你說呢?” 書生薄幸,豈不是連自己也罵進去了? 書生一聽,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便腳下一崴,朝前面一個趔趄撲倒了過去,正好手往那方歪斜的墳碑撘了上去,硬邦邦、圓滾滾的感覺,書生抬首看去,赫然一顆骷顱頭放在墓碑上面。 剛才太遠看不清楚,現(xiàn)在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但只見在月色下,骷顱頭斑駁著泥土的顏色,而在那兩顆黑漆漆、空洞洞的眼眶此刻像是深不見底似的。 只見墳碑雜草蔓蔓,有一些雜草從地下生長,順著墳碑延伸上來,穿過這個骷顱頭,從黑漆漆的兩個眼洞中長出來青綠芽來,看上去滲人得緊。 隨之,又聽到那顆骷顱頭發(fā)出聲音,“泥沙荒草迷了我眼睛,書生,你幫我一把?!?/br> 書生嚇得連連慘叫了好幾聲,也不顧自己瘸著的腿,轉(zhuǎn)頭不要命的就跑??蓻]跑出幾步,遠山月影,遙遙映著孤墳,但見從剛才書生跌下去的那個坑里,一個矮小的身影圓轱轱的從坑里爬了出來。 夜色下,綽約寒光映著那圓轱轱的身影,依稀能夠看得清是個頭扎著沖天雙髻、身穿著小肚兜的小男孩,一邊朝這邊奔來,一邊“咯咯、咯咯”的笑個不停。 見到這情景時,書生又回頭望。 剛才那個掛著骷髏頭的歪墳邊,原本凄清之地,此刻一個女子從墳冢里爬了出來,手上還抱著那個骷顱頭。 書生再度慘叫了起來,幾乎是要把胸腔肺腑全都喊出來的架勢,一個驚嚇不過,竟又再度昏厥了過去。 “等書生再度醒來的那會……”渾厚的聲音說完這話時,朝著桌面重重一拍。這一拍,喝酒的、說笑的,行商的,走卒的全都放下手中酒碗,紛紛朝著這邊看來。 只這一聲,原本熱鬧的酒肆中,客人們?nèi)堪察o了下來,無人敢大聲說話,全部朝說故事的店家圍了過來,全神貫注的聽著店家故意拖長了尾音說著書生的軼事,一陣陣寒毛從背脊處升起。 可店家老板圓滑老道,話說一半,掐著節(jié)點不再往下說去。偏偏這會店里有人耐不住性子追問,“那書生怎樣?被女鬼迷了,還是被鬼娃娃吃了?” 開口詢問的是一妙齡少女,少女身穿綠羅裙,腰結(jié)雙佩鈴,身動之時隱約有叮當(dāng)聲作響,云鬢之間只有一朵絲繡挽成的花飾,隨著發(fā)帶垂落,像是碧波中一抹桃花|色,且嬌且俏。 店家一看,女子都如此大膽子,愛聽這奇聞怪事了,他道:“那書生醒來那會,你猜身在何處?城郊義莊,那怪婆看守的義莊,哎喲那個周邊全是棺木的場景,嚇壞人,嚇壞人喲!” “那怪婆不是去世多年了嗎?”店中又有人發(fā)問。 店家說:“怪婆留下了個女徒弟,叫蘇青鸞,比怪婆……嘿,更損,出了名的壞胚子。” 那個身穿桃花紅的少女一聽,不大樂意了,斜身靠在桌子上,一只腳放在凳子上,“你卻說說,這蘇青鸞又壞在哪里?” 店家‘嗤’了一聲,“你沒聽剛才我說的,那書生夜半嚇懵了才說是什女鬼呢,根本就是那義莊的女徒弟,聽說她收了個鬼娃娃,專門夜半挖掘尸堆呢!挖人墳?zāi)?,死不安息,這是造大孽呀,要是讓我見到她的話……” “見到她,你想做甚?”少女又問了一句。 “挖人墳?zāi)?,殺人爹娘,這都是造大孽的事,偏偏還挖了那苦命的無主墳……”店家越說越氣,“要是讓我遇見她,我就將她挫骨揚灰,磨做齏粉,用來泡酒,讓死者安息,替天行道。”店老板一句話,引得哄堂大笑。 女子一副了然的模樣,“難怪店家釀的酒,香飄十里?!?/br> “休得胡說,我乃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酒家,才不做那種傷天害理的勾當(dāng)。” 女子也不反駁,起身來拉起店家到一旁,小聲地問:“聽聞店家酒窖老壇新開封,開了百余壇云英釀?” “姑娘識貨。”店家一提起自家的酒,那可得意,“錦城云英釀,只此一家,十年才開的壇,錯過再等十年?!?/br> 女子一聽便舒心了,“店家,大生意來了,你可接好!我家?guī)煾概R死前還念念不忘,想喝你家一杯云英釀。只可惜呀,知道你們十年才開壇,最終留下遺憾去世,我這不就掐著時日來等店家開壇呢!” 店家一聽,這誠意絕對妥,“姑娘,行家??!我?guī)阆戮平艳D(zhuǎn)轉(zhuǎn),要多少有多少?” 女子跟著店家下了酒窖,女子隨著店家轉(zhuǎn)了一圈,店家一邊洋洋得意的介紹云英釀的精妙之處,“我家這壇云英釀乃是祖?zhèn)鞯氖炙?,每年燒糟封壇,取雪化水,云英乳香,新開了酒井,更是一絕,釀酒的秘方可是只傳男不傳女……” 女子順手拎起一壇,打斷了店家的話,“確是好酒,那我就買這一壇了。”說著,女子拎著這一小壇子酒走了出去。 “一……一壇?”店家有些咋舌,懷疑自己聽錯了,不是說大生意嗎?趕緊追出去,拉住了女子,最終看到女子說了這么多,的確只是想買一壇之后,忽然又變了嘴臉,將食指、中指和拇指捏在一處。 比了個“柒”。 女子搖了搖頭,輕笑了一聲,伸出了一只手五個手指頭。 店家更加鄙視的看了她一眼,最后嘖嘖了幾聲,不耐煩的將中間三根手指頭收起,比指為“陸”。 女子又搖了搖頭,依舊是伸著那只手,“我?guī)煾概R死前可說了,就你這釀酒術(shù),算你整個窖子里的酒來,最多也就只值這個錢?!?/br> 店家眉頭一皺,神情怪異的看了看蘇青鸞,隨后“罷了罷了”幾聲,“何必跟你那死鬼師父計較這份錢?!?/br> 女子聞言一笑,從懷里取出了一張銀票交給了店家,笑著轉(zhuǎn)身離開酒肆。 店家一看,這女子塞過來哪里是五兩? 根本就是白花花的五十兩銀票。 店家追了出去,只見女子牽著的灰驢拖著一輛小板車,板車上還放著一口漆黑的棺材,店家一看驟然滲寒了一身。 只見女子牽著那頭頂一摞白的灰驢,轉(zhuǎn)頭對店家說:“哦,對了店家,忘了告訴你,那書生醒來之時定然是還在亂葬崗,因為我沒把他帶回義莊,我把他埋了,書生的嘴騙人的鬼?!闭f著,帶著灰驢叮鈴鈴,拖著那口棺材離開了。 “蘇,蘇……蘇青鸞?”店家忽然說不開口了,隨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驚慌謊的回到他的酒窖里,只見剛才還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剛開封的酒,此刻酒窖里空蕩蕩的。 長街上,只見蘇青鸞牽著灰驢走遠了,這一人一驢一棺,說不引人注目那是假的,路上行人紛紛避開。 蘇青鸞還順手將買來的那壇子云英釀給開了,邊牽驢邊喝,時而還將酒湊到灰驢的嘴邊,強灌了灰驢滿嘴。 走到長街盡頭時,只看到又一輛堆放著滿滿酒壇子的板車在那里等候著,趕車的只見是個頭扎沖天雙髻,身穿紅色肚兜的小男孩。 小男孩一見到蘇青鸞到來,便揮舞著他短粗的小手,“小蘇小蘇,我在這兒呢!” 蘇青鸞一見到這滿車的酒,滿意的勾唇,又灌了一口壇子里的酒,牽著醉驢繼續(xù)往前走,“速度不錯嘛,小藥?!?/br> 說著,蘇青鸞正想往前走的時候,身后忽然一只手大巴掌的拍在了那口黑棺上,蘇青鸞頓時停下腳步,回首看去。 只見,拍停她棺木的是個頭戴碧玉抹額,里穿純白箭袖衫、外披湛藍長服的少年。只一眼看去,便能看出其紈绔之氣,身后牽黃擎蒼,吆五喝六的有不少仆眾相隨。 只見那帶著抹額的錦袍少年帶著些許挑釁神色,“你就是蘇青鸞?” 一看,就不是善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