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婉兒也都一一想過，得不到承諾又如何呢？自己現(xiàn)在就在太后懷里，就是太后能給的最好的承諾了：“太后這一路走得太艱難了，太后要是個男人就好了吧？”

    太后卻笑了：“生為女兒身是不可選擇的事，走什么路卻可以依自己的情愿?！?/br>
    “無論太后走什么路，婉兒都將伴太后左右?！奔热惶蟛唤o承諾，那就自己給吧，婉兒的目光誠懇又堅(jiān)定。

    相伴左右嗎？太后的笑容微微凝固，心照不宣的事忽然被她說出口，倒是防不勝防，甚至有些惶恐了。從前也有個男人這樣與她說過，在青燈古佛感業(yè)寺，在“開箱驗(yàn)取石榴裙”時(shí)，李治的目光也是這樣誠懇又堅(jiān)定，可三十三年恍如隔世，他們是如何從相伴左右到明爭暗斗的，太后有些記不起來了。

    “婉兒跟了我有六年了吧？”太后對這些時(shí)間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婉兒有些意外，輕聲應(yīng)道：“是?！?/br>
    她還記得當(dāng)年在內(nèi)文學(xué)館的驚鴻一瞥，原本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黑暗里突然照進(jìn)來一絲光亮，人生從此被改寫。十四歲的她遠(yuǎn)想不到在接下來的六年間將會站在帝國的中心俯瞰風(fēng)云變幻，磨煉成如今不再誠惶誠恐的二十歲的上官才人。

    太后稍一沉吟，將這感嘆放空，忽然道：“婉兒，有空的時(shí)候代我去安福殿看看皇帝吧?！?/br>
    婉兒一愣，眼前的太后常是在朝堂上提起兒子時(shí)一臉不成器的痛心疾首，唯有私下里在她面前顯露出一個母親的關(guān)懷。她能感覺到太后一向強(qiáng)硬的內(nèi)心里是藏著糾結(jié)的，對于叛逆不羈的賢和倒行逆施的顯，她可以不講情面地施展手段，可對于溫潤如玉的旦，她似乎常常難以決斷。

    在李顯登基的時(shí)候，以裴炎為首的輔政大臣們尚有一絲慶幸，太后主動還政，李唐皇室的權(quán)力不會動搖，可短短五十三天，太后迅疾地結(jié)束了李顯的皇帝之路，改立上來李旦。請神容易送神難，太后還朝后加緊了集權(quán)，李旦初任，沒有一□□使過皇帝的權(quán)力，反倒是太后先把乾元正殿拆了，大興土木修起什么萬象神宮，又從把紫微宮改名太初宮開始，漸漸的將百官都改了名。太后竟然改旗易幟，改元垂拱，所謂“垂衣拱手，無為而治”，在太后顯見的要大干一場時(shí)，卻給皇帝選了一個“無為”的年號，這就根本無需猜測了，誰都知道李旦只是一個傀儡皇帝。

    旦自請居于遠(yuǎn)離前朝的安福殿，那是一個極聰明的位置，既表明身處后宮絕不染手權(quán)力的決心，又不至于離他常懷猜忌的母親太遠(yuǎn)，安分于母親的眼皮底下，是旦從三個哥哥的悲劇中悟出的保身之道。

    “奴婢見過上官才人?！?/br>
    九洲池波光粼粼，映出在門口侍候的宮娥的面容，婉兒駐足一看，一絲熟悉感升起。

    “你是……”

    “奴婢是韋團(tuán)兒??！”帶著攀近乎的迫切，那宮女忙忙地為圣眷正隆的上官才人撥開迷霧。

    “哦……”婉兒一時(shí)不知要作何表情，是故人卻也算不上故人，婉兒不是記小仇的人，只是想起內(nèi)文學(xué)館的舊事，難免尷尬。

    韋團(tuán)兒卻絲毫也不尷尬，揚(yáng)起笑容急著回話：“圣人有事在忙，請才人容奴婢進(jìn)去通稟。”

    她攀附的急切寫在臉上，婉兒暗暗有些不悅，心里盤算著還好今天是她代太后來，否則“有事在忙”四個字又不知道被多少逢迎上意的奴婢曲解出什么意思來。

    “圣人這一陣在忙什么呢？”婉兒問著，不著痕跡地往里窺探一眼。

    韋團(tuán)兒笑道：“德妃得了身孕，圣人高興得什么似的，在給未出生的小皇子做禮物呢！”

    “是嗎？”婉兒微微驚喜，太后要添皇孫，可這樣大的喜事竟淹于武成殿的卷帙浩繁，旦的反應(yīng)也是非同尋常的，他可不是第一次做父親了，竟能這樣高興，他對于這個未出生的孩子的恩寵，似乎超出過往太多，“若真是個小皇子，序齒該是三郎了吧？”

    韋團(tuán)兒正待說什么，安福殿的門忽然從里面被打開，李旦一抬頭便望見婉兒，驚喜地笑了笑：“上官才人怎么有空到安福殿來了？”

    皇帝親自迎接她，婉兒忙福身行禮：“陛下折煞婉兒了?！?/br>
    “說什么折煞不折煞的話，婉兒是代太后來看我的，太后日理萬機(jī)，要是抽空親自來，那才是折煞我了?！?/br>
    婉兒聞言抬頭，這話要是從賢嘴里說出來，那一定是咬牙切齒帶著深重的恨意，可旦是帶著淡淡的笑意說出來的，他總能把話里的話重新埋進(jìn)話里，讓一切或鄙夷或失望的慨嘆聽上去都是那樣無害，像極了時(shí)間長河的彼岸，已久違不見的弘。

    眼前的形象忽然重疊，這才意識到仰面視君是大不敬，婉兒忙移開眼，環(huán)視這間不大的宮殿。安福殿坐落在九洲池北，將入夏的天氣里，乘著池上襲來的陣陣涼風(fēng)倒也愜意，旦搬進(jìn)來后倒也沒有因他皇帝的身份對宮殿進(jìn)行過多的改造，安福殿基本還是隋時(shí)初建的樣子，只是多了一些屬于旦的陳設(shè)，他親繪的蘭花屏風(fēng)將殿內(nèi)一擋，七弦的琴與七竅的笛子掛在一起，桌上還放著一塊未完工的璞玉，依稀雕刻有蘭花的影子。

    “聽說陛下喜添龍子，婉兒這便提前道喜了?！蓖駜河恍Α?/br>
    “啊……”旦一時(shí)沒有反應(yīng)過來，看旁邊韋團(tuán)兒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明白，于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太后孫息繁茂，三郎非嫡非長，有什么值得才人賀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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