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太平接住她軟下來的身子，看淋漓的鮮血下，一朵怒放的紅梅遮住額上的印記，此刻正鮮紅得耀眼。

    獲賜不死，照例是要去謝恩的。武皇沒有下旨來催，婉兒卻有這樣的覺悟，在殿中休息不到三日，便主動去長生殿見武皇了。

    她如同第一次見天后似的，恭恭敬敬地向上行禮，不過武皇沒有像那時一樣攔著她，說“別這么一本正經(jīng)的”，而是默然看她有些艱難地叩頭，把額上那朵紅梅沉到地上，就像把她的驕傲埋進(jìn)皇帝腳下的塵土里。

    她這一磕便磕出疏離，沒有武皇的旨意，也不如往常一般起身，而是靜靜地跪著等問話。武皇看那仍有些搖晃的身子跪在長生殿的花磚上，原本進(jìn)行著的樂舞停了，都不敢接近過于安靜的上官才人。

    武皇眉頭一皺，把悶氣撒在呆站著的舞女們身上，厲聲問：“來謝恩的官員見得多了，你們不知道該做什么嗎？”

    還要繼續(xù)跳嗎？舞女和樂師們都不敢看積上怒氣的武皇，上官才人畢竟與旁人不一樣，怎堪忍受這樣的折辱？然而她好像確實是失寵了，隨著樂舞聲繼續(xù)，稍稍緩和了殿內(nèi)的火藥味，但武皇依舊沒有恩諭讓婉兒起來。

    樂舞聲在耳邊嗡嗡作響，婉兒跪得有些發(fā)昏，就在她以為武皇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身上時，意外聽見來自頭頂?shù)穆曇簟?/br>
    “知錯了嗎？”威嚴(yán)而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

    深吸一口氣，讓那變得陰冷的空氣刺激昏昏欲睡的神經(jīng)，婉兒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答：“回陛下，婉兒知錯了。”

    “有什么錯？”武皇還要追問，問得婉兒心里抽抽地疼。

    “婉兒不該違拗陛下?！彼M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這次朕開恩，是想讓你長記性，要是再犯，詔獄的把戲，你是知道的。”武皇俯視著跪在腳邊的人，也同樣努力克制著胸中翻江倒海的情緒，像訓(xùn)斥一個最普通的官員一般。

    婉兒再次向她叩頭：“婉兒遵旨?！?/br>
    多少人覬覦這個皇位，就是為了讓天下人都像這樣給你叩頭。武皇卻被這一次次叩頭弄得心神不寧，她在凝華殿是如何自掩黥痕的事，武皇早就聽過了，在黥面之后第一次出現(xiàn)在眼前，卻被低下的頭顱遮蔽住那令人驚愕的痕跡，武皇不悅，終于吩咐：“抬起頭來?！?/br>
    婉兒溫順地抬頭，如同過去許多次在她的懷里或是腿上那般仰望著她，只是那雙眼睛里已不再有無邊的崇敬，一片死寂如無風(fēng)的九洲池，武皇被那眼神一刺，更無力去看她額心的紅梅。

    武皇微瞇了瞇眼，略略挪開了視線：“朕準(zhǔn)你掩蓋黥痕了嗎？”

    “陛下雖沒有下旨，但陛下的旨意早就在心里?！蓖駜豪潇o地回答，“中書省是國朝的臉面，婉兒若留著黥痕在面上，會使百官生疑，揣測于坊市，有損陛下的天威。”

    武皇更是不悅了，質(zhì)問道：“你怎么就確信朕還會放你去中書省？”

    婉兒跪得腰背挺直，依然帶著忤逆她時的倔強(qiáng)，答道：“婉兒是陛下安排在中書省的，婉兒愚鈍，做不了別的事。若是將來不能再次入值中書，那婉兒就是一死，而陛下可以處死婉兒卻沒有這么做，就是還想保下婉兒一命?！?/br>
    “上官婉兒！你放肆！”武皇氣急敗壞地一掌揮出，身子本就發(fā)虛的婉兒受不了重?fù)粼缘乖诘?，捂著臉也不再看她，慢慢挪動著身子又重新跪好，仿佛方才挨了一巴掌的不是她?/br>
    武皇握緊劇烈顫抖的右手，感受著后背淌過的冷汗，冷冷地說：“你不要自以為知道朕的心思，就可以無法無天了。記住，額上刺了這個印記，你永遠(yuǎn)都是朕的奴婢?！?/br>
    “婉兒明白了?！鄙瞎偻駜捍鹧?，艱難地起身，慢慢向后退著，終于出了殿去。

    ☆、第七十四章

    僅僅半個月不到，接受黥刑的上官才人就重新被委以重任，依然在武成殿主持議政。當(dāng)時在武成殿目睹她直言犯上卻被拉下去要處死的值官們都懷著肅然的敬意仰視這位稱量天下的宰輔，如同每一次英明的決策一樣，這一次，上官婉兒沒有給人看笑話的機(jī)會，尚未完全恢復(fù)的身子往殿上一站便已有權(quán)傾朝野的氣勢，額上一朵紅梅嬌艷欲滴，襯得這位三十九歲的女相成熟而嫵媚。

    “恭迎才人還朝！”坐在首相位置上的張柬之忍不住起身迎她，帶著一整座大殿里的值官們?nèi)颊玖似饋?，主動拜會他們的實?quán)主官。

    震動朝野的黥面事件之后，她攔在弘文館學(xué)士面前的不屈身姿與面對武皇威逼下的振振有詞瞬間傳遍京城，一句“諫昏君而死，死何快哉”被到處傳頌，因此挖出上官家被滅族的案子，人人都說那樣忠直的上官儀又回來了。被貶出去的魏元忠和張說一干人更是感念這位被卷入風(fēng)波里的諫臣，在殿內(nèi)休養(yǎng)半個月后，朝臣看她的眼神已截然不同。

    上官婉兒掃視群臣，站在中間恭敬地還了個禮，十分周到而官方地訓(xùn)話：“張相公辛苦，諸君辛苦，將來還要仰仗諸位，為國盡忠?！?/br>
    她不再說“為圣人盡忠”了，這一點點話術(shù)的轉(zhuǎn)變在一般人聽來似乎沒什么不一樣，可是像張柬之，像太平公主這樣的有心人聽來，這就是她向武皇宣戰(zhàn)的標(biāo)志。

    按照太平的安排，太平在宮外活動更加方便，于是由公主去拜訪梁王武三思，而宮里的重任交給了上官婉兒，她以女相的身份，才能接觸到那些戍衛(wèi)武皇的將軍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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