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兒。”一聲輕輕的呼喚竟能遮下殿外的吶喊，冬夜一片寧靜，只聽見武皇嘆息的聲音。

    李顯聽見母親喚他，膝行了幾步，依然不敢抬頭：“兒在！”

    “站起來?！蔽浠史愿?，李顯不敢不聽，顫顫巍巍地從地上起來，不知要在哪里才能躲開武皇凝視他的目光。

    武皇就是這樣，就算你擁兵自重自以為萬事在計(jì)劃之中，處于劣勢的她，也總有令人膽寒的王者的氣象。

    武皇是目光落在階下逼宮的每個(gè)人身上，從桓彥范，到敬暉、袁恕己、崔玄暐、張柬之、上官婉兒、太平公主、武三思、李旦、韋香兒、李顯。目光最終還是凝聚在李顯的身上，這是個(gè)傻孩子，卻也點(diǎn)醒過她“斯人一去，追復(fù)無門”這樣的至理，武皇越發(fā)理解了天皇駕崩前說的“顯兒是個(gè)好孩子，他雖然做事不太成熟，但心里是善良的”。

    “七郎。”武皇站起身來，“要做皇帝的人，怎么可以跪著呢？”

    李顯驚慌抬頭，望著母親佇立階上的身姿，她和那天廢黜他時(shí)一樣氣勢非凡，一樣周身都放著不容侵犯的神圣的光，不同的是，那時(shí)是威逼，此時(shí)是放權(quán)。

    神龍?jiān)暾露娜眨浠氏略t宣布退位，徙居上陽宮，把繁庶的神都和萬里河山交給了皇太子顯，這曾經(jīng)被廢的男人第二次登上皇位，接過女皇肩上的重?fù)?dān)。為表彰從龍之功，李顯加李旦為安國相王，加meimei為鎮(zhèn)國太平公主，復(fù)國號(hào)為唐，一應(yīng)典制，悉復(fù)唐永淳前舊例。

    太初宮中，因功而成的新貴赫赫威風(fēng)，通天宮登基的大朝會(huì)上，卻少了從來執(zhí)掌典禮的上官才人的身影。

    “婉兒去上陽宮了?！币娎铒@環(huán)顧不止，韋香兒知道他在找誰，“她說，畢竟是背叛故主，做出為朝廷所棄的事，要去上陽宮請罪，給太上皇伴駕?！?/br>
    “給太上皇伴駕？”李顯不解，“她主持朝政已久，將來武成殿如何議政？”

    “她不在，就沒人可以主持議政了嗎？”韋香兒聞言不忿，“張相公一干人是死的嗎？陛下就隨她去，讓她知道朝廷沒有她上官才人也可以照常運(yùn)轉(zhuǎn)！”

    冬日的雪下個(gè)不停，落在上陽宮的重檐上，恢弘的屋頂白茫茫一片。觀風(fēng)殿外，身形瘦削的女子長跪于此。

    被派來駐守監(jiān)視的桓彥范也看不下去了，再次走上前來，好言寬慰：“才人，太上皇不想見您，請您回宮去吧。”

    婉兒卻執(zhí)意跪在門口，高聲喊得里面也能聽見：“太上皇于我有栽培之恩，婉兒今為天下人隨圣人起事，是為天下忠，而今求太上皇笞撻，是為伯樂忠！”

    “我不見她！誰要成全她的忠直！”殿內(nèi)傳來東西噼里啪啦落地的聲音，武皇正在里面發(fā)怒，“讓她滾！滾回皇帝身邊去！”

    “陛下！陛下這么說，婉兒沒有臉面活在世上了！”婉兒跪在雪地里，膝上紫紅一片，眼里蓄著的淚都要結(jié)冰，“陛下不見婉兒，婉兒只有一死！”

    “才人！”桓彥范不經(jīng)意間，竟被突然起身的婉兒拔出了佩劍，她毫不猶豫地把劍架到自己脖子上，立刻就要?jiǎng)邮帧；笍┓督K究是個(gè)機(jī)敏的將軍，迅疾地奪下她手里的劍，鋒刃已在那白如皓雪的頸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正此時(shí)，緊閉的殿門開了。

    殿內(nèi)是一片狼藉，殿外是大雪紛飛，婉兒站在雪地中抬頭，退了位的武皇依舊如夢里那般光彩照人，太上皇用睥睨眾生的目光聚在婉兒身上，如十四歲初見她時(shí)那樣，她是誘惑，是神圣的光，讓每一個(gè)抬頭仰望她的人都自慚形穢。

    她只是這樣掃視了一眼，時(shí)間凝固了，大雪也像是靜止了，她什么也不說，轉(zhuǎn)身又要去關(guān)上殿門。婉兒忍著膝蓋的疼痛，大步?jīng)_上前去，跌跌撞撞卻無比堅(jiān)定，趕在殿門關(guān)閉之前，終于從背后抱住了她的腰。

    殿門“轟”的一聲關(guān)上，隔絕開凌人的雪風(fēng)，只有殿內(nèi)和她身上的溫暖。

    “陛下……”婉兒從未這樣放肆過，大膽地把凍得通紅的臉貼在她的背上，淚水簌簌地落下，“陛下鋪的路，婉兒再難也走完了。婉兒為陛下活了二十七年，不知這二十七年的血與淚，是否可以換得為自己活這么一回……”

    武皇一怔，能感受到婉兒身上的寒意，和她溫?zé)岬臏I水，做事從來只謀不說的武皇，第一次感到，堅(jiān)硬而冷漠的心，快要被誰的淚水融化了。

    就像黃河開釋時(shí)那樣，先是轟隆隆地震顫，再沿著冰紋碎裂開來，最后，化為一江春水。

    ☆、第七十六章

    大雪紛飛。

    皸裂的樹干上一片枯葉也沒有，天地間只有雪花是活的，壓在重檐上積得厚了，雪花飛舞的生氣也少了些。著玄甲的將軍按劍在庭院中佇立，戍衛(wèi)的士兵站得筆直，蒼茫大地間如玄鐵鑄成的雕塑，世界仿佛凝固了。

    壁爐里的干柴噼啪作響，觀風(fēng)殿內(nèi)，溫暖的空氣里有人墜著冰涼的淚。

    “為自己活一回，談何容易？”武皇任婉兒抱著，說出口的話涼透人心，“婉兒真要為自己活，就該還朝去，去太初宮，去皇帝身邊，去你該站上去的舞臺(tái)……”

    “那是陛下給婉兒鋪的路！陛下為婉兒鋪路，卻從來不問婉兒愿不愿意！”婉兒竟敢打斷武皇的話，從背后抱著武皇的手收得更緊了，就像十四歲那年，把一生都交給這個(gè)光彩照人的女人，“婉兒知道，陛下料定不可能平穩(wěn)傳位，要把婉兒往外推，推給李家人，陛下是為了讓他們信我，才要婉兒陪著演完這出苦rou計(jì)，婉兒在弘文館接到陛下手書時(shí)就明白了。過去陛下讓婉兒斬?cái)嗯c李家人的聯(lián)系，現(xiàn)在又把婉兒推回去，是陛下考量時(shí)局作出的調(diào)整，唯一不變的，是陛下眷顧婉兒的一顆心……婉兒不敢違抗陛下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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