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潘德小姐的聲音特別小。

    “而且有的接格也很奇怪?！彼智那恼f。

    我決定照顧她的情緒：“我想應該是那樣?！?/br>
    潘德小姐揚了揚眉毛。

    “東歐說不同語言的人能像巴基斯坦人與印度人那樣溝通自如嗎？”我又道。

    “差別更大一些，但只要掌握了一門斯拉夫語言，要學別的就容易很多。而且印巴兩國出身的人能否順利溝通也要看地區(qū)，至少對我來說有些困難?！彼戳丝次?，“當然事情總有解決辦法，英語這樣文化強勢的語言，肢體語言，諸如此類。你猜我怎么學會分辨印地語和泰米爾語的？”

    我點點頭：“我知道那種感覺。當你被同胞模樣的人問路，或者走進一家中餐餐廳，而對方卻首先選擇說粵語——對我們來說這尤其常見，早年去到世界各地的華裔幾乎都是粵語或閩南語母語者?！?/br>
    “我了解一點。”潘德小姐回應說。在地鐵上我們交談的聲音極低，但環(huán)境底噪又大，她回答的這句話我?guī)缀鯖]聽清楚。

    她又悄悄道：“而且你要小心對地理位置的描述?，F(xiàn)在的波蘭無疑是個中歐國家，而當你更傾向于將它描述為東歐的一部分的時候……你知道，有一點‘紅色’。”

    我本來就很紅色。我心想，至少我的底色肯定是紅色。

    但她的話還是讓我有所思考。出站后我們有一陣子沒說話，等周圍人少了起來，我才問：“為什么你愿意主動學波蘭語，卻沒有想過學印地語？”

    “跟我常常對彼得說波蘭語一個原因?！迸说滦〗戕D(zhuǎn)過身來，袋子都換到左手上拎著，盯著我，慢慢摘下口罩，道，“我是個叛逆分子?！?/br>
    她的眼神很狡猾。

    我無奈地笑起來：“會罰款的?！?/br>
    “我有錢?！彼恼Z氣聽上去滿不在乎，但還是默默又把口罩乖乖戴好了。

    我們并排走在人行道外側(cè)。她的公寓就在眼前了，兩個人的步伐越來越慢，也不知是誰起的頭。

    她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們第一次走這條路的場景。

    我忽然說：“你相信羯磨嗎？”

    “取決于你在說哪個羯磨，印度人口中的還是美國人口中的……”潘德小姐頓了頓，“你知道嗎？我都不信。前世決定今生，或者惡人自有惡報，都只是僅僅能起到安慰劑作用的贖罪券?！?/br>
    我吸了口氣：“好尖銳。聽過《Gloria》嗎？”

    “帕蒂·史密斯？”她轉(zhuǎn)過來看我，顯然不能相信，“不——”

    “怎么了？”我看看她，“我喜歡她的歌?！?/br>
    潘德小姐正在接受這個事實：“我只是沒想到。你知道，你偶爾會談到《圣經(jīng)》里的句子，我只是以為你更……更溫和，在耶穌的存在性還有存在意義這類的嚴肅問題上?！?/br>
    “我相信有那么一個人。史料、考古證據(jù)，有很多東西證明了他是第一個提到相關(guān)概念的人。而且，也許從前剛好存在過一個殉道者，就叫這個名字。”我說，“我只是不覺得他因我的罪而死?！?/br>
    “所以你認同《Gloria》的歌詞？”她問。見我點頭，潘德小姐發(fā)出些許鼻音。

    “怎么？”

    “你跟那首歌一點兒都不像?！?/br>
    “我知道?！蔽液ν蛩暗谖疫€是個大學生的時候可不是那樣?！?/br>
    潘德小姐停在門口看了我一會兒。

    她只是細細看我，眼中又有什么在流動。潘德小姐最后說：“我喜歡你現(xiàn)在的樣子?！?/br>
    我微微頷首：“我也是?！?/br>
    我們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了公寓大堂。潘德小姐在旁邊等我登記，站了片刻，道：“你覺得有可能別再讓她登記了嗎？每個月三十天，她得登記三十二次。”

    我手上頓了一下。

    “當然可以，潘德小姐?！惫芾韱T沒有任何遲疑，“根據(jù)《COVID臨時措施法案》，管理處需要李小姐填寫一份常住人員登記表，大約需要十五分鐘。你們想要今天登記嗎？”

    她語氣很平靜：“我會給你六十秒。五十九、五十八……”

    “——之前的登記記錄當中已經(jīng)有大部分需要的材料。呃，我會非常樂意為你們代勞，但李小姐，我們需要一個您的簽名授權(quán)?！?/br>
    “謝謝?！迸说滦〗銚P起眉。

    十五分鐘的工作量居然被她壓縮到三十秒內(nèi)搞定了。

    我按上電梯門：“你好霸道?！?/br>
    “我每年給他們付一大筆管理費?！迸说滦〗愣⒅?，“一大筆?！?/br>
    我雙手沒空，只得眼神投降：“每一家現(xiàn)代企業(yè)都想要收集盡可能多的信息，不管有用沒用。你是對的，我完全贊同你的做法。”

    潘德小姐眨了眨眼：“包括不再需要登記本身嗎？”

    我與她對望片刻，忍不住先笑：“我對你完全贊同。”

    打開門，我們把袋子里的禮物一一取出來。她一邊分門別類一邊和我閑聊：“是什么讓你一直留在這里呢？我記得最開始你來這兒只是一個巧合，蟹殼給了你邀請函，而你想要待在一個與你的胃相適應的地方?！?/br>
    “是那樣?！蔽掖怪?，“決定離開美國以后我試著向一些公司投簡歷，但你知道，考慮到匯率，大部分亞洲公司都很難提供足夠有吸引力的條件。蟹殼開出的薪水幾乎是其他公司的兩倍，而且魯?shù)吕貏e想讓我加入他的團隊，”說到老大時我沉默了片刻，“職位也很不錯，我就過來了。這里安全，凌晨獨自走在路上也不必害怕，各類機構(gòu)辦事效率都很高，文化活動比較少是一個缺點……再說還可以買到采芝齋的松子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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