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6)
旁邊蘭宵心知,自己今日惹了駙馬不快,本就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畢竟是年輕姑娘,盡管有些小算盤在心中,臉皮卻還是薄的,若不是苦于現(xiàn)下有差使在身,她定然是臊得慌,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 可如今卻還得時時刻刻跟著賀顧,見他不答,也只能硬著頭皮問道:駙馬爺您這是不是不吃了 她話音未落,賀顧卻忽然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放,蘭宵被那清脆聲響,嚇得心頭一跳,還以為自己又說錯了什么話,卻聽駙馬道:怎么不吃!我還要吃,你去跟廚房說,再弄點來,不要光是湯和面,骨頭也要,要大塊的! 蘭宵: 她也不敢問,駙馬爺這究竟是搭錯了哪根筋,只悶不做聲,扭頭乖乖的去廚房傳信了。 賀顧這才重新端起碗來,惡狠狠地吸溜著碗里的面條,心道,不就是長個兒嗎? 多吃點,難道他還怕長不過瑜兒jiejie一個女子不成? 定不能叫她看輕了自己! 卻說另一邊兒,公主府書房里,裴昭珩正站在案前,抬肘垂眸臨帖,他臨的是先帝時的書法大家,王止明的行書,蘭疏則悄不做聲的站在一邊,侍候文墨。 裴昭珩有一手好字,更有一副泰山崩于前,從來不改其色的好定力。 但這些東西,卻也不是生來便如此的。 蘭疏眼下看著雖然模樣年輕,但她其實也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自三殿下還是個奶娃娃時,她便已被皇后娘娘安排著,照顧長公主和三殿下雙生子兩個。 時至今日,蘭疏都還記得,小時候的三殿下,并不是如今這幅冷冰冰的模樣。 那時的三皇子,還是個愛哭、愛撒嬌、軟乎乎粉嫩嫩的小團子,動不動就要皇后娘娘抱,跑起來一顛兒一顛兒,甚是可愛。 倒是那位真正的長公主殿下裴昭瑜,才是自小早熟且早慧,心思多且重。 許是因著是女孩罷,天生便對這后宮中,女人對女人的惡意,更為敏感。 長公主也因此,從小性子內(nèi)向穩(wěn)重、沉默寡言。 三殿下其實只比長公主晚了一會,從親娘肚子里出來,但畢竟是幺兒,好像天生就點滿了撒嬌技能,不光是皇后娘娘拿這愛嬌的小兒子沒辦法,便是那不比他大多少的長姐,也對這個幼弟愛護有加。 直到后來 長公主殿下不明不白的薨了,皇后娘娘一夜之間狀若瘋狂。 三殿下人生中,兩個最愛護、疼愛、能讓他做個無憂無慮小娃娃的女性長輩,一下子就沒了一個半兒。 他也終于不得不直面,沒了母親和jiejie這兩把保護傘后,與昔日相比,顯得截然不同起來的皇宮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那年南方水災(zāi),陛下與諸大臣在議政閣同吃同睡,七日不出。 而長公主薨了整整三日,皇后娘娘卻一直抱著公主已經(jīng)涼了的小小身體,哭著不讓任何人接近,更不許發(fā)喪。 后來娘娘累的實在撐不住了,終于在第四日不小心睡了過去,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里的女兒竟然正在睜著眼看她。 長公主眨巴眨巴眼睛,問:母妃,你怎么哭了呀? 蘭疏想到這里,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三殿下是個聰明的孩子。 裴昭珩心情不好時,便愛臨帖,且一臨便是一兩個時辰,常常一個上午便這么過去了。 他臨了一摞一摞的貼,性情也一點點變得越來越像死去的jiejie,幾乎騙過了所有的人,包括精神時常不正常的母親。 他變成這副模樣,蘭疏剛開始本來只是覺得陌生,但到了后來 當(dāng)初那個奶團團、愛撒嬌小娃娃的舊影,竟然也開始一點點,在她心里變得模糊起來。 就仿佛那個真實的三皇子,其實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今日殿下又忽然開始大清早臨帖,多半又是心緒不暢了,蘭疏也不敢問,究竟是為什么,只一聲不吭站在邊上研墨。 裴昭珩卻忽然開口道:蘭疏。 蘭疏連忙道:奴婢在。 你覺得駙馬好嗎? 蘭疏怔了怔,不知他為何忽然問這樣的問題,只老實道:駙馬爺?shù)募沂?、人品、才學(xué)、俱是貴重,難得的是心性又純良,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 裴昭珩低聲道:你說的不錯。 蘭疏見他這幅神色,終于沒忍住問道:殿下這是怎么了?可是駙馬爺做了什么,讓殿下覺得不順意了? 裴昭珩筆下,正好寫到那字帖賀吾師壽辰古稀之喜一句中的賀字,不知為何,忽然筆下力道失了輕重,將那賀字的一半沾上了個黑黢黢的大墨點。 他便皺著眉,把筆往邊上筆架上一扔。 蘭疏見狀,正要安撫他,字而已,重寫就是了,卻聽裴昭珩沉默了一會,忽然道:前些日子,我便想不通,他有家世有才學(xué),為何要來選駙馬,自斷前程。蘭疏聞言愣了愣。 裴昭珩頓了頓,低聲道,是我與父皇欺瞞于他妨了他一生前程。 蘭疏這才明白過來,殿下今日,為何忽然臨起貼來了。 她簡直恍然大悟 僅管三殿下對外,一向是副清冷孤傲的模樣,仿佛對誰、對什么都不上心,但蘭疏卻知他秉性,其實再淳良不過。 否則也不會甘愿委屈自己,為了母親心甘情愿男扮女裝多年了。 若駙馬爺真是個紈绔,那倒還好,三殿下心中自然也不會有什么負(fù)擔(dān),但越知道駙馬爺有才學(xué),有人品,卻因著這樁婚事斷送了前程 三殿下會因此愧疚,覺得賀小侯爺明珠暗投,自然是再正常不過了。 蘭疏心中嘆了一口氣,口里卻道:殿下?lián)Q個思路想想,也未必是您害了駙馬爺啊。 裴昭珩怔了怔。 蘭疏道:誰又說人這一生,只有做了大官、成就了大事業(yè),這輩子才算過得快活呢?便是那些個做官的大人們,又有幾個最后能熬得出頭來,成就一番大事業(yè)的呢? 若真這么想,這世上十個人里,豈不是有八九個都白活了? 駙馬爺雖的確因為這樁婚事,不可入仕,但若能因此免于卷入朝堂紛爭,可以一輩子快快活活,做個富貴閑人,依奴婢看,倒不比汲汲營營、整日在朝堂上勾心斗角,差到哪兒去。 殿下若真的覺得,自己對不住駙馬爺,好好待他也便是了,總歸眼下,賀家已得了不少的賞賜,日后奴婢們也留意一些,看看駙馬爺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來告訴殿下,殿下再好生補償他,只要能叫駙馬爺過得順心快活,殿下欠的這份情,不也算找補上了么? 裴昭珩聽他說完,卻只緩緩搖了搖頭,道:男子丟了前程,豈是一點吃的玩的,便能找補的回來? 我觀賀子環(huán)文章,乃是胸有溝壑之人,他雖不說,卻也定然自有抱負(fù),不是那等會為了榮華富貴迷了雙眼、玩物喪志的尋常紈绔。 蘭疏無奈,心知三殿下這是鉆進牛角尖里去了,正要在勸,卻聽裴昭珩忽然低聲道:事已至此,我便是再愧疚,也于事無補如今亦只能將他當(dāng)成親生弟弟,好生照拂他與他meimei了。 蘭疏見他終于不往死胡同里拐了,十分欣慰,連忙笑道:正是這個理兒呢!殿下說的一點不錯,您能想通,真是再好不過了。 裴昭珩正欲再言,卻聽門外遠(yuǎn)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為首那個步伐,節(jié)奏甚快,這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整個公主府里沒第二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誰了。 主仆二人立刻心有靈犀的閉了嘴,不再繼續(xù)剛才的話題。 門外來的,自然是賀小侯爺。 賀顧剛才雖然因為早膳時慘遭嫌棄,足足傷了一整頓飯的心,但他十分努力的啃了三四塊龍骨,又再灌了一碗面,感覺腹中甚為充實,離個頭超過瑜兒jiejie,近了大大一步,那自信心,便又重新找補了回來。 賀顧本來就不是會鉆牛角尖的性子,縱然低落片刻,一旦給自己找到臺階下,便會麻溜兒的順坡下驢,不會為難自己。 在他心中,現(xiàn)下他和瑜兒jiejie新婚燕爾,陪著她才是眼下一等一、最要緊的事兒。 公主府的書房布置的十分雅致,賀顧一邁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淡淡墨香,見長公主與蘭疏主仆二人正站在案前,便快步走了上去,道:jiejie好勤快,一上午又是練劍、又是習(xí)字的,比我強多了。 蘭疏笑道:咱們長公主殿下,在宮中時便日日這般,雷打不動,皇后娘娘都總開玩笑,說殿下像個老學(xué)究呢。 賀顧走到案前,看見長公主臨的一副字,頓時眼睛一亮,道:我認(rèn)得,我認(rèn)得、這是王止明先生的《對江序》是不是?他的行書真是獨步天下,前無古人,后 說到這頓了頓,忽然嘿嘿一笑,道:后只有瑜兒jiejie! 裴昭珩: 蘭疏: 蘭宵: 賀顧這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這馬屁仿佛拍得尬了些,連忙摸摸鼻子,干咳一聲,準(zhǔn)備轉(zhuǎn)移話題。 長公主卻失笑著搖了搖頭,道:真是胡說,王老這《對江序》的功力,我拍馬也趕不上,怎能與他相提并論? 賀顧道:我字寫的不好,也看不出來什么門道,總之我覺得,瑜兒jiejie寫的,已是很好啦!和這個帖子比起來,也不差幾分嘛。 長公主道:寫字不能只看形,更要看骨和神,只是形像,不過是學(xué)到皮毛罷了。 賀顧一哽,心道,我不過只是拍個馬屁而已,瑜兒jiejie可真是太認(rèn)真了。 他撓撓頭,道:自然,jiejie說的自然都是對的。轉(zhuǎn)頭看著蘭疏,蘭疏,你先歇歇,我來給瑜兒jiejie研墨吧? 蘭疏也是頭回聽見駙馬爺這般,一口一個瑜兒jiejie的叫三殿下,而打量三殿下神情,竟然也能毫無心理負(fù)擔(dān)的坦然受之,心中不由得嘖嘖稱奇。 她正要答應(yīng),退到一邊兒去,長公主卻抬頭看著賀顧,那雙一向清冷淡漠的桃花眼,正神色認(rèn)真的定定看著他,道:子環(huán)若想習(xí)字,其實不難,我雖功夫還不到家,教你應(yīng)當(dāng)還是夠的。 賀顧一怔,壓根兒沒聽見長公主后面說了什么,只有那子環(huán)兩個字,在他腦海里不停盤旋。 天吶! 瑜兒jiejie,終于不再賀世子、小侯爺、駙馬的叫他了!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表字,他必須回去好好記著。 賀顧心中美得冒泡,這才反應(yīng)過來長公主剛才,是要親自教他習(xí)字,他上趕著還來不及,又哪會拒絕,連忙道:當(dāng)然想了!只是要麻煩jiejie 旁邊的蘭疏,聽著賀小侯爺那膩歪歪的jiejie,簡直牙酸,只眼觀鼻鼻觀心,心道真不知若是日后駙馬知道了殿下真實性別,該是如何表情。 實在不敢細(xì)想啊。 蘭宵卻心情復(fù)雜,暗想,誰告訴她長公主殿下和駙馬爺定然會感情不睦的? 必得將她嘴給撕了,真是害慘了她! 賀顧走到長公主身邊,捻起那支剛才長公主還在用的小狼毫,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筆桿上還有長公主手指的溫度 長公主就站在他身邊,看著他道:你先臨一行,我再替你看看,哪里要改。 賀顧連忙點頭,提起筆就開始寫。 他雖然文章寫的還算過得去,字卻實在一般。 無他,賀顧沒那個耐性 兩輩子來,他都是寧愿在艷陽底下,練一天刀,也決不愿意站在書案前,臨半個時辰字的人。 那字只能說寫的工整,實在談不上好看。 但此刻不同,有溫香軟玉作陪,愛慕的女子在邊上看著,賀顧自然也愿意寫了。 湊得這般近,賀顧每落一筆,都能聞到長公主身上那股淺淡的檀香味,一如她這個人,清清冷冷,高高在上,卻飄渺綽約,讓人想入非非。 賀顧寫的美滋滋,長公主卻一直在看他筆下的字,賀顧一行寫完,她已經(jīng)眉頭緊鎖的不能再緊鎖。 賀顧這才注意到她神色,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小聲問道:如何寫的不好么? 他這句話有點沒過腦子,嘴太快了,賀顧問完,反應(yīng)過來就想抽自己。 心中狂罵:賀子環(huán)啊賀子環(huán),你那破字,有個幾斤幾兩,你自己心里沒點數(shù)么?竟然還敢問jiejie寫的好不好,這不是自討沒趣? 長公主果然嘆了口氣,指著第一個字便道:間架結(jié)構(gòu)便不對,落筆輕重更不對,這個字重心確實在左下方,但并不是完全落在下面,上面這一筆也要帶一帶,不能直接略了。 賀顧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謝謝jiejie指點,我我知道了。 長公主卻很認(rèn)真:你按照我說的,再寫一個,我看看。 賀顧: 他只得硬著頭皮又寫了一個。 他自覺已經(jīng)按照瑜兒jiejie說的改了,誰知她仍然是眉頭不展,賀顧見狀,心中不免有些羞慚,正要說要不他就不練了,實在沒啥天賦。 長公主卻道:你站著別動,我來帶你寫。 賀顧一怔。 怎么帶? 他呆呆的拿著筆,沒敢動彈,長公主卻走到了他身后,賀顧想要扭頭看她,她卻道:別看我,看字。 賀顧便只能老實低頭看字。 可可這個姿勢,他怎能靜得下心來寫字啊! 長公主站在他身后,她本就身形高他小半個頭,如今環(huán)著賀顧,他才發(fā)覺瑜兒jiejie看著身形挺拔,四肢果然也是修長的,把他攏在里面,完全不費吹灰之力,十分自然。 她身上的味道,從來沒有這么清晰的縈繞在賀顧鼻尖,他們倆的身子,也從來沒有貼的這么近。 長公主從背后握住了賀顧執(zhí)筆的手,道:你好好感覺,我是怎么帶著你運筆的。 賀顧呆呆道:好好的。 長公主便這么從后面環(huán)著他,他倆身子貼著身子,長公主握著他的手,要在紙上,重新將那個字寫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