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3)
賀顧微微一怔。 裴昭珩道:這幾日為了江洛宣撫使一職,朝野上下,爭議不休,父皇如今仍是不愿松口,力排眾議要我前去。 賀顧心中一動,道:陛下陛下信任三殿下,這是好事。 裴昭珩嗯了一聲,道:若最后父皇定下的人選確然是我,過幾日我便需得動身了約莫要明年年關前后,才能回來。 頓了頓,又道:這幾日我便是在想此事,并非因你之故。 三殿下性子坦蕩磊落,與太子不同,他不是那種會惺惺作態(tài)、口是心非安撫人心的人,他說沒有定然就是沒有了,賀顧聽他不是生自己的氣,心中這才微微一寬,點頭認真道:這機會難得,陛下所托,事關重大,若殿下真能前去必得把握好。 裴昭珩頷首道:我自省得。 二人正說著,忽然聽到背后傳來一個青年爽朗笑聲。 孤聽聞今日三弟進宮來給母后請安,還想去芷陽宮堵你,結果硬生生撲了個空,這才曉得你竟剛走,三弟怎么走的這樣快,叫孤一頓好追,咦?駙馬也在,這倒正好。 賀顧聽到這個聲音,整個軀體都隨之微微一僵,喉頭發(fā)澀,一時竟然沒法回過頭去,還是裴昭珩反應快,轉過身朝來人拱手一禮,道:見過皇兄,臣弟與駙馬正要出宮,皇兄要尋臣弟,叫宮人通傳便是,不必如此麻煩。 太子朗聲一笑,道:孤也是近日新得了父皇賜下的好茶,聽說你進宮了,心血來潮,這才起了主意,想叫你去我那兒坐坐,嘗口好茶,正好今日駙馬也在,不如一同前去? 裴昭珩頓了頓,道:皇兄親自來請,臣弟豈敢推辭,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一行人這便改換路徑,往東宮去了,裴昭珩正抬步要走,卻發(fā)現(xiàn)身邊的賀顧久久未動,他轉頭一看,就見賀顧臉色有些發(fā)白,額角微微有汗。 賀顧神色有異,但并不明顯,除非是與他極為親近之人,外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裴昭珩卻一眼看出來了。 他抬頭看了看前面太子的背影,微微蹙眉轉眸回來看著賀顧低聲道:子環(huán),你怎么了? 賀顧閉了閉眼,很快又睜開,硬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我沒事,走吧,殿下。 方才太子已叫了他,眼下他便是見了太子再難受,再害怕,也不能不去,更不能給三殿下拖后腿。 且去吧??纯催@一次,太子又有什么新花樣。 可就算他這么鼓勵自己,身體的本能、靈魂深處的畏懼,卻是騙不了自己的,只是短短片刻功夫,賀顧掌心便已經(jīng)全是冷汗了。 身體幾乎是克制不住的、不爭氣的微微發(fā)抖。 他在心里唾棄自己。 不就是被裴昭元這個忘恩負義、睚眥必報的小人凌遲了嗎,賀子環(huán),你至于怕成這樣嗎?千軍萬馬、尸山血海都過來了,裴昭元不過是個小人罷了,也值得你怕成這樣?你是孬種嗎? 賀子環(huán),你就這么孬嗎? 他一遍一遍的在心中對自己這樣說。 可手心的冷汗卻一點沒少,反而更多了。 正在此刻,賀顧的右手卻忽然被一只溫熱干燥、骨節(jié)修長的大手緊緊握住了。 賀顧微微一怔,轉過頭抬眸,便望進了裴昭珩那雙既幽深又淡漠的桃花眼里。 他什么也沒說。 第56章 東宮。 自年初太子觸怒君父,被皇帝責罰,在東宮思過了半年,許他觀政崇文殿的恩典也收了回去,便是后來解了禁,卻也仍然遲遲未曾重新恩準他回崇文殿觀政。 但太子找到裴昭珩、賀顧二人的時候,身上穿著的卻是儲君朝服,再看看這個時辰,明顯是剛下了早朝,從崇文殿回來,看來皇帝現(xiàn)下,是真的對這個兒子徹底消了氣,也對東宮緩和了顏色,這才重新許他崇文殿觀政了。 進了殿內,東宮的宮人招呼裴昭珩與賀顧坐下,奉了茶水點心、蜜餞果子上來,太子這才捧起茶杯,看著裴昭珩笑道:都說南有金鼎春,北有銀松露,金鼎春得喝開春第一道才有味道,這銀松露就正好相反了,恰是如今這個時節(jié)的,滋味才最上乘,孤近日來機緣巧合之下,得了一些,三弟和駙馬不妨嘗一嘗? 見裴昭珩和賀顧捻起茶盞蓋子,都抿了一口,他才笑問道:如何?不賴吧? 裴昭珩放下茶盞,站起身來道:皇兄所賜之茶,自然是再好不過的,臣弟 見他要拱手行禮,賀顧也連忙后知后覺的放下茶盞,要跟著謝恩,卻叫太子站起身來,將他和裴昭珩一道扶住了,道:欸,三弟和駙馬這么客氣是做什么?喝杯茶也值當你兩個這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孤有那么難相處嗎? 又看著裴昭珩,頓了頓,低聲道:孤與三弟,同出一個外家,你我本該分外親厚,孤至今還記得,小時候三弟還在京中時,咱們一起在坤承宮花園里堆雪人,總是三弟堆得最大最好看,只可惜后來三弟得了哮癥,離京養(yǎng)病,一去竟然就是十年 神色間不免傷感了幾分。 太子儼然一副懷念舊日時光,心中無比思念幼弟的仁厚長兄模樣。 賀顧卻看的心中發(fā)冷,太子對三殿下究竟是個什么態(tài)度,可以說這個世界上除了太子自己,沒人會比他賀顧更清楚了。 太子還是那個太子。 裴昭元道:好在如今三弟也回京了,咱們兄弟二人,可別生疏了才好,前些時日孤一直不曾得空,也沒尋到機會找三弟來孤宮中歇一歇,談談天,直到今兒才叫你來喝茶,三弟不會怨孤吧? 裴昭珩道:皇兄言重了,臣弟豈敢。 太子這才笑著又招呼他們重新坐下,道:只可惜,今日好容易把三弟逮來我這里,卻也跟你聚不了幾天了。 裴昭珩沒說話,賀顧聞言微微一怔。 太子道:今日早朝,瞧父皇意思,看來是有意將主持江洛水患后河堤重建、賑災撫民一干差事,托付給三弟了,估摸著今日三弟與駙馬回公主府沒多久,便能接到內官傳旨了。 這些日子,朝堂上總為此事爭吵不休,御史臺一波人,成天念叨,說什么三弟年紀太輕、資歷尚淺,不足以委此重任,攔著不要父皇下旨,豈不知父皇心中自有主意,他老人家既然看中了三弟,自然是有道理的,豈輪得上他們指摘? 這些日子他們蹦跶的歡,孤卻沒跟著摻和過,孤心中只覺得三弟年紀雖輕,也是明達干練之人,江洛這份差使,旁人能行,三弟怎么就做不成了?孤倒覺得宣撫使一職,需得督建河堤,調度調配朝廷賑災錢糧,最是需要耐心細致,沉得下性子,思來想去,三弟豈不正合適?他們要反對,孤倒還要給父皇上了折子,力保舉薦你去呢! 裴昭珩聽了太子這話,面上神色未動,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賀顧卻是微微一怔。 來路上他本來還在因為前世過往,身體克制不住的發(fā)抖,這一世和太子對上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賀顧也還沒完全克服心理陰影,好在有三殿下握了他那一把,才叫賀顧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了一些,恢復了平靜。 他又開始琢磨起,太子這一趟忽然叫三殿下和他來喝茶,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這一世雖說因他重生,許多事的走向都和上輩子不同,比如他與長公主成了婚、比如賀老頭被奪了爵只是這兩件事,賀顧還能想明白,直接原因是他。 可上一世一直養(yǎng)病在金陵的三殿下忽然回京,陛下召他回來時,說的是三皇子身子已經(jīng)好多了,賀顧看著,裴昭珩的身子確實也沒什么大礙,雖說偶爾見他會掩拳輕咳一兩聲,倒也沒什么大影響,再加上如今皇帝又要派他去江洛賑災這些都與前世的走向,大相徑庭。他也想過,究竟因為什么才導致了這些差異,但卻實在沒想明白,也只得既來之則安之,先靜觀其變。 直到今天太子找上了他們。 是了他怎么忘了,如今三殿下回京對太子而言,裴昭珩自然就不再是上一世那個病體孱弱、遠離京城、無足輕重又沒什么威脅的弟弟了,三殿下畢竟和太子一樣都是皇后所出,便是在朝中并無根基,可畢竟也是皇帝的親兒子,將來要封王的,三皇子既然重返了汴京、就勢必要影響京中勢力分布 裴昭元那樣精明的人 又怎么會袖手旁觀,坐視不理? 太子見裴昭珩沒回答,也不著急,只笑道:三弟是不是也聽了些傳聞,說有人上奏反對父皇遣你前去,推舉孤去做這個江洛宣撫使? 其實只要能妥善賑災,好好主持重修河堤,誰去都一樣,孤并未打算與三弟相爭,三弟若是聽了這些混帳話,可千萬莫當真,這些人目光短淺,他們說的話,實在不必介意,別因此傷了你我兄弟情分才好。 裴昭珩道:臣弟并未聽過這些傳聞,也知皇兄胸襟寬闊,不會計較這等小事,皇兄多慮了。 太子笑道:那就最好了,這趟你去江洛,孤倒不擔心你差事辦不好,只擔心若是太過cao勞,會不會累及三弟的身子?這事說起來倒是孤的不是了,三弟身子不舒服,孤也沒幫上過什么忙,倒是駙馬與三弟同住一府,需得處處打點,才cao了不少心吧?駙馬這個姐夫,做的要比孤這兄長體貼的多了。 賀顧聽他忽然提起自己,嚇了一跳,連忙放下茶杯揖道:都是瑣事,不足掛齒,太子殿下言重了。 不知是不是賀顧的錯覺,他雖然垂著頭,卻明顯感覺到太子的目光在他臉上頓住了,似乎試圖從他臉上看出點什么來,賀顧聽到太子低低笑了一聲,道:哦?是嗎?看來三弟與駙馬倒是相處的不錯?。?/br> 賀顧一怔,他上輩子跟隨了太子多年,本能的便聽出了太子話里有話,但仔細想又想不出來他到底想問什么,只得干巴巴道:三殿下三殿下是臣的小舅子,如今借住公主府中,臣自然需得上心些。 他話畢,太子沒答話,但那種被他死死盯著打量神色的感覺,卻又叫賀顧渾身不自在,那滋味兒如同被一條毒蛇當作獵物盯上了,太子久久不挪開目光,他也不敢抬頭起身,背后漸漸起了一層冷汗。 正在此刻,裴昭珩卻忽然抬步走到了賀顧身前,不著痕跡的擋住了他,賀顧聽見三殿下站在他前面,淡淡道:勞皇兄替臣弟擔心了,只是臣弟身子已好多了,江洛二地離京城也不算遠,去一趟沒什么要緊。 太子這才挪開目光,又恢復了那幅春風化雨的模樣,他朗聲笑了笑,道:那就最好了,三弟在金陵養(yǎng)病這么久,可把母后擔心壞了,回頭叫母后知道,孤光顧著賑災之事,跟父皇攛掇著叫你又辛苦一趟,萬一累壞身子,孤可怎么和母后交差? 又道:駙馬也起來吧,之前總聽聞你是個性子爽朗活泛的人,怎么孤見你兩回,成婚那日、今日、你倒一次比一次謹慎小心了?現(xiàn)下只有咱們三個,一家人不必如此拘謹。 賀顧這才硬擠了一個笑容,謝了恩站起身來。 太子轉回目光,看著裴昭珩道:三弟遠行在即,孤有句話,本不該說,只是心中還是有些不放心 裴昭珩道:皇兄但說無妨。 太子頓了頓,這才道:雖說那些個言官不分青紅皂白納諫反對確實討厭,只是他們說珩弟如今年紀尚輕,這倒也是事實,珩弟此行,需記得咱們雖然是父皇的兒子,身份不比常人,但也不能逞皇子威風、要以大局為重,若有不明白的地方,還得虛心學習,行事不要太過cao切急躁,傷了大局、傷了和氣。 三弟若做了宣撫使,那便是欽差,代表著皇家顏面,父皇是仁君,咱們做兒子的也該仁和寬厚些,你行事稍稍和緩幾分,日后自然有人承這份情,記得你的好處。 太子這話說得已然是十分意味深長,遲鈍如賀顧,都咂摸出了點味道。 但裴昭珩卻仍然是那幅無悲無喜、淡漠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模樣,只拱手揖道:皇兄提點,臣弟記得了。 太子卻沒輕放過他,他定定看著裴昭珩又問了一遍,道:當真記得了? 裴昭珩道:臣弟記得。太子沉默了一會,他不說話,殿內便一片寂然,侍立在側的幾個宮女更是大氣不敢喘一下。 一時幾乎安靜的落針可聞。 半晌,太子才笑了笑,道:行,三弟心中有數(shù)就好,那孤便不多言了。 這才又閑談了起來。 飲過了茶,吃了兩塊點心,差不多到時辰了,裴昭珩和賀顧才站起身來告辭離去。 出了東宮,賀顧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擦了擦腦門上的汗。 裴昭珩道:子環(huán)方才怎么了? 賀顧扭頭看了看,對他們二人身后跟著的一排宮人吩咐道:你們退遠些,不必跟這么近。 待與隨從宮人拉開一段距離,他才轉過頭低聲對三殿下道:沒什么,就是我心中有點犯怵。、 裴昭珩微微蹙眉道:犯怵?子環(huán)是害怕皇兄? 這一世,賀顧和裴昭珩雖只相處了一個多月時日,又鬧了些不大不小的尷尬誤會,但有了三殿下幫他處理家事的恩情、又有相交了這么多時日的情誼在,他二人也算得上知己,賀顧知他品性,心中也是信任他的,是以并不忌諱、也不拐彎抹角,只低聲道:太子殿下方才是叫您到了江洛,手下留情呢恐怕那邊和東宮、陳家都有些關系在,屆時殿下若是下手太狠,傷了東宮的人,恐怕恐怕他要記恨的。 裴昭珩低頭看著賀顧:子環(huán)怎么會這么想? 賀顧見狀,不由得有些著起急來,心道,難不成三殿下這是不相信他說的?還傻傻的以為他那太子哥哥,是什么菩薩心腸、胸襟寬廣的善男信女不成? 不對啊,上一世三殿下分明看的挺清楚,還勸他趁早跑路呢,怎么現(xiàn)在倒是被蒙蔽雙眼了? 這些日子和他交談,賀顧便知道三殿下政見與他恩師王庭和老大人相似,賀顧又是王老大人的弟子,這大概也是為何他們兩個談得來的原因,但若是這次江洛之行三殿下也如恩師那樣到時候萬一牽動了陳家和東宮在江洛的人,叫太子記恨上他如今什么都還沒準備好,三殿下羽翼未豐,要是現(xiàn)在就成了太子的靶子,可實在不是什么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