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6)
夢里的他以一種無形的,旁觀者的姿態(tài)目睹著一個帝王乏善可陳、孤獨又單調的生活。 一個夜晚便是夢中的一整日。 賀顧看著三殿下晨起、更衣、上朝、議政、用膳、批折子到半夜、實在撐不住了,在御案前打個盹兒,腦袋點了沒兩下,又忽然驚醒,繼續(xù)看折子。 夢里的三殿下好像很忙。 雖說做了皇帝,沒有不忙的,除非沒什么責任心,也不怕皇位坐不穩(wěn),那是可以做個遺臭萬年的昏君,紙醉金迷、酒池rou林,但夢里的三殿下顯然不是,他太忙了,賀顧一連夢到他一個多月,竟然連頓囫圇飯都沒怎么見他吃過,整日里都是埋在山一樣高的政務里不曾抬起頭來。 剛開始賀顧還覺得這不過只是個夢罷了,他也不怎么在意到底夢到了什么,甚至能在心中,對夢里的這個三殿下調侃一二,可日子一旦久了下來,這個夢的真實感就大大加強了,或者說這個夢本來就是十分真實的,而一個多月的連貫夢境,愈發(fā)讓賀顧無法簡單的將他視作一個夢了。 他實在有些費解,為什么自己會連續(xù)夢到三殿下一個多月? 難不成是因為殿下走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其實自己潛意識里,對三殿下十分想念? 不能吧。 難不成他是中邪了?要不要改日找個道士和尚什么的,來家中驅邪? 可是除了做這個奇怪的夢,他又沒什么別的異常反應,也沒有撞邪、沒有鬼壓床好像也不至于就要請人來驅邪了。 賀顧白日里忙忙碌碌、幫著顏之雅打理鋪子,給賀誠、賀容這兩個弟妹相看人家,偶爾進宮給皇后娘娘請安磕頭,有事沒事給遠在宗山的瑜兒jiejie寫信,絮絮叨叨近日的見聞,告訴她自己想她了。 只是沒提那個奇怪的夢境。 這事他總覺得有些邪乎,賀顧怕瑜兒jiejie知道了會嚇著,還是先不告訴她了。 總歸他一個血氣方剛、七尺男兒,還不至于叫個怪夢嚇破了膽,且這夢也沒什么嚇人之處,只是每到晚上就要和三殿下相會一夜罷了 呃這么說好像怪怪的。 總之賀小侯爺真的沒怎么害怕就是了,不僅不怕,時日久了,他看著夢里這個三殿下這般勤政,勤政到甚至都不怎么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賀顧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賀顧的錯覺,總覺得夢里的三殿下忙成這樣,似乎是有意如此的。 他甚至連忙里偷閑,喝個下午茶,都要宣了議政閣的大臣進殿奏報朝務,仿佛一刻功夫都不愿意讓自己閑下來的模樣。 盡管只是個夢吧,但看得越久真實感越真切,夢里的三殿下這么作踐自己的身子,賀顧也有些看不過眼了。 夢里的三殿下過得實在是不怎么樣,雖做了皇帝,卻從頭到尾都孤零零一個人,連個貼身說得上話的內官都沒有,孤獨又忙碌,偏偏這個夢中,其他人又只能看到他說一不二、高高在上、冷面無情的一面,可從頭到尾旁觀的賀小侯爺,卻能看到三殿下所有的樣子。 這個看似冷面的帝王,人后也會在御案前因為太累扛不住釣魚,也會點著燈忙碌到深夜,抬起頭來、獨自一人看著跳動的燈火愣怔出神、甚至還會在用膳時挑食 是的,賀顧以前從未發(fā)覺過三殿下會挑食,三殿下平日里總是溫文謙和、沒有一點錯處和不妥的,他用飯也是如此,每次去芷陽宮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給夾了什么菜,三殿下總是乖乖的全部吃完,就連用膳的儀態(tài),也是挑不出一點錯處,優(yōu)雅、從容且矜貴。 可在這個夢里,賀顧卻頭一次看出了點不對來。 他看似不挑食,御膳房上的每道菜都會用一些,量也十分均勻,分不出多少,也叫人猜不出他的偏好,侍候他的宮人亦不曾察覺不對。 可賀顧卻發(fā)現(xiàn),每次御膳房做了魚,三殿下夾那道菜時,動作總會微微頓一頓,那停頓十分短暫、轉瞬即逝,要不是夢里的賀顧除了盯著他,什么也做不了,肯定也是注意不到的。 魚rou進了碗,三殿下就把它放在邊緣,一定要最后只剩下幾口飯時,才會碰那塊魚rou。 咀嚼的時候眉頭輕蹙,他握著玉箸的修長五指也會微微緊一緊,骨節(jié)泛白。 這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讓賀顧忽然覺得,夢里這個看著冷面難相處的帝王,顯得有那么點可愛來。 可再仔細想了想,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都做了皇帝了,過得也太孤獨了,別說人了,這個夢里殿下身邊就是連只蒼蠅都沒有,真是十足不摻假的孤家寡人,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就算三殿下身邊有只貓,也好過如今這樣啊,雖然不會說話,好歹也會叫喚叫喚呢。 誰想,剛一產(chǎn)生這個想法,賀顧便驟然感覺到身上一沉,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前視野的高度便忽然掉了一大截,掉到低的只能看清楚桌子腿的那種程度 賀顧嚇了一跳,嗓子眼里忍不住冒出一聲驚呼,哦不對,他現(xiàn)在是在夢里,驚呼也驚呼不出什么聲音,還好還好,不會嚇著三殿下 然而賀小侯爺剛想了一半,卻忽然發(fā)現(xiàn),事情似乎并非如他所想,他清楚得聽見自己嗓子眼里發(fā)出了聲音,那聲音有些驚恐 喵嗷! 是的,雖然不是人話,卻也能清楚的聽出這一聲貓叫里,飽含惶恐。 但是他為什么能發(fā)出貓叫聲來? 賀小侯爺傻了。 很快他就又發(fā)現(xiàn)了不對之處,他有了實體,有了身體,可卻不是人,也不是如人那般直立行走,他是四肢著地的,而且個頭還挺小 低下腦袋一看,入目的是個毛茸茸、看起來十分厚實的小爪子。 賀小侯爺 或者說是賀小貓咪抬起了自己的爪子,打量了一會,終于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似乎不再是人,而是變成了一只貓,這個可怕的事實。 喵嗷! 一個沒忍住,這次叫的更驚恐了。 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變成貓了!這下有了實體,他還能從夢里醒來,回得去現(xiàn)實世界嗎?! 他可不想永遠做貓?。?/br> 本來就離三殿下十分近,此刻忽然變成了貓,也是正好落在了御案地下,被案上墜下的帷幔蓋住了。 桌底下一片黑暗,可變成了貓的賀小侯爺眼神兒卻挺好,就算在一片烏漆麻黑,伸手不見五指哦不,伸手不見五爪的御案底下,他仍然能清楚的看見自己那已經(jīng)成了貓爪子的手,心情既惶恐又悲痛。 就在這一刻,腦袋頂上卻忽然照進了一束光。 賀小侯爺或者說賀小貓咪,傻呆呆的回頭一看,就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尼♂2恢趺幢蝗讼崎_了,他望進了一雙淡漠、澄澈的漂亮桃花眼里。 年輕的帝王看見他,似乎也愣了愣,可他很快就反映了過來,伸手一把將賀小貓咪從御案底下?lián)屏似饋?,道:原來是你在叫?/br> 賀小貓咪猝不及防被三殿下抱了個滿懷,心中十分茫然,還沒考慮好該作何反應,就感覺到后頸被一只溫暖的大手順著毛發(fā)生長的方向呼嚕了幾下。 男人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是怎么跑近孤宮中的?竟沒被宮人捉住么? 賀小貓咪: 他也想知道他怎么就成了這幅模樣,又蹲了三殿下的桌角??! 但是貓和人的本能是不同的,雖然內心仍然十分費解,可后頸被人順毛摸的感覺,又實在是過于舒適了,這種純粹的愉悅,甚至是賀顧做人時,都從未體驗過的 賀小貓咪忍不住微微瞇了瞇眼睛,嗓子眼里冒出連續(xù)的、低低的咕嚕聲。 裴昭珩聽見這聲音,微微一愣,他還沒回神,殿門卻忽然被人敲了敲。 陛下? 裴昭珩的目光從懷里舒服的直瞇眼睛的貓咪身上移開,眼里的笑意,也在抬頭這一瞬間迅速淡了下去,淡淡道:進來吧,怎么了。 掌事太監(jiān)一打開殿門,見了皇帝懷里抱著的貓,先是愣了愣,繼而想起剛才殿中傳出去的動靜,立刻明白了過來,幾乎是大驚失色,連忙跪下道:陛下,奴婢們一時不查,竟將這東西放進了殿來,驚擾了陛下,奴婢們這就給抱出去 裴昭珩道:不必。 不必? 那太監(jiān)愣了愣,又用余光打量了一下皇上手里那只舒服的直瞇眼睛的白貓。 這貓看著油光水滑,不像是野生的,再說皇宮大內,也跑不進野生的貓啊,莫不是哪一宮的主子們養(yǎng)著解悶兒的玩意,宮女們一時沒看住,這才跑了出來? 可仔細想想,他們這位陛下,一個嬪妃也沒有,偌大后宮只有慈佳堂里住了幾個先帝爺?shù)奶?,那幾位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性子都寡淡,不像是會養(yǎng)貓的人??? 他正想著,果然便聽皇帝道:叫人去問問,有沒有哪宮丟了貓。 太監(jiān)連忙點頭應是,就要轉身出去,裴昭珩卻又道:等等。 太監(jiān)連忙頓住腳步,道:陛下,怎么了? 賀小貓咪被呼嚕了半天,險些忘了自己不是此間中人,只是做了個夢這事,爽完了聽到三殿下忽然叫那內官停下,這才回過了點味兒來。 完蛋,不會是弄不清他是從那兒來的,就要把他當溜進宮的野貓弄死吧?? 天吶別?。?! 雖然是夢,死了可能就會回去,可鬼知道那些宮人會怎么弄死他,他眼下雖只是只貓,可也會疼的啊,不然三殿下呼嚕他的后脖子,他也不能這么爽不是? 喵嗚 這一聲就叫的可憐巴巴的了。 裴昭珩被它叫的微微一愣,低下頭就看見那小貓正在他懷里,睜著寶石一般剔透的藍眼睛,抬頭看著他,耳朵耷拉了兩下,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裴昭珩還以為是因為自己不摸了,這小貓才開始跟他撒起嬌來,一邊伸手繼續(xù)順了順它后頸順滑的皮毛,一邊對內官道:去弄些它能吃的東西來。 賀顧聽他原來是要給自己找吃的,不是要弄死他,這才松了口氣。 那內官也領命道:是。 又關上了殿門,出去了。 很快內官便送進殿來一碗水,并上一條御膳房剛宰了、洗干凈剖了鱗、裝在碗里的魚。 東西被放在地面上,裴昭珩也把那只藍眼睛的小白貓放了下去,道:朕看你一直叫,想必是餓了吧?那就吃吧。 賀小貓咪看了看眼前的生魚,保持了他作為人的最后一點尊嚴,看著那裝著魚的碗,挪著小爪爪連連后退了三步。 想了想,又有點害怕三殿下看不懂他的意思,便抬起頭來,對三殿下堅定的搖了搖頭。 裴昭珩: 內官: 內官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半信半疑道:這這貓兒方才是在搖頭嗎?它是不愿吃么? 其實都不用他問,賀小貓咪簡直就差把拒絕兩個字,寫在貓臉上了。 內官身后跟著的幾個小宮女,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眼神靈動、貓臉上表情宛如人臉的小貓,一時都心覺稀罕,雖然皇帝就在面前,卻也忍不住都偷偷用眼神去打量地上的小貓咪。 裴昭珩: 裴昭珩:罷了,既然它不吃,就端出去吧。 內官領了命,喚了宮女去端碗,誰知剛端走了魚,那小貓咪卻把爪子按在了裝水的碗上 咳,方才嚎了兩嗓子,賀顧現(xiàn)在的確有點渴了。 水還是想喝的。 內官看著那眼珠子骨碌碌轉的小白貓,心道,這貓這么機靈別不是成精了吧? 裴昭珩的聲音帶了三分笑意,道:水留下吧,你們出去。 內官應了是,這才帶著幾個戀戀不舍的小宮女,退出殿門離開了。 賀小貓咪抬著腦袋看了看頭頂正盯著他看的三殿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爪子按住的一碗水,心道,算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去,還是先別虧待自己,口渴了就喝水,喝飽了才有力氣叫。 這便低下腦袋、兩只貓爪抱著那個小碗,伸著粉色的舌頭一下一下的舔著喝起水來。 貓喝水喝一口就得伸一下舌頭,不僅麻煩,還有點累。 賀小貓咪喝了一會便停下來呼哧呼哧喘了兩口氣,這才又繼續(xù)喝了起來。 裴昭珩卻看的好笑,低聲道:沒人和你搶怎么急成這樣? 賀顧倒也不是急,主要是他做人時快意爽利,一向大開大合,酒都是拎起來直接往下灌的,讓他做了貓一口一口舔,有違本性,實在是急死貓了。 于是一人一貓,一個喝著水,一個就這么看著,蹲下身來時不時給他順順后頸的貓,似乎是怕他嗆著了。 賀顧喝夠了,一邊舔爪子一邊享受著九五至尊給他順毛的感覺,舒服的直打呼嚕,瞇著眼睛尋思,本以為這個夢里的三殿下多冷淡多六親不認呢,這不是也見了只貓就樂得折子都不批了? 可見心中還是孤獨的。 算了,既然變貓都變貓了,這夢里的三殿下那么可憐,那就陪他玩一會好了。 他有意逗人開心,就表演的格外賣力,許是變成貓了也不怎么有人的羞恥感,而且眼下的三殿下也不知道他是誰,什么露肚皮打滾讓三殿下摸著喵喵叫,什么追著自己的尾巴打轉轉,干起來都絲毫沒有心理負擔。 甚至還有點咳,樂在其中。 而孤身一人在宮中度過了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的帝王,顯然也被這只活潑又會撒嬌的小貓取悅到了。 他素日里一向說一不二,叫百官群臣噤若寒蟬,神色和緩的次數(shù)幾乎屈指可數(shù),這樣一位殺伐果決的帝王,卻容許那放肆的貓在他批折子時爬上了他的膝蓋,在他大腿上打盹。 裴昭珩也只是低頭,看著那緩緩闔上了眼睛打盹兒的貓咪,摸了摸他毛發(fā)順滑的后頸。 賀顧的確累了。 鬧騰的有點累。 他甚至沒有去細想為什么自己變成了貓,也沒有去細想為什么自己在夢里還會累,更沒有去細想他在夢里為什么會睡著 可他的確是在三殿下的腿上窩成了一團,懶洋洋的閉上眼,陷入了酣甜的夢鄉(xiāng) 再次醒來,看見的是公主府臥房床頂?shù)膸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