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6)
第二日他醒了個大早,休息好了一夜,睡得踏實,神清氣爽,倒是賀誠頭一回住這樣的營帳,顯然有些不太適應,昨夜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歇下的,此刻還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醒。 賀顧倒也沒著急弄醒他,只起來收拾洗漱了一下,駐扎之地離承河很近,晨起取水也很方便,賀顧洗完了,從隨身帶來的包袱里,掏出了特意為此行,叫蘭宵從綢緞莊里選了好布,量身定做的新衣裳,暗藍色的緞面隱有光華流轉,這種料子做的獵裝最舒適、最貼身、也最好看,伸展性又好,一匹可逾百金,往日里賀顧并不鋪張,從來舍不得穿這樣貴的料子,畢竟還要給三殿下攢奪儲的本錢,今日卻鄭重其事的給換上了。 賀誠剛一迷迷糊糊的醒來,便瞧見了他大哥站在水盆子前,來回左右照來照去顧影自憐的模樣,不,說是顧影自憐并不很貼切,看他大哥那神情 應該是顧影自戀才對。 賀誠: 賀顧聽見他醒來的動靜,轉身朝他一笑,道:怎么樣,我這身衣裳不賴吧? 賀小侯爺一身暗藍色的緞面騎裝,束腰窄袖,少年人的腰身瞧著已是矯健有力,蘊含著無限活力和朝氣,他今日束了個高高的馬尾,攢了個白玉冠,言笑之間顧盼神飛、活靈活現(xiàn)。 賀誠由衷道:好看。 又道:大哥今日這樣打扮,可是想著在圣上面前博個彩頭,好得拔用么?可我記得弓馬大會前三日不是都是慶典,比武還沒開始吧? 賀顧笑道:我這樣打扮,倒不是為了拔用,只是今日要去見個人 頓了頓,卻又沒繼續(xù)說下去。 他是個斷袖,打上了當朝親王的主意這種事還是先不要告訴賀誠了,讀書人可能都如同王二哥那樣,眼里容不得沙子,賀誠怕是沒那么好接受的 唉,這以后倒也是個問題,不過他今日,還說不準究竟是能抱得美人歸,還是吃閉門羹,還是等得了恪王的準信,再和誠弟說吧。 反正早晚也是要說的,賀家的香火,以后也只能指望誠弟了。 賀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被他看的發(fā)毛,正要問話,賀顧便道:這樣的好衣裳,回頭我叫宵姑娘安排一下,也給你做一身,好穿著隔簾對茶,別叫人家姑娘嫌棄了,以為咱家寒酸。 賀誠知道近日大哥在cao心他的婚事,只是從未聽賀顧提過,此刻聞言忍不住臉一紅,喏喏道:大哥 賀顧十分認真的想了一下,道:我已替你看好了兩家小姐,一是宣懷伯燕家的庶長女,知書達理,落落大方,比你大一歲;二是京畿糧運司統(tǒng)領豐大人的嫡幼女,活潑開朗,年紀比你小兩歲。這兩家長輩我已去拜訪過了,都是通情達理、疼愛女兒的,我也已與他們商定好,咱們尋個日子,叫你和二位小姐隔簾對茶,你再自己看看哪個好,自然了相看也不止是你看人家小姐,人家也未必能瞧得中你就是了,不過也不必太過因此緊張,大丈夫何患無妻?誠弟如今也不著急,有緣沒緣,且等到了時候,瞧過了就知道了。 當年太祖開國年間,大越朝民風十分奔放開明,男女婚嫁都會安排一場隔簾對茶,顧名思義,便是在女方家中小茶廳里,隔著一道簾子,兩個少年人談談天,若是言談愉快、情投意合的,男方便可贈給姑娘一支簪,算作彩頭,這便是意定了,后頭的親事,也可開始安排cao辦,但若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那便只能由男方家中送給女方兩匹上好的彩綢,這叫做壓驚。 只是這些年來,民間風氣倒是又有了重新保守的趨向,還這樣開明、愿意讓小兒女兩個自己相看的人家,早已不多了,只有勛貴將門人家,才保留著這種傳統(tǒng)。 賀顧給賀誠看好的這兩家小姐,也的確都是將門出身,倒不是他不愿意給賀誠尋個腐書網出身、飽讀詩書的才女,可實在是清流都不愿與賀家這樣的勛貴結親,怕惹了閑話,賀顧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總歸賀誠好歹也是個男子,不至于成婚后被媳婦兒追著打吧? 賀誠沉默了一會,忽然低聲道:可我是個廢人,這眼睛也不知還能不能全好人家真的肯將家中掌上明珠 他這副模樣,賀顧看了便覺得有點心疼,趕忙寬慰了他兩句,叫他別多想,又道:誠弟的身世,當初汴京府衙門審案子,京中勛貴們便都知道了,我去拜訪時也并未隱瞞你眼睛的事,他們也知道,沒有多說什么,誠弟不必太過掛懷,顏大夫醫(yī)術高超,你這眼睛定會好起來的。 語罷朗朗一笑,拍了拍賀誠的肩道:所以我才聽了顏大夫的話,叫你跟著來看看山水,也好早日叫你這眼睛好起來,快快更衣洗漱,今日是慶典第一日,弓馬大會可好玩著哩! 賀誠聲音有點悶的嗯了一聲,還是依言努力振奮了精神,起身更衣洗漱了。 待收拾妥當,用過了隨行侍從送來的羊奶和烤rou饃做早膳后,兩兄弟撩開營帳的簾子,帳外天光正好,日頭剛從天際那頭連綿的群山后露了一半,胭脂一樣帶著點緋意,晨光由熹微逐漸變得明朗,美好的一天便這樣開始了。 草原上的校場也早已布置好了,帝王的御帳在最上首,一望無垠的草原上,每隔一段距離便立了一根長桿,桿上五彩旗幔迎風招展,烈烈飛揚,而只有帝王御帳邊上方的旗幔明黃一片,格外顯眼。 賀顧拉著賀誠落座,沒多久御帳那邊帝后二人,也眾星捧月的在宮人們的前簇后擁下落了座,今日前來,能坐在帝王御帳左近的,除了賀顧這樣的家臣關系戶,還有太子、恪王、幾位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將官,如威寧伯聞修明,代京畿五司禁軍都統(tǒng)紀鴻,玄機十二衛(wèi)統(tǒng)領李秋山等人。 只是賀顧看見站在了皇后身邊的顏之雅時,還是微微怔了怔 他知道此次弓馬大會,陛下帶著皇后娘娘一起來散心,卻不知道皇后娘娘竟然還帶上了顏姑娘 看來他不在京中的這小半年,顏姑娘多半是已經得了帝后的信任,儼然已成了皇后娘娘的御用貼身醫(yī)女,是以出這遠門,陛下定是不放心皇后娘娘的身子,才會讓她隨行了。 這倒也好,畢竟都是自己人,總比放些居心叵測的人,在皇后娘娘的身邊好。 皇帝站起身來,端起裝著馬奶酒的銀杯,笑著說了幾句場面話和祝辭,眾臣和席面延綿到了老遠,看都看不清楚的勛貴、青年子弟們,也如浪潮一般,站起身來舉杯齊齊恭聲道:陛下江山永固,國朝日月長恒,臣等謝恩。 賀顧也跟著把馬奶酒一飲而盡。 眾人這才一一落座,皇帝轉頭看了看坐在下首的太子,笑道:難得今日元兒在,往年弓馬大會,都是朕拿這典儀的第一頭獵物,射這第一箭,今日朕便給你一個機會,許你替朕來博這個頭彩,如何?元兒可有這個把握么? 太子聞言,連忙站起身來低著頭拱手道:謝父皇隆恩,兒臣定然勉力一試。 他從案后走到校場下,接過了內官遞過來的一把長弓和尾部綴有鳥類彩色尾羽的箭。 太子朝旁邊的內官點了點頭,那內官見狀便朝遠處朗聲喊道:放! 果然百步多外的校場中,有宮人放出了一匹羚羊,那畜生脖頸上系著紅綢,只兩息功夫便跑了七八步遠。 賀顧怔了怔 要是他沒記錯弓馬大會上的彩頭,不都是為防皇帝年老眼花,射不中了尷尬,只放頭餓了兩三天,跑都跑不動的嗎?怎么今年這只這般活蹦亂跳、精力十足? 心中疑惑的不止賀顧,那位姓紀的代京畿五司禁軍都統(tǒng),臉色都有些不對勁了 這樣的隆重場合,三年一度的盛事,皇帝給了太子這么一個機會表現(xiàn),今日這會場上除了朝臣、勛貴才俊,還有幾個對大越朝稱臣的北方夷族首領,若是裴昭元這個堂堂的東宮太子,在這樣多的人面前,射的歪了,那可就丟人丟得大了。 紀鴻心知肚明,盡管陛下一直看重皇子的弓馬騎術,但是太子殿下隨了外家陳家,讀書文墨在行,可這武藝卻實在有些不太過得去,且不說他本就沒什么天分,太子殿下自己也是不喜歡練的,往日君父檢查,也都是臨時抱佛腳,變著花樣的糊弄過去。 可今日這么多雙眼睛,再想糊弄又談何容易? 太子顯然心中也是緊張的。 他神態(tài)一向是言笑晏晏、從容親和,此刻臉上卻斂了笑意,腮幫子微微顫著,額頭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裴昭元努力的瞄準了那只該死的、活蹦亂跳的羚羊,可他已有少說二三個月沒有摸弓搭箭,此前他根本也未曾想過君父會帶著他來弓馬大會,自然也不曾上心練習,雖說后來知道了,緊急抱了佛腳,可功夫畢竟不到家,本就算不得扎實,此刻還要在萬眾矚目下,射這樣一個跑來動去,那么遠的活靶,心理壓力與平日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 可他已經瞄了太久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裴昭元咬了咬牙,終于還是開弓出箭了。 咻的一聲。 沒中。 眾人就這樣看著太子射出的那一箭,那樣生生正好偏離了那羚羊脖頸不到幾寸的距離,羚羊仍舊在遠處活蹦亂跳。 場上登時一片死寂。 這場面實在太過尷尬,大家伙兒都大氣不敢出一下。 御座上的皇帝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斂去了,變得面色淡淡,無悲無喜。 太子抓著角弓弓把的五指用力到骨節(jié)都在泛白,他迅速走回了君父的御案前,一撩衣擺便跪下道:兒臣兒臣弓馬不精,沒有射中,兒臣知罪。 太子這話,若是不明就里的,聽了他所言可能還會覺得,似乎有些重了,只是射不中而已,算得上什么罪過? 可這弓馬大會第一箭,是有寓意、要彩頭的,第一箭射不中,放在哪一年都是一等一的晦氣事,十足十的不吉利。 是以太子認罪,其實倒也算機靈敏銳,趕在了他皇父發(fā)怒前,自己把鍋背了。 只是皇帝卻并沒有發(fā)怒。 他淡淡的看了看跪著的太子一眼,道:罷了,平身吧,也不是你的不是,是朕忘了元兒不喜歡弓馬騎射了。 又道:第一箭還是要射中的,這樣吧,珩兒你去試試。 恪王動作頓了頓,垂眸淡淡掃了一眼仍然沒站起來的,還跪著的太子,半晌,才站起身來拱手道:兒臣遵旨。 他走下去,停在了太子身邊,也不做聲,只將太子扶了起來,低頭朝他微微一禮,這才從宮人手中,又接過了一副新的弓箭。 他并沒磨蹭、猶豫多久,只干脆、利落的開弓搭箭,甚至好像根本不曾怎么瞄準,便飛快的放了羽箭出去。 盡管恪王從開弓到射出那支羽箭,不過短短一瞬功夫,賀顧坐在遠處,卻仍是將恪王屏息凝神時的側臉神態(tài),盡數收入了眼中 這也太好看了吧! 賀小侯爺由衷的反思 之前他怎么就凈顧著糾結了呢? 他怎么就沒有這樣,好好的欣賞過,怎么就缺乏了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 盡管變成了男人,三殿下這碗軟飯好像還是有點香啊 也不知道今晚上,三殿下會怎么回應他,若是他答應了,那那 要不這一世,還是留下二殿下一條小命好了,這樣將來就算三殿下和他搞斷袖搞得絕了后,不還有二殿下的娃繼承他家的皇位嗎? 問題不大。 賀小侯爺神游萬里,遠處卻傳來了一聲羚羊的驚聲嘶鳴,他轉頭一看,只見那羚羊前足上正中一箭,正摔倒在地,不住掙扎。 這這沒有直接射死,羊還在地上不住的蹬腿,這樣掙扎,遠處的內官也不好直接抱著它給皇帝報喜,一時真是左右為難。 恪王卻轉身跪下道:兒臣射藝不精,未能正中,請父皇責罰。 那位玄機十二衛(wèi)的統(tǒng)領李秋山見狀打圓場道:陛下,雖說未曾正中,但恪王殿下好歹也是射中了的,彩頭既已得了,便不必責罰太子殿下與恪王殿下了吧? 皇帝的神色瞧起來卻似乎并不大快意,只哼了一聲,并沒答話。 眾人心中都心知肚明,這樣的情況,皇帝能高興的起來就有鬼了,三個兒子,帶了兩個來弓馬大會,偏偏還兩個都不中用,叫陛下在外人面前丟了面子 不過話雖如此,在場的許多武將也看出了點不對來,方才太子殿下那動作,是的確不中用,但恪王殿下,卻似乎是有意為之,故意不射正中的。 武人眼光毒辣,他們常年和弓馬打交道,只一個抬弓拉弦、翻轉上馬的動作,便能看的出來大致有幾分本事,所以恪王有所保留,他們也都能瞧得出來。 至于他究竟為何要如此 想必是為了給大哥太子,留幾分顏面吧 倒也算得上是心思寬和,體恤兄長了。 有人打圓場,眼看著這一幕本要揭過去了,誰知場下離御帳不遠處,卻傳來了一個女孩兒清脆的聲音。 都說越朝是天朝上國,皇帝陛下武勇無雙,怎么陛下的王子,卻只有這樣的本事? 眾人幾乎都叫這話給嚇的頭皮都發(fā)了麻,轉頭一看,卻見說話的是個眉目輪廓深邃的夷族小姑娘,大眼睛忽閃忽閃、嘴唇紅潤,生的好相貌,她身邊坐著的是個身形肥壯的夷族男人,看著像是不知哪個部族的首領,聽了女兒的話也嚇得臉都綠了,連忙去捂她的嘴。 只可惜捂得晚了,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那胖男人只好苦著臉、欲哭無淚的走出來跪下,沖著御帳連連磕頭,道:請皇帝陛下不要生氣,朵木齊今年只有十二歲,她什么都不懂得,年少氣盛,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亂語,回去我一定狠狠的責罰她。 許是他認錯態(tài)度還算良好,皇帝倒真的并沒有怎么生氣,只笑了笑,道:不打緊,一個小姑娘的話而已,汗王不必這樣緊張,朕還不至于和她計較。 又垂目看著那小姑娘道:你是忽彭漢王的女兒吧,我大越朝勇將無數,今日只是大會慶典而已,比武還沒有開始,你且往后再看看,不必這般輕易下斷言。 誰知那叫朵木齊的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卻繼續(xù)狗膽包天的說:真的嗎?皇帝陛下是不是在騙我?父汗說要把我嫁給越朝的勇士,可要是都是些軟腳羊一樣的人,朵木齊寧愿去死,也是不嫁的。 她此話一出,皇帝還沒如何,忽彭汗王卻已經要嚇得兩眼一翻、昏死過去了,他想要解釋,卻不知怎么開口,只兩片肥厚的嘴唇不停的顫抖,皇帝倒沒生氣,只挑了挑眉,笑道:哦?汗王這是想在我朝的弓馬大會上選女婿嗎?怎么先前沒有告訴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