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5)
賀顧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 自三日前珩哥從潛邸遷回皇宮,諸事冗雜,賀顧自己也抽不開身去,自然沒有機會再單獨和他相見。 其實這三年來,他們也不是每一天都守在一處,裴昭珩名義上仍是恪王,卻已經(jīng)代行監(jiān)國儲君之責(zé),自然是并不清閑的,賀顧又要幫他今天收拾張三、明天收拾李四的唱黑臉,兩人動輒便能分離長則一兩月、短則三五天。 所以如今這登基在即分開的三日,其實不算什么。 可這次卻不知為何,分明只是三日,甚至裴昭珩都不曾離開過他的視線,每一日賀顧都守著他、看著他,只是不曾有單獨說話相處的機會,賀顧的心中卻忽然感到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沒來由的不安 而越是這樣看著裴昭珩被簇?fù)碇?,在人群中央被眾星捧月著,那種不安就越無法被忽略。 登基大典大約是每個君王一生中會經(jīng)歷的最為隆重、最不能敷衍的慶典,賀顧遠(yuǎn)遠(yuǎn)站在慶裕宮內(nèi)殿屏風(fēng)門邊,看著里頭的宮人們小心的給裴昭珩一層又一層的穿戴著 新君膚色白如冷玉,身形挺拔修長,只是垂目站在那里,便如同一顆修雅的樹 玄衣纁裳,層層疊疊,卻仍掩不住那寬闊流暢的肩臂線條,嵌玉博帶依稀勾勒出腰形,滾云紗上繡著江濤云山紋、隱隱透出一點不易察覺、卻極為華美的光澤。 裴昭珩實在定力非凡,幾乎小半個時辰了,他仍是一動不動,站在那里坦然接受著宮人們的服侍和整理,修長五指輕收,眉眼微斂,愈發(fā)顯得那一雙桃花眼眼尾輕挑、睫羽纖密,薄唇唇峰清晰、顏色淺淡。 帝王禮制袍服繁復(fù)華美,卻仍然不曾奪去他半分顏色。 色若芳菲。 這人像是一幅畫,每一筆都驚心動魄,卻又正正好好的不深不淺,濃淡恰宜。 若非神仙圖,何來神仙人? 賀顧有些恍然 他與他耳鬢廝磨了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又豈能不知 他的珩哥,是這世間萬中也無一的絕色? 可是真到了這一日,要看著他君臨天下,御極八方,這人本來只屬于他一人的顏色,終于要叫所有人都為之仰視匍匐,他心里卻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旁邊傳來內(nèi)官的聲音:喲,這不是賀統(tǒng)領(lǐng)嗎?您怎么進來了?典儀還有一會才開始,等禮官來了,陛下才出發(fā)呢,您要不外頭等等? 賀顧這才回過神來,轉(zhuǎn)頭一看,叫他的卻是齋兒,他也不多言,只頷首嗯了一聲,便轉(zhuǎn)身離去了。 齋兒自然是知道賀統(tǒng)領(lǐng)和新帝的交情的,哪敢得罪這尊大佛,所以看他不傳喚便兀自進了慶裕宮,也不敢朝賀顧使什么臉色,自覺已然把話說的十分委婉,陪著笑才請這位老人家先出去,別在這杵著擋路了 卻不料這頭剛把賀統(tǒng)領(lǐng)請出去,那頭內(nèi)殿中的新君便忽然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微微側(cè)目,也不顧后頭還舉著佩綬發(fā)呆、張著嘴不知所措的宮婢,道:誰讓你叫他出去的? 齋兒一愣,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新君是在和他說話,瞬間嚇了一跳,道:這陛陛下仍在更衣賀統(tǒng)領(lǐng)在此處稍稍有不妥 裴昭珩道:無甚不妥。 語罷竟抬步便要往殿外去。 這一下便把里頭齋公公和一眾宮婢內(nèi)官給驚住了,一時眾宮人面面相覷,皆是有些惶然不知所措。 裴昭珩行了沒兩步,又轉(zhuǎn)身從那拖著佩綬的小宮女手里拿過了東西,淡淡道:你等侯在此處便可。 便轉(zhuǎn)身出殿門去了。 登基大典在即,皇帝竟就這么跑了,齋兒這內(nèi)務(wù)司掌事本該攔住他,可卻也不知為何,方才新君那副氣定神閑、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和神態(tài),竟把他也給唬住了 一時竟怔在原地,錯過了攔住皇上的最好時機。 賀顧出了慶裕宮殿門,微覺胸中有些沒來由的氣悶,很想出去透透氣,但一會大典開始,他這天子親衛(wèi)之首還得給珩哥充門面,一步不離的跟著,此刻也便不好走遠(yuǎn),只好站在廊下看著庭中落花嘆了口氣。 嘆什么氣? 賀顧聞言一愣,轉(zhuǎn)過頭去一看,卻見說話的,竟是此刻本該老實站在慶裕宮內(nèi)殿里任由宮人們捯飭整理的裴昭珩。 他唬了一跳,立刻左右看了一眼,道:珩皇上怎的出來了,大典在即,你 裴昭珩在他身畔停步,目光落在賀顧方才愣怔著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的、那一捧零落成泥的落花上,頓了頓,道:子環(huán)不高興? 賀顧一哽,道:今日是大好日子,我理當(dāng)替珩哥開心的,怎會不 抬眼正好對上裴昭珩挪回來看著他的目光,那違心的高興二字,立時卡在了喉嚨眼里說不出來了。 他有些難堪,側(cè)目欲蓋彌彰的干咳一聲,道:咳快進去吧,這身衣裳瞧著便死沉死沉的,珩哥還穿著它出來尋我,不嫌累嗎? 說完卻又想起來,登基這種事,裴昭珩上輩子已經(jīng)了一回,想是多少有些不新鮮了,熟練一些倒也的確不稀奇,便只頓了頓,道:珩哥多心了,我沒什么不高興的,別為我耽誤了正事 裴昭珩卻并不搭理他,只道:今日過后,你我之間仍如以前,無需有任何一點不同。 賀顧還不及答話,慶裕宮宮門外頭,卻傳來了一陣禮樂和喧囂人聲 是內(nèi)務(wù)司的禮官來了。 裴昭珩似乎還想說什么,但聽見這聲音,也知不能再耽擱,便深深看他一眼,拉住賀顧垂在身畔的手,指腹在他掌心微微一擦,便轉(zhuǎn)身系上佩綬,朝著自內(nèi)殿出來尋他的宮人去了。 賀顧喉結(jié)滾了滾,也跟著一道去了。 帝王御極,四海同慶,場面不可謂不大。 賀顧始終跟在裴昭珩身邊,看著他受群臣俯首叩拜,聽著底下山呼萬歲之聲不絕。 在那心想事成玉中見過的畫面,今日也終于成了真。 一整日下來,莫說是穿著厚重禮服的裴昭珩了,賀顧這個跟著的都有點手腳酸麻,等禮歇樂停,宮人們退去,已是夜深人靜,四野無聲了。 今日宮門落鑰的晚,賀顧本該趕在關(guān)門前就早早離去,只是鬼使神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什么神秘力量驅(qū)使,還是鬼迷心竅了,竟然膽大包天的不但沒走,還在黑燈瞎火里避開了殿門前打瞌睡的齋兒、蘭疏、一眾宮人,摸進了這個萬萬不該肖想的地方。 誰想他心懷鬼胎,攬政殿里的另外一位也不干凈,賀顧剛從后殿窗欞翻進去,腳沒沾地轉(zhuǎn)身便落進了一個懷抱里 于是一抬眼便對上了帝王那雙盛著點笑意的桃花眼里,兩人大眼瞪小眼,賀統(tǒng)領(lǐng)一時有些尷尬,相顧無言。 半晌,賀顧才訥訥道:你怎知我要回來? 裴昭珩淺淺一笑,溫聲道:知子環(huán)者,裴某也。 第126章 蘭疏自當(dāng)年隨著三殿下出降離宮,便許久沒有再這樣長久的替貴人守過夜了,畢竟上了年紀(jì),精神也稍有不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熬得住,所幸三殿下也并不是刻薄苛責(zé)的主上,她與殿下又有年少的情份在,裴昭珩待她自然格外寬厚。 但今日這樣要緊的日子,宮中的內(nèi)官宮婢雖多,可以前畢竟殿下沒用過,蘭疏也不放心這些年輕孩子,怕他們伺候不妥當(dāng),耽誤得登基大典出個什么岔子,便從早到晚一日不錯眼的盯著,絲毫不敢懈怠。 直到大典散了,又安排了兩個小內(nèi)官替殿下或者如今該說是皇上了,沐浴更了衣,入夜了,她才稍稍打了個哈欠,靠在門廊下閉目養(yǎng)了會神。 萬沒想到,蘭疏這廂還沒閉上眼多久,便從身后攬政殿內(nèi)殿里聽見了一點隱隱約約傳出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從某個人嗓子眼里極低處,摁捺不住逸出來的,帶著點痛苦的隱忍,又好像夾雜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隱約透出幾分曖昧意味。 這嗓音她十分耳熟,可卻不是皇上的。 蘭疏一怔,腦海里很快浮現(xiàn)出一個人疏闊爽朗的俊俏眉目,嘴角頓時抽了抽,正此刻,后頭卻傳來一個內(nèi)官的聲音:蘭姑姑? 蘭疏嚇了一跳,連忙轉(zhuǎn)過頭去,見是齋兒,才道:原來是趙內(nèi)官,不知 趙齋兒笑道:姑姑是皇上在潛邸時,身邊便貼身得用的人,以后齋兒還要多仰仗姑姑指教,您若不嫌棄,喚我一聲齋兒就是了。 又舉了舉手里的托盤,道:陛下方才吩咐的茶已泡好了,姑姑瞧瞧,這茶湯溫度可還合宜?若是沒錯處,我便送進去了。 蘭疏臉皮顫了顫,心道你若是此刻送進去了,那才是有了天大的錯處。 但又不好明言里頭主子此刻正在辦要緊事,更不好解釋和他辦要緊事的那位爺,是從哪兒鉆出來的只得干咳一聲,顧左右而言他道:呃天色已晚,皇上也該歇下了,飲茶不宜安眠,我看今日這茶,便不必給皇上送進去了。 齋兒一愣,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分明記得,是皇上沐浴后親自吩咐,讓泡一盞春茶進去,怎么此刻蘭姑姑卻 誰知蘭疏話音剛落,攬政殿便又傳出來一聲極低的嗚咽。 這下便連齋兒也聽出來了 那是個男子的聲音。 齋兒稍稍一愣,臉色立時變了 他雖年輕,也是自小在宮里長大的,是宮中的老人了,豈會聽不出來那聲音意味著什么。 但這可是攬政殿??! 里頭里頭可只有一個主兒怎會有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而且還是 齋兒不敢再往下想了,抬頭對上蘭疏涼颼颼的眼神,立時嚇了一跳,這次終于不敢好奇了,道:那那這茶我便端下去了,有勞姑姑在此處看顧。 蘭疏淡淡道:今日聽得,不許外傳一個字,否則掌事可得仔細(xì)著自己的腦袋。 齋兒嚇了一跳,連忙應(yīng)是,立刻轉(zhuǎn)身一溜煙的跑了。 蘭疏嘆了口氣,暗道這兩位爺可真是會挑時候玩,登基大典剛過還沒半日,一國之君便和股肱之臣白日宣咳,好吧,倒也不是白日 里頭的賀統(tǒng)領(lǐng)卻不知道,他黑燈瞎火的摸回帝王寢居,已然被外頭的蘭疏發(fā)覺,且還十分盡職盡責(zé)的替他與皇上擦了屁股,他被折騰了一夜,了事時,險些沒能從御案上直起腰來。 等到云歇雨停,外頭已然是蟬鳴簌簌,月上中天了。 賀顧要走,裴昭珩卻不讓他走,只是他終歸倔不過賀顧,最后也只得妥協(xié)。 裴昭珩大約是看出了白日里賀顧有心事,也猜到了是什么緣由,賀顧臨走前,又再三和他說了幾次白日在慶裕宮時說過的話,神色十分認(rèn)真,不似作偽。 賀顧聽了,卻只是面上扯著嘴角傻笑了一會,其實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太當(dāng)回事。 或者說是,沒太當(dāng)真。 倒也不是賀顧不信珩哥,只是他今日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烏漆麻黑摸回攬政殿的路上,便已經(jīng)想清楚了 如今要面對的事,他本早該意識到會發(fā)生,早該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人不能貪得無厭、不知饜足,老天讓他遇見了珩哥、前世承了他的恩、重生一回,已是悲天憫人,他賀顧也該知足了。 誠然他與珩哥二人兩心相許,也曾經(jīng)互相承諾過終生不娶,再不瞧旁的女子之類的話,可今日這一場登基大典,賀顧跟在裴昭珩身畔,瞧著底下烏泱泱望不見盡頭虔誠叩拜的朝臣、聽著山呼萬歲的聲音潮水一樣涌來,賀顧卻忽然恍然驚醒了 萬里江山,臣民浩浩,擔(dān)著這一肩重?fù)?dān),要隨心所欲,談何容易? 心想事成玉里前世裴昭珩的模樣還歷歷在目,賀顧只要一想到那樣的人生,其實是裴昭珩真實經(jīng)歷過的前世,便覺得窒息,他實在不想因自己的緣故,再叫裴昭珩替他為難。 所以今日摸回攬政殿來,翻了窗一見面,便是赤裸裸,不帶任何掩飾、近乎索求的吻,他感受著這人的氣息,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告訴自己,賀子環(huán),夠了,夠了,你也該知足了。 所以當(dāng)裴昭珩跟他再次承諾,說即便今日登基,他二人還是一如往昔時,賀顧也并沒再多問什么,只是笑著應(yīng)了。 他抬頭啄了啄裴昭珩的唇角。 皇帝似乎是叫宮人侍奉著沐浴過了,身上帶著幾分透著濕意的芬芳花草香氣 這味道很好聞,可賀顧卻覺得不太熟悉。 清晨天光將亮,他沒等裴昭珩醒來,便自己從榻上摸了起來,又悄無聲息的穿好衣裳溜出了攬政殿 宮里何處有防衛(wèi)關(guān)卡,哪里侍衛(wèi)多、哪里侍衛(wèi)少、又是何時巡到何處,沒人比他更清楚,賀顧也沒費什么力氣,更沒驚動任何人,便溜到了太和門口。 天光乍破。 直等到侍衛(wèi)打開宮門,他才趁他們換防轉(zhuǎn)身的空隙,恰到好處的冒了出來。 太和門前的小侍衛(wèi)本來瞌睡還有些沒清醒,轉(zhuǎn)頭眼前便忽然多了一個大活人,而且不是別人,恰是他那滿面沉肅,傳聞中雖然年輕,卻十分不好相與的頂頭上司,霎時嚇得白了一張小臉。 統(tǒng)、統(tǒng)領(lǐng),您怎么 賀統(tǒng)領(lǐng)睜眼說瞎話,義正言辭的教訓(xùn)道:我奉旨入宮面圣,你們怎么竟敢如此懈???宮門換防也不注意著些,我方才直挺挺的走進來,竟無人察覺,成何體統(tǒng)?這大內(nèi)防衛(wèi),豈不是形同虛設(shè)? 小侍衛(wèi)聞言,立時羞慚的低下了頭,道:是卑職卑職方才實在是太困了,所以就沒忍住,一時沒瞧見 賀顧道:下回注意啊。 語罷便大喇喇的揚長而去了。 小侍衛(wèi)在晨風(fēng)中懵了一會,心道這就完了?統(tǒng)領(lǐng)不罰他了嗎? 可直到他再也瞧不見宮門外賀統(tǒng)領(lǐng)的背影,這才恍然驚覺 不對啊! 統(tǒng)領(lǐng)不是說他是來入宮面圣的嗎,怎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