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0)
前塵舊事雖已如過往云煙,但今生既有機會讓賀顧重補上心中這份缺憾和愧疚,他自然不想錯過,這才會在朝會上按捺不住,毛遂自薦。 自上回救駕受了一回傷后,雖然裴昭珩不說,但賀顧還是有意無意能隱隱感覺到,裴昭珩變得極緊張,輕易不肯再讓他涉險,這三年來,他這十二衛(wèi)統(tǒng)領(lǐng)看著雖威風(fēng)凜凜,南來北往的替新帝處置這個、清理那個,其實只有賀顧心里清楚,裴昭珩愿意交到他手上的這些差事,都是那頭他先叫人一一打點過確認妥善危險不大的。 裴昭珩愿意這樣待他好,賀顧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自然知道他為何如此,所以從來只默默受著這份好,沒說過半個字的不是 既然心知肚明珩哥待他的好,賀顧自然也猜得到他多半并不愿讓自己去淌北戎戰(zhàn)亂這一淌渾水,但卻還是放不下心中執(zhí)念 不想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珩哥卻竟然允了。 意外的人不止賀顧一個,朝會甫一散了,從英鸞殿出宮的漢白玉石階上便有三三兩兩遠遠瞧著他低聲議論的朝臣,也不知是在說些什么,賀顧見了也只是微微一揚唇角,并沒怎么放在心上,由他們?nèi)チ恕?/br> 倒是賀誠一出了英鸞殿,便憋紅了一張臉遠遠瞪著他,只等行了半柱香功夫,路上漸漸稀疏人少,才拱到賀顧身邊,擰著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悶悶道:大哥,你怎么 賀顧道:我怎么了? 賀誠吭哧吭哧憋了半天,終于還是沒忍住開始竹筒倒豆子一般道:大哥未免也太過草率了,今日這八百里加急才到,北地戰(zhàn)事情況尚且未明,況且,連聞伯爺那樣的老將都,你,你 說著頓住長長嘆了口氣,壓低三分聲音道:唉!這樣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商量?外祖父外祖母,他們也不知道,不對連皇上大哥也沒提前知會吧?你今日當(dāng)著百官的面請纓,叫皇上騎虎難下、不得不答允,這豈不是逼迫皇上?就算大哥和皇上 賀顧寬慰道:好了好了,我心中自有主意的,皇上那邊我會去說,誠弟不必替我擔(dān)心。 賀誠抬眸看他兩眼,腮幫子鼓了兩鼓,始終還是沒說出話來,也不知心中在琢磨什么。 賀顧有心安撫他,笑得陽光燦爛:我的事,我自省得,誠弟不必替我憂心,倒是如今弟妹臨盆在即,你還不上心著些?當(dāng)?shù)蓻]那樣容易的。 又道:我算著日子也近了,可叫大夫替弟妹看過?胎像可還穩(wěn)固嗎? 賀誠臉上這才稍稍散去些愁色,答道:已看過了,大夫說她底子好,胎中也養(yǎng)的好,沒什么大礙的。 賀顧頷首道:那就好。 他正還要再關(guān)懷兩句,遠處卻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統(tǒng)領(lǐng)留步! 賀顧一愣,轉(zhuǎn)頭去看,卻見來人是太后宮中的吳德懷,不由奇道:吳公公? 吳德懷帶著兩個小內(nèi)官,跑近了才喘了兩口氣道:統(tǒng)領(lǐng)走的好快,可叫咱家好追。 又道:太后娘娘說想見統(tǒng)領(lǐng)一面,還請統(tǒng)領(lǐng)行個方便,和咱家去芷陽宮一趟。 自先皇駕崩,新帝繼位,陳皇后成了陳太后,便在芷陽宮閉門不出,除卻偶爾傳寶音進宮陪伴,幾乎再不見旁人,就連賀顧也只是在新帝登基大殿那日遠遠見了她一面 今日她卻忽然主動要見自己了,也不知究竟什么事。 賀顧同賀誠告了別,跟著吳公公往芷陽宮去了,只是一進宮門,卻在芷陽宮正殿看見了還未換過朝服的皇帝 桌案上布著一張楸木棋盤,裴昭珩和陳皇后母子兩個對坐棋盤兩側(cè),陳皇后執(zhí)黑,裴昭珩執(zhí)白,賀顧來時,陳皇后正聚精會神捻著一顆黑子盯著案上棋局微微蹙眉,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 聽見腳步聲近,裴昭珩似乎微微一怔,轉(zhuǎn)頭見到門口站著的是賀顧,神色有些意外,似乎是沒想到會在此處見到折返而來的他。 裴昭珩道:子環(huán),你怎么來了?母后,這是 太后卻仿佛沒聽見兒子問話一般,只盯著棋盤,半晌眉目忽然一松,這才現(xiàn)出三分笑意來,似乎是終于想到了破局之法,施施然落了一子,道:該你了。 裴昭珩轉(zhuǎn)回目光,看見母親在棋盤上落下的那顆黑子,卻微微一怔,半晌,才緩緩道:母后這一步,好精妙。 太后聞言,笑得十分得意:前些日子德懷尋來一本棋譜,恰是前朝棋圣何芥茗何先生的墨寶,本宮拜讀了好些時日,里頭可真是另有乾坤,何先生果然是不世出的棋道鬼才,無怪當(dāng)年殺遍大江南北,不遇敵手。 又道:只可惜斯人已逝,若非他已故去幾十年,本宮倒也真想見見何先生,和他對弈一局,便是技不如人、被殺個落花流水,也心甘情愿了。 裴昭珩沉吟片刻,修長手指從棋盒里捻出一粒白子,啪一聲輕響落在棋盤上,道:母后棋藝雖不比何先生,但在兒臣對弈之人中,也已屬罕逢。 陳皇后看著他落下的那一子,眸光一亮:好棋! 又道:如今,本宮也只得珩兒一個能過上兩招了。 母子二人便這么你來我往的對弈起來,賀顧站在旁邊,見狀也不敢輕易打擾,他雖于棋道一竅不通,但也知道觀棋不語真君子,便只是做鋸嘴葫蘆一聲不吭,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才等得裴昭珩放下一粒白子,道:是母后勝了,此局已不必再下。 陳皇后臉上有些意猶未盡:珩兒若看過那棋譜,想來還能陪本宮再清楚分個勝負。 賀顧早聽聞過,當(dāng)年陳皇后還在閨中時,便是琴、棋、詩書、騎射無一不通,又生的美貌嬌俏,倍出風(fēng)頭,這才得了個京城第一美人的雅號,只是本以為那時是養(yǎng)著她的陳家老太夫人教養(yǎng)的好,這才一樣不落的教她學(xué)這學(xué)那,可今日見了,卻才知道原來并非如此,她顯然是生性便好奇心重,又聰穎非常、天資頗高,也無怪能生出珩哥這樣的兒子了。 賀統(tǒng)領(lǐng)想及此處,不由得有些惆悵 都說兒子隨娘,姑娘隨爹,那寶音隨了他這還能聰明到哪去? 不聰明也就罷了,偏偏還生的隨了他爹,這樣好看。 可得緊瞧著小丫頭片子省的日后被混小子們欺負了去 他正神游天外,不防旁邊陳皇后卻忽然道:本宮和棋圣,此生的確是沒有相見的緣分了,俗話說得是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緣分不能強求珩兒,本宮今日把你和顧兒一同叫來,你可知道是為什么? 賀顧從這話里聽出一點不尋常的意味來,轉(zhuǎn)目環(huán)視一圈,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芷陽宮正殿里已然一個宮人也不剩了,伺候著的只有陳皇后身邊站著的李嬤嬤。 裴昭珩轉(zhuǎn)目看了賀顧一眼,道:兒臣謹聽母后教誨。 陳皇后轉(zhuǎn)頭示意,李嬤嬤便立刻搬來一張長椅放在她與皇帝母子二人跟前,請賀顧坐下。 賀顧一邊坐下,一邊心道難道是近日朝中關(guān)于自己和天子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進了她耳里,她這做太后的為了兒子,這才要來敲打他不成? 但陳皇后的性子賀顧也不是不知道,她又似乎并不是會這樣做的人。 賀顧心里摸不清陳皇后的心思,便只得坐下,道:謝娘娘賜座。 陳皇后頓了頓,道:許久不見,顧兒倒愈發(fā)謹慎了。 賀顧一哽,有些失語,頓時不知該怎么作答了。 裴昭珩道:母后,子環(huán)他 陳皇后轉(zhuǎn)目看他一眼,嗔道:你不要插嘴,母后在同顧兒問話,有你什么事? 裴昭珩: 賀顧聞言,頓時緊張了起來,心道果然當(dāng)娘的畢竟是當(dāng)娘的,就算當(dāng)初也同意了、就算她也喜歡寶音這個小孫女,可畢竟也不能瞧著兒子一輩子不娶妻生子,長久的和一個男子廝混,這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珩哥如今還是一國之君呢? 還好如今他很快要領(lǐng)兵出京了,借著此事,避一避朝野上下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避一避太后,這倒也是好事 賀顧正胡思亂想著,卻聽陳皇后道:都這么些年了,如今在旁人面前便罷了,在本宮面前,顧兒還不叫一聲母后嗎? 賀顧聞言,腦海空白了一會,半晌才回過神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抬眼卻正好對上陳皇后稍稍生了些細紋的一雙美目,他一時有些失語,半晌才道:微臣臣 裴昭珩在旁邊,大約是看出了母親心思,伸手按著賀顧手腕,低聲道:子環(huán),你沒聽見母后的話嗎? 賀顧心中微微一酸,頓了頓,半晌才道:母后。 陳皇后聞言,臉上終于重新帶上幾分笑意,點了點頭,卻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嘆道:一晃眼,日子過得這樣快,先帝也去了半年了如今珩兒好容易繼位,你們兩個也都好好的,寶音長的白胖可愛,本宮很高興,只是今日朝會的事,本宮也聽說了顧兒又要出京了? 賀顧道:是,事發(fā)突然,軍情刻不容緩,朝野上下,合宜接替聞伯爺?shù)?,如今也只有臣了,臣不敢推辭。 裴昭珩在旁邊聽了這話,并沒說什么,只是一雙桃花眼靜靜地注視著賀顧,放在膝上的修長五指微微動了動。 陳皇后道:珩兒信你,本宮自然也信你,只是你如今就要出京了,這些日子朝野上下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卻傳的愈發(fā)邪乎,實在可惡,本宮也聽了一耳朵,朝臣便罷了,那些個碎嘴子嚼舌根的命婦,幾個出頭鬧得兇的,本宮前日已傳她們進宮,一一敲打過了,內(nèi)闈私事,諒她們以后也不敢再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賀顧一愣,卻不想原來陳皇后要見他是為了此事,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站起身拱手謝了恩。 陳皇后叮囑了他幾句這次北上一定要小心,又關(guān)懷了幾句,這才罷了,大約是也上了年紀,下完了棋便rou眼可見的犯起懶來,話說完便打發(fā)他兩個一道回去,自己讓李嬤嬤扶著到貴妃榻上閉目小憩去了。 等瞧著皇帝和賀顧的身影離開宮門,陳皇后才緩緩睜開眼瞧著宮門方向嘆了口氣。 李嬤嬤一邊把炭火爐子挪的離貴妃榻近了些,一邊低聲道:娘娘實在是替皇上和賀統(tǒng)領(lǐng)費心了。 陳皇后一邊伸手烤了烤火,一邊嘆道:顧兒這孩子,雖然瞧著性子爽快,心里其實卻想的比誰都多,這樣不好,不好呀。 陳皇后捫心自問,她自己想的那樣少,臨到末了都不快活,何況如顧兒這般,想得又那樣多的呢? 李嬤嬤道:娘娘該做的也都做了,皇上和賀統(tǒng)領(lǐng)的事,皇上心中自有主意,娘娘也不必太過憂慮,俗話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 陳皇后道:也還好在珩兒上心,你瞧他故意把近日這些事叫我知道,便是有心要我替顧兒出頭,只是這樣下去,畢竟也不是長久辦法,中宮無后,朝臣必不能罷休,如今是有北地戰(zhàn)事來了,他們才不得不歇一歇,等到戰(zhàn)事了了,真不知又要怎么鬧了。 李嬤嬤卻忽然搖了搖頭,道:娘娘,您真覺得這些流言,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傳開,此事里頭沒有貓膩? 陳皇后一愣,道:你的意思是說,是珩兒他 李嬤嬤卻只笑了笑,低聲道:太后娘娘,老奴瞧著倒覺得,咱們皇上心里明鏡兒似的呢,他有自己的打算。 賀顧和裴昭珩一齊出了芷陽宮,行在宮道上,兩相無言,進了御花園灌木從徑里,卻無聲的越行越近。 齋公公也是人精中的人精,帶著一眾宮人跟在他二人背后,腳步卻越行越慢,最后足足隔了二十來步遠,只有他兩人一齊進入了花叢身處。 早冬的空氣有些涼,但并不冷的刺骨,可是賀顧被裴昭珩的手順著微微敞開的前襟碰到腰腹時,還是被涼的打了個寒噤,身體也稍稍縮了縮。 他此刻背著裴昭珩,也看不見對方臉上的表情,只感覺到那指尖微涼的手,即便察覺到了他的瑟縮,也并沒有停下來,賀顧閉了閉目往后仰了仰靠在他懷里,微微有些顫抖著低嘆了一聲:皇上,這是御花園咱們還是回去吧。 裴昭珩在他耳邊低聲道:回哪里去? 子環(huán)喜歡朕的寢宮嗎?還是去慶裕宮? 賀顧道:我該出宮了 后頭的話還未出口,便感覺到發(fā)帶被什么東西一扯,松散開來滑落在他頰畔。 裴昭珩道:不急在這么一刻,一應(yīng)軍務(wù),朕已吩咐李秋山替你打點,等都妥當(dāng)打點好了,明日再動身。 他語氣淡淡,賀顧嗓子眼里卻抑制不住的冒出一聲低哼,正此刻,卻恰好聽見花園那頭傳來幾聲女子的鶯鶯燕語和歡笑聲。 賀顧微微一怔,嗓子眼的動靜立刻被強憋著咽了回去。 尋常宮婢必不可能有這樣大的膽子在御花園里這么大動靜玩鬧,先帝的嬪妃,和聞貴太妃進了慈佳堂的,也都性子穩(wěn)重,肯定不是她們。 他沒了動靜,那頭裴昭珩很快覺察到了,低聲道:是前些日子幾個西域小邦送來的舞女,一時還未打發(fā),內(nèi)務(wù)司只好安排在叢秀宮了,我并未見過她們。 賀顧喉結(jié)滾了滾,道:不必和我解釋。 裴昭珩把他扭過來,看著他的眼睛道:口是心非。 賀顧: 裴昭珩道:我今日回去就叫齋兒把她們打發(fā)出宮。 賀顧頓了頓,還是沒忍住道:倒也不必這樣急,她們既是西域來的,人生地不熟的,打發(fā)走了叫人家怎么過活? 裴昭珩道:子環(huán)如今倒寬宏大量起來了。 賀顧哼了一聲,道:我又不是什么小肚雞腸的妒婦,干嘛沖人家姑娘撒氣? 說完卻又忽然覺察到不對,趕忙改口道:不對,是妒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