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4)
可以嗎? 賀顧問。 自然可以。 裴昭珩溫聲笑答。 日頭已然徹底落了下去,天幕低垂,亭子里也只剩下廊上掛著的幾盞雕花燈籠里的火光仍在跳動,投下了兩個人交疊在一處的身影。 二人相視一笑。 這卻好,只是得小心些,不能叫人發(fā)現(xiàn)今日陛下出宮私會外男了。賀將軍道。 只要將軍不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自然不會有旁人知曉?;实鄞鹪?。 見賀顧失笑,那頭年輕的新君也勾起了唇角,難得促狹的低語道:即便知了,倒也無妨,朕要會誰,他們攔不住。 賀顧笑完了,才忽然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自己那不聽使喚的右手已然和那人有些微涼的左手十指交扣,亭外傳來齋兒極低的提醒聲:二位爺,時候不早啦。 裴昭珩并未回頭,只淡淡答了一句:今日便不回宮了,你遣人回去傳一聲,把宮里安頓好。 那頭齋兒明顯有些意外,但卻并沒有出言多問,只是腳步微一躊躇,很快還是答道:是,奴婢這就回去安排。 齋兒腳步匆匆的回宮去了。 賀顧身為曾今的十二衛(wèi)統(tǒng)領(lǐng),自然知道即便齋公公走了,跟著他們的也絕不僅僅只剩下明處的承微一個,可即便如此,他卻也難得的坦然了起來 珩哥難得出宮一日,不如我?guī)闳€好地方用晚膳吧? 好地方不是別處,卻是城南賀家的產(chǎn)業(yè),言大小姐當(dāng)年留給兩個孩兒的嫁妝,珍客樓。 這酒樓本來當(dāng)初讓萬姝兒糟蹋了多年,已然半死不活,只是近幾年交到了蘭宵手中,蘭宵苦苦經(jīng)營至今,才又起死回生了起來。 去年年初時,在城南便已然與曾經(jīng)穩(wěn)壓珍客樓一頭的競爭對手匯珍樓分庭抗禮,不分伯仲了。 裴昭珩帶了一頂帷帽,賀顧倒并未做任何遮掩,是以今日蘭宵雖然不在,掌柜的一見了賀顧,卻也立刻認(rèn)出了這是東家?guī)еF客來了,趕忙誠惶誠恐的親自迎著二人去了最頂樓的雅間。 去年生意上甚有富余時,蘭宵便張羅著吧珍客樓大肆重新修繕了一番,又加高了兩層,是以如今城南視野最好,景致最佳的酒樓雅間,必有珍客樓頂層的這間上座一份,賀顧也是想到了這個,才會帶著珩哥到此處來。 自家的產(chǎn)業(yè),自家的酒樓里用飯,自然也讓人安心的多,不必?fù)?dān)心隔墻有耳,頂樓也只有這么一間雅間,既寬敞卻也隱蔽,不必遮遮掩掩,引人耳目。 酒菜已經(jīng)招呼廚房下去準(zhǔn)備了,賀顧打開了連通雅間觀景亭子的門,轉(zhuǎn)身對剛剛摘下帷帽的裴昭珩笑道:珩哥,快來瞧瞧。 裴昭珩放下帷帽,依言跟著賀顧走出門去,汴京城夜晚微涼的風(fēng)夾雜著空氣中隱隱浮動著的不知名食物香氣撲面而來,樓底下燈火通明、人流如織、熙熙攘攘,珍客樓這座雅間的位置的確得天獨(dú)厚,不著聲色的便能把這一切盡收眼底。 賀顧不無得意道:怎么樣,不錯吧,去年這亭子還是我讓蘭宵加的,此處觀景,豈不是城南頭一份的得天獨(dú)厚,獨(dú)占鰲頭? 裴昭珩許久未見他這么一副洋洋自得的幼稚模樣,只覺十分可愛,溫聲道:的確是獨(dú)占鰲頭,子環(huán)的妙思果然不錯。 賀將軍本來還正在得意著,卻忽然發(fā)現(xiàn)那頭的珩哥只盯著他看,不賞景了,不由急道:這么好的景致,珩哥總盯著我看做什么?今日不賞景,豈不枉費(fèi)了這難得出宮來的閑暇? 他今日帶著珩哥到此處來,自然不是沒有原因的,雖也有為著他自己老早就想和珩哥共看人間煙火的私心,但今日臨時起意,卻多半還是因著覺察到了珩哥的疲憊 以裴昭珩的性情,想也知道兩世以來,他總在為了這為君以后、則必然壓在他肩頭的重?fù)?dān)cao持著,可卻總也離不開攬政殿那一方幾乎成了所有越朝皇帝一生囚籠的一畝三分地 更不曾好好的看過這片被他護(hù)持這的土地,和這份來之不易的熙攘和繁華。 可賀顧卻想讓他看。 心底隱隱有一個聲音在吶喊,在躁動 無論是他賀子環(huán),還是再度為君的裴昭珩,即便應(yīng)該感佩蒼天憫懷,讓他們重活一世,即便此生相守已然不易,可卻也絕不應(yīng)該再重復(fù)一遍前世的老路。 一個做煢煢孑立孤家寡人的君王,一個做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臣下。 如果注定只是一場漫漫無涯的痛苦輪回,這重活的一世又有何意義呢? 想及此處,賀顧猛地怔在了原地,幾乎忘了呼吸 他好似被什么東西,從窒息又昏暗的湖底拖拽著、重新回到了水面之上,陽光之下。 若要問那拖他浮上水面重見天日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大概便是今日車廂里,珩哥那幅淺寐著的疲憊側(cè)臉吧。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如夢一般,發(fā)覺這些日子的自己,究竟活成了什么模樣 雅間的門被敲響了兩聲,外頭傳來伙計(jì)的詢問聲:東家,菜備好了,現(xiàn)下要上么? 賀顧被這一聲喊得回過了神來,這才轉(zhuǎn)頭揚(yáng)聲道:進(jìn)來吧。 伙計(jì)們推開門,果然端著托盤進(jìn)來布菜,他們手腳十分麻利,沒片刻功夫便在屋里的八仙桌上呈了滿滿一桌,那領(lǐng)頭的,這才抱著托盤站在門口弓腰笑道:若沒什么別的事,小人們這便出去了,二位爺慢用。 賀顧應(yīng)了一聲,屋里這才又重新只剩下了他與裴昭珩二人。 賀顧拉著裴昭珩落座,自己又坐在了他身邊,這才舉箸笑道:逛了一天,也該餓了,我這酒樓里的廚子可是經(jīng)了顏姑娘這張?zhí)籼薜淖欤艏?xì)選出來的,味道必不比那對面的匯珍樓差,珩哥趕緊嘗嘗。 裴昭珩聞言,也拿起了桌上的碧玉著,只是他似乎有些猶疑,并未夾菜,反而忽然問道:方才子環(huán)在想什么? 賀顧一愣:方才? 裴昭珩道:方才在亭中,子環(huán)似乎有心事。 賀顧這才明白,原來他剛才神游天外也沒躲過珩哥的眼睛,不由嘆道: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 頓了頓,又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通了一件自尋煩惱許久的事罷了沒什么要緊的,珩哥快嘗嘗這菜吧,一會涼了,味道就得次一等了。 裴昭珩深深看他一眼,卻也并沒有再繼續(xù)追問,果然舉箸夾了一塊雞汁炒小筍送入口中,他吃飯甚為斯文,咀嚼時幾乎沒有任何聲響,臉上表情也很得體,修長的手指捻著那晶瑩剔透的一雙碧玉箸,倒漂亮得如畫一般。 賀顧看著這畫面卻不知想到了什么別的,忽然心猿意馬了起來,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想什么,頓時老臉一紅,暗自在心里唾棄起了自己。 好在這次裴昭珩并未察覺,他似乎極認(rèn)真的在品味那道雞汁小筍,許久才笑道:手藝果然不凡,不愧是能叫顏姑娘也認(rèn)同的廚子,比起宮中膳房也不遑多讓。 賀將軍心里有鬼,此刻既不敢看他的手,也不敢看他的臉,和方才那副洋洋自得的樣子相比,倒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一反常態(tài)的謙虛了起來:這這定然是珩哥夸張了,廚子手藝再好,又哪能和宮中御膳房相比。 裴昭珩卻不知怎的認(rèn)真了起來,道: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廚子手藝好壞與否,與其身在何處自然是并無關(guān)系的,宮中膳房的菜品,子環(huán)也嘗過,若只論這一道菜的高下,的確不分伯仲。 賀顧被他這份不合時宜的認(rèn)真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半晌才道:廚子們的長短,還是他們自己爭去吧,眼下好好吃飯才是正事。 語罷舉箸不由分說給裴昭珩加了好幾大筷子rou菜,道:快吃快吃,難得今日寶音這丫頭不在,沒人來搶,否則這糖醋小排、糯米八寶鴨、珩哥可吃不上兩塊囫圇的。 裴昭珩無奈道:雙雙才幾歲?就算嘴饞了些,哪里就能如子環(huán)所說這般能吃了? 賀顧卻不管,只悶頭不停的給他夾菜。 這一趟回來,他這懷著孩子在前線和北戎人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倒沒事,珩哥卻瘦削成了這樣,雖說他即便瘦些也很好看,但難免讓賀顧看著心疼,也不知這些掉了的rou何時才能養(yǎng)回去。 夢境中的上一世便能看出來,這人多半是平日一遇上朝會、緊要的差事,他就飯也顧不得好好吃了,能對付便對付,不能對付索性只喝兩口湯便當(dāng)作吃完了一頓飯,這可不是什么好習(xí)慣,他還指望著自己和珩哥都能多活兩年,以后看著寶音出落成大姑娘呢。 裴昭珩不知他在想什么,倒是敏銳的覺察到賀顧給他夾菜時,似乎是有意避過了幾道有魚rou的菜,不僅如此,夾的竟還都是他自己愛吃的,心中不由微微有些訝異 自從幼時皇姐因那件事離開他和母后,兩世以來,于飲食上,裴昭珩都是多番防備、再小心不過,自問多年以來每頓飯都幾乎雨露均沾,從不讓身邊宮人婢仆看出他半點(diǎn)口味偏好,往日不曾留意,今日卻才發(fā)現(xiàn),子環(huán)究竟是如何這般清楚他的口味的? 賀顧夾了半天,忽然發(fā)現(xiàn)那頭珩哥不吃了,這才心中一動,發(fā)覺自己避過有魚rou的菜這行徑實(shí)在有些過于明顯 倒不是他不愿意把曾在那夢中,毫無實(shí)體的偷窺前世的珩哥日常寢居許久這事?lián)?shí)以告,主要是若真讓他知道了此事那珩哥不就也知道自己曾經(jīng)多次旁觀他咳這尷尬難免有些不必要。 便干笑道:額魚rou我吃,我屬貓的,就愛吃魚rou。 裴昭珩何等聰明? 見他這樣此地?zé)o銀三百兩,只稍稍細(xì)思一會,也大概猜出多半和當(dāng)初那塊神異無比的玉有關(guān),也不細(xì)究,只微微一笑,這才就此揭過。 賀顧心里松了一口氣,倒想起一件正事來,猶疑了片刻,終于還是問道:珩哥,我有件事想問你,前些日子你在朝會上允了選后的折子,此事此事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他忽然這般開門見山,裴昭珩倒有些意外。 本還以為子環(huán)不會主動詢問他此事,因而他本打算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后,再和子環(huán)直言,沒想到今日他倒自己主動問了。 裴昭珩放下玉箸:還在雁陵時,我問過子環(huán),可愿與我做堂正夫妻。 那日子環(huán)已給了我答案,既如此,難道猜不出我的用意嗎? 賀顧心里的猜測終于被印證,的確并非是他的臆想,倒不知怎的暗暗松了一口氣。 他道:的確猜到了只是有些不敢相信罷了。 裴昭珩喉結(jié)滾了滾,道:現(xiàn)在子環(huán)知道了。 賀顧沉默了一會,卻忽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頭沒腦的答了一句:好。 裴昭珩立時怔在了原地。 他本想告訴子環(huán),自己雖有此意,可卻也不會強(qiáng)迫于他。 選后這個決定,既是他心中所愿,也是他給自己和子環(huán)留的一條后路,倘若子環(huán)不愿意,他亦不會相逼,一切就都作罷。 子環(huán)仍做他縱馬疆場、隨心所欲的賀將軍,所以才會晉了永國公這個封號給他,可卻沒有想到,他的千般打算,到此刻好像竟都成了自找麻煩和自尋煩惱 子環(huán)只回了他一個好字。 盡管只有這么一個字,那青年烏黑眼眸中的信任和篤定卻都是那么明晰,這樣一雙眼睛望著他,的確不必再多說哪怕一個字。 裴昭珩的聲音不知怎么有些啞。 子環(huán)答應(yīng)的這樣快,可想明白了你若答應(yīng)往后的處境。 往后往后你我可能會如同高祖和忠惠文皇后一樣受后人千秋萬代唾罵 他頓了頓,又似乎是想證明什么,低聲道:我會護(hù)著子環(huán)的。 賀顧當(dāng)然知道。 他笑道:我自然知道,左不過是被文武百官的折子拍爛腦殼,被御史大夫們的筆桿子戳爛脊梁罷了,其實(shí)我做不做這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男皇后,也一樣都是這般處境,倒也不必怕他們鬧得再兇點(diǎn)了。 我只是覺得,若是和珩哥一道遺臭萬年,一道挨了這千秋萬世的罵名,似乎似乎倒也比我獨(dú)個兒做那權(quán)傾朝野、手握重兵的永國公,要有趣一些。 年輕的將軍語罷轉(zhuǎn)目一笑,烏黑的瞳仁映照著明亮的、跳動的燭火,愈發(fā)顯得燦若星子,光芒熠熠的叫人幾乎無法逼視 裴昭珩看著他的將軍,這一刻心念如絲,百轉(zhuǎn)千回,最后卻歸于一份此生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閑。 只有心底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愈發(fā)guntang、愈發(fā)柔軟。 他道:好。 賀顧后來其實(shí)是想飲酒的。 珍客樓的菜雖不錯,酒卻更佳,若說廚子是蘭宵請了顏大夫這挑剔的饕客百里挑一才尋來,那酒則全是賀將軍這個嗜酒的東家從樊陽老家大費(fèi)周折、打通關(guān)竅才求來的一條樊陽女兒紅的收購線路。 只可惜他有意痛飲一番,那頭他肚子里這被遺忘了許久娃娃的爹卻并不同意,十分堅(jiān)決的否決了賀將軍小酌一杯的小小請求,還美其名曰我替子環(huán)喝便是,把一壺上好的女兒紅給干的干干凈凈,半滴也沒落入賀將軍的喉嚨里。 等到月上中天,二人回了公主府倒頭便睡,第二日天不亮,裴昭珩便早早起來更衣洗漱,悄沒聲的帶著承微回宮了。 賀顧心知今日雖無朝會,但估摸著那頭宮中還有一堆事等著珩哥去辦,倒也沒留他,只是睡夢中察覺到裴昭珩要起身下床時,半閉著眼拉他過來不分青紅皂白的親了一通,親完十分沒負(fù)擔(dān)的倒頭便睡,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把人給弄的滿臉口水。 裴昭珩顯然拿他沒有辦法,走時似乎幫他掖了掖被子,又不知低聲和門口的小廝說了些什么,這才匆匆離去了。 等賀顧徹底醒來時,已然日上三竿,他甚少睡這樣囂張的懶覺,難得放縱了一回,卻竟然完全沒有負(fù)罪感,只覺得渾身舒坦,骨頭都幾乎一截截軟成了一灘泥,簡直恨不能就這樣混吃等死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