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杯底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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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宮里給定云安排的宮室,離我日常起居的清暉殿最近。我早給它題名“云暖樓”,就等著她住進(jìn)去呢。當(dāng)下,我先去上朝,與眾臣商議該如何處置遲遲不肯來的李仁達(dá)。 陳覺道:“閔國已滅,我大唐國占得閔地已成事實。臣料李仁達(dá)定會識實務(wù)。臣愿效酈食其說韓信,憑三寸rou舌說得他自來降!” 我想,能不動刀兵最好不過,忙贊許道:“好。朕即授陳愛卿為宣撫使,前赴福州說降李仁達(dá)!就派馮延魯為監(jiān)軍,與你同去吧?!?/br> 陳、馮二人帶兵去了。畢竟回了宮,我也不好總粘乎著她,就怕宮里人眼雜,沒得給人非議。 好容易捱到晚宴,嬪妃到是都來齊了,太后因到寶華宮齋戒,不曾列席。我心里疑著太后與馬道元走得太密,但想來她也是長日無聊,便也沒放在心上,我顧盼一周,展顏笑道:“許久不曾與諸位愛妃相聚,今方得閑,便來與愛妃們……”我盯住下首的定云瞧了一瞬,意思是我早將她看作“愛妃”,定云的臉果真紅了,我心中暗喜,慢悠悠接道:“同作長夜之飲!” 早有嬪娥擺上各人的食案?;屎蟮溃骸榜Tmeimei讓歌板色王感化姑娘備了首曲子,不如獻(xiàn)出來,以助清興可好?” 我含笑擊掌道:“甚妙!請上來吧!” 那王感化之歌藝出神入化,其音富于變化,直聽得人欲上云顛。細(xì)聽曲詞,便只有“南朝天子愛風(fēng)流”這一句。 分明是試我么!我心知不言,倒扣了杯盞道:“姑娘唱得有理,先前的陳后主,若得了姑娘的建言,也不受街玉出降之辱了。姑娘且下去領(lǐng)賞,以后朕愿常聽姑娘作歌?!?/br> 王姑娘施禮一番,翩然而退了。我方削了皇后一眼道:“這等家宴,你卻弄些大道理出來,好不掃興!” 鐘后盛裝在身,忙側(cè)身道:“臣妾也不知,這怕是王姑娘自己的諍諫吧。馮meimei,你說呢?” 馮曼曼紅了臉,半響說不出話來,李玉涴打趣道:“馮meimei怕是聽那愛風(fēng)流曲,末飲先醉了吧,待臣妾等先敬圣上一杯吧!” 我想平時木訥的玉涴,關(guān)鍵時卻是個機靈的,便道:“別拘著,朕不飲自己的酒,只吃愛妃們敬的!只是白白敬酒無趣,需各自獻(xiàn)藝才成!” 陸紊道:“臣妾是晉國宮人出身,便唱個家鄉(xiāng)小調(diào)佐酒,另送個自結(jié)的扇墜子給皇上吧?!?/br> 我應(yīng)道:“好極。還是紊紊知道疼朕呢?!?/br> 耳邊聽了陸紊的曲子,我無意間一瞧,見只有定云的食案上全是素食、一點葷腥不見,連酒壺也與眾不同,料是素酒。我不覺面色不怡,興趣大減了。 末及一曲畢,我揮手道:“別唱了。”陸紊忙住了,我怕她惱,便道:“是朕心煩,和紊紊無關(guān),你且回來坐吧。” 陸紊乖乖回來坐了,我想小鐘和眾人一定是有意提醒我定云是道人,并非我的妃子。這一點正觸了我的逆麟。 我不覺放了臉,冷言道:“既是家宴的菜式,大家都該一樣,且給定云換了吧。” 眾人面面相覷,不好開口,鐘凝煙道:“仙師既在道家,便和我等不同,這飯食是亂不得的!” 我面色已變,剛要朝她發(fā)作,定云忽然起身笑道:“不必?fù)Q的,這素酒,也可豪飲呢!” 只見定云一手執(zhí)壺,略一搖晃,倒酒于杯,執(zhí)杯在手,那手中的銀杯,緩緩冒出熱氣來,定云道:“小道沒本事,只送一杯酒吧?!?/br> 我頗覺局促,接過了她的杯,喝一口確是好酒!我便順勢道:“云兒這酒倒也稀奇,大家也嘗嘗吧。李寧安!” 寧安早上來分倒給眾人一杯,各自飲了。我壓了怒意道:“今日只求開心,別事不提,寧安,你將云仙師食案換了,我們再看盞花的吧!” 盞花揚起嘴角笑了一笑,“妾妃蒲柳之姿,以前卻曾習(xí)練歌舞。今日獻(xiàn)丑了?!?/br> 盞花脫下外氅,換了件棗色胡服,同色寬褲,玄色軟皮長靴子。高綰秀發(fā),圓髻上頭插了幾支短玉簪,玉珠子顫顫搖搖,更顯嫵媚。這身裝束,與她初來時的美態(tài)相仿佛,顯得她細(xì)腰裊裊,挺秀高挑。我暗嘆這么些年,竟不曾覺得她有這么美! 她腳踩鼓墩,纖手把劍而舞,劍光如雪,藝驚四座。而我卻坐不住了:這段舞分明曾在馮正中家看過的! 我正在想時,聽得“砰”的一聲,但見盞花的寶劍應(yīng)聲脫手,竟朝我的座位急撞過來! 我已在脂粉堆里過了許多年,早已不慣刀光劍影,一瞬心里怯意一生,想躲桌子下邊兒去。但千鈞一發(fā)之際,我還是急中生智,抓了眼前一個酒盞朝著飛劍擲過去,但那劍沒等杯子飛到,早已跌在我案前的綠底牡丹絨毯子上了。 新修葺的天泉閣中此刻一陣死寂。少頃,陳盞花嗚嗚地哭起來了。 鐘凝煙怒不可遏,上前拉住了盞花,罵道:“賤人,為何要行刺皇上?” 盞花眼圈紅紅地,哀怨地對我告道:“皇上,妾妃冤枉!妾妃是無心的!皇上看那寶劍,都沒開鋒,只是上了銀屑閃粉才有劍光的!” 鐘凝煙命水清將劍拾起,我看時,果然如盞花所言!我輕輕撫過劍鋒,手指分毫無損。便鎮(zhèn)靜下來,扶起盞花:“前面舞得不錯,怎么忽然就脫手了?” “為了這招‘鳳飛式’臣妾的腕子都快折了,可惜還是獻(xiàn)了丑。” 我瞧她的右腕,果有個紅印,不我心中好生不忍,“愛妃這情,朕心里有數(shù),坐下用膳吧?!?/br> 盞花紅了臉深施一禮,坐下就食了。我望著桌上那對惹禍的雙劍,正要吩咐寧安收了,忽然瞧見金色劍柄上有個陽刻的“馮”字。 事有蹊蹺。莫非家宴上這不諧的一幕,和馮正中有關(guān)?不可能,我且不論自己對他如何,就算他對我,那我也是信得過的。想來,盞花是陳覺族中的meimei,算是他的遠(yuǎn)親。我和她與曼曼,當(dāng)年都是在馮延巳的生辰宴上邂逅的,盞花認(rèn)識馮正中,也說得過嘛??墒邱T延巳又為何要將自己府中舞伎專用的劍贈給盞花呢? 我心里疑竇陡生,胡亂進(jìn)了些吃食,草草的扒了幾口飯,便無心再留了。宴席也就不歡而散了。 我沒有想到,這場宴席僅僅是個開端,對于我身邊的妃子,我竟如此的陌生,平素的惜花莫非只是一場笑談?我——朕,睥睨天下的君主李璟,竟會有如此尷尬的一日? 我注意到,在這件疑似行刺的事件中,鐘后表現(xiàn)最為激烈,而定云態(tài)度最為淡漠,事后離了暖云樓,回別館去了。 這才是令我最傷心的。第二天正中約我去會詩、蹴鞠,破天荒讓我給推了。我有事要問盞花,更有事要問定云。一股熱血上頭,這日下晌,我見日頭略大,便換了褐衣便裝,一頂輕轎,獨自一人跑去了燕云館。 定云院中早由我派人植了許多紫薇樹。眼下正是花季,高樹上花若紫云,幽幽香襲人,定云換了一襲粉紫的裙子,上邊粉紫對襟小襦,白綢中衣,細(xì)腰系著淺紫碎晶點綴的寬綢腰帶,下邊粉紫曳地百褶裙蓋住裙下雪緞朝天履,高髻云鬢,只綴幾朵紫色絹花為飾。她依舊鳳眼含愁,柳眉不描而似含煙,我一見她的樣,整顆心早已軟了。 “早給你備了好茶,且坐了,我擺上你喝?!?/br> 我的腿不聽話,早隨她進(jìn)去了,她點了一回茶,拿了一只紫砂盅,道:“喝吧,不燙?!?/br> 我沒說話,哪有心思細(xì)品?便大口吞了。她抿嘴微笑:“你焦躁什么呢?昨日的事,原不難解。你白白負(fù)了那些紅顏,也該受一驚,陳昭容又不是有意的!” 我忙道:“她若是有意的呢?可見你是個薄情的!難道你我,當(dāng)真只有喝杯茶的情意么?” 定云一臉不屑:“若這點事你自個兒就經(jīng)受不起,你還是李伯玉么?” 我聽了這話,氣稍平了些,擱了一小杯,正要伸手去拿第二杯時,見定云的臉色有變! 定云臉色倏然發(fā)白,拉了我的右手道:“你這是怎么弄的?” 我低頭細(xì)看時,見右掌微微發(fā)紫,不由得心里吃了一驚! 定云急了,拽了我的手道:“這是中毒的征象!待我用慈云師傅教的法子先給你施針逼毒吧!” 我的心是一半歡喜,一半灰心,喜的是她自是愛我,哀的是也許盞花真的要我死,我的毒可能正是從那劍鋒上沾染的。 見她著急的樣子,我故作輕松,云淡風(fēng)輕地說道:“定云,你不必忙,不行就待我回去找凌奉、杜子遠(yuǎn)他們吧?!?/br> 定云不理我,拉我進(jìn)了內(nèi)室坐了,自己在木柜中找了個珍藏的盒子,“這是潘大哥留下的,你的人和手,是否保得住就看它了?!?/br> 她嫻熟地展開一條長長的軟布簾,上頭戳著各種金針。又迅速點了根蠟燭膏子把金針炙熱了,便在我右腕處下針:“疼也忍著!” 半盞茶的工夫,我指尖流了不少黑血,口里也吐出不少血來。定云道:“別動氣,不然還要發(fā)的。回去找人按這個方子再服幾劑就好了。” 她說著,拿了本靛藍(lán)書皮的小冊子,撕了一頁與我:“我早背下了,送了你,莫丟了,不然我可不饒你!” 我酸溜溜地收了那紙,心里的怒火卻是壓不住,我騰地一聲站了起來,怒道:“我倒要問問,再怎樣朕與她也有恩情,況她的心如冷玉一般,再也暖不了的。不是朕負(fù)她,而是她似乎無心于朕!朕倒想不通,這么多年,無論愛與不愛,朕自是沒有怠慢她,她到底為何非要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