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以安十分乖巧。

    戚含章想起了傍晚時分史太醫(yī)來瞧過吐得死去活來的穆以安之后同她說的話。

    “之前給穆小姐開的方子本就是讓她將腹中污穢之藥盡快吐出來，免得日后回留下什么要不得的病根。又加之舟車勞頓，穆小姐早就該吐出來的?！?/br>
    “可她……她到了府上才吐，太醫(yī)，這是不是？”

    “公主莫要擔心，老臣猜，怕是穆小姐一直忍著，憋到了家里才吐的。雖然看著兇險，但吐出來了，就會舒暢很多了?！?/br>
    她沒忍住，微微勾起唇角嘲笑穆老幺：“你啊，當真是個窩里橫的！當著未來大嫂的面吐那么一回又沒多大事，非要巴巴兒地憋著，等回來吐個天女散花專程給我看是不是。”

    穆以安撅了撅嘴，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戚含章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直接戳了她腦門一下，怪道：“你??！大半夜不睡覺上房揭瓦的！折騰地我也跟著上來?！?/br>
    穆以安悶悶地道：“這個地方大，又能看得很遠?！?/br>
    戚含章歪頭看過去，除了遠處黑成一片的夜幕并上彎月和零星的星子點綴，便只能看見穆家其他院子的房頭。偶爾幾只夜鴉飛過，成為了唯一的景致。

    戚含章：“……”

    哪里大？哪里遠？

    還不待她開口說話，穆以安卻已經(jīng)將頭靠到了戚含章的肩膀上面，又繼續(xù)木愣愣地盯著遠處的屋頂看，眼睛里根本沒有聚焦，她只不過是在發(fā)呆。

    戚含章笑她：“非要大半夜躲著哭，還不是躲在被窩里面哭，跑到房頂上，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br>
    穆以安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靠著她。

    戚含章有樣學樣，也看著前面的彎月發(fā)呆。

    驀地，穆以安開了口，聲音哽咽沙?。骸昂?，有件事，我不大明白。你懂那么多東西，你能不能告訴我??？”

    戚含章柔聲道：“你說吧，我聽著呢?！?/br>
    穆以安吸了吸鼻子，沙啞地道：“我、我本有一件心愛之物，對它愛不釋手、小心呵護。如今一場變故，卻要被人硬生生奪了過去，將它糟踐一番。我不但不能討回來，還必須開開心心、歡歡喜喜地將它送過去給那個惡人！”

    戚含章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穆以安繼續(xù)道：“但幾乎所有人都在罵我。說是我自己沒有保管好心愛的物件。說既然已經(jīng)損壞了，倒不如將損害降到最小，干脆送給那人便好。說我名聲壞了不好，說我……”穆以安咬著下唇，雙手捏住了自己的裙擺。

    戚含章覺得夜晚風真的很大，將自己的眼淚也吹來下來。

    穆以安凄涼的聲音又傳進了她的耳朵里面：

    “這是什么道理，奪人所愛還要讓人欣然接受？四書六經(jīng)、人倫綱常、天理輪回，究竟這是哪一條規(guī)矩？哪一條自然？含章……我知道你讀過很多書、知道很多。這件事我不懂，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能不能，教教我？

    “男子說這叫風流，女子說這叫放蕩。

    “為什么？為什么會……那么得不一樣？”

    戚含章聽到自己的聲音也發(fā)著抖：“是什么？奪走的東西，是什么？以安？”

    她覺得自己的肩膀一濕，轉頭望去，穆以安又留下了眼淚，順著方才她臉頰的淚痕重新淌了下來，沾濕了戚含章的披風。

    穆以安嘴唇張了幾下，最后才咬牙道：

    “我的自由?！?/br>
    去維護自己名聲的自由，去選擇自己人生的自由，去保護自己的自由。

    一夕之間，一個女子的自由就可以被另一個人如此毫無顧忌、肆無忌憚地奪了過去。男子仰天大笑，以此為榮、以此為傲，在自己的風流情債上得意濃墨重彩的一筆。

    得意于自己毫無損失還大賺一回，姑娘非但不能將他如何，還因著要顧及自己的名聲乖乖被他如何；得意于世間公道仿佛都站在他這邊一般，要么讓姑娘對這件事情三緘其口、忍氣吞聲，要么就是娘家里面慫恿，將那姑娘送上花轎，嫁入家門。

    沒人會知道，男子腰間那根隨意可解的褲腰帶，將會成為另一個姑娘的送命白綾。

    前朝魏國公主強嫁駙馬之后三年便郁郁而終，京兆尹和各州府縣衙門更是堆著累累類似的案卷積灰。

    生而為女，她們最終只是定讞具案上面一個輕飄飄的冠夫姓氏。

    戚含章攬住穆以安的肩膀，星眸之中充盈淚水，更匯聚著一柄見血封喉的利劍，她紅唇微啟：“以安，你知不知道，那日你回京，我有多高興?！?/br>
    穆以安眼淚“吧嗒”一下又不自覺地落了下來，伴著冰涼的夜風，如刀刃一般劃過她的皮膚。

    戚含章呢喃道：“我很久沒有那么高興過了……很久沒有期待著去做一件事情、去見一個人，甚至，在朱紅色的宮墻之中，我已經(jīng)快忘了真情實感是什么了?！?/br>
    “含章……”

    戚含章親吻了她的頭頂一下，然后默默將臉貼在了她的頭發(fā)上，眼尾已經(jīng)紅得快滴出血來。美人我見猶憐，朱唇輕啟：“我抬頭，看見一個耀眼如星辰的姑娘扒拉著欄桿，一雙眼睛盯著我看，口水都快下來了?！?/br>
    “……我沒有?！蹦乱园侧狡鹱?。

    戚含章輕聲笑了笑，繼續(xù)道：“我方才忽然明白一樁事情，你要不要猜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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