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重新開始生活？”王換坐在阿丑身邊，問道：“我知道，你現(xiàn)在過的很不好?！?/br>
    “我……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阿丑跟王換說話的時候，會顯得很緊張，她低著頭，小聲說道：“我也不知道……該到什么地方去……”

    “只要有錢，什么地方都可以去，這個，你拿著?！蓖鯎Q取出了一個袋子，袋子里裝著的，是他之前給李達的那半封大洋。李達已經(jīng)用不上了，這些錢，應(yīng)該發(fā)揮它應(yīng)有的作用：“你拿著這些錢，離開這個村子，到外面去，找一個安靜些的地方，拿它安身?！?/br>
    “不不不……”阿丑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花過錢，她看見袋子里銀光閃閃的大洋，立刻慌了：“我不要……”

    “拿著?！蓖鯎Q把袋子硬塞在阿丑手里。

    阿丑很倉皇，她并不是傻子，她知道，王換給自己留下這些錢，其實也是在告訴自己，這是他們的最后一面，從今以后，王換或許永遠(yuǎn)不會再到這個地方來。

    “你以后……是不是……不會再來了……”

    “以后的事，誰能說的準(zhǔn)?！蓖鯎Q笑了笑，說道：“或許會，或許不會?！?/br>
    “嗯……”阿丑站起身，推開屋門，頭也不回的說道：“夜深了，你……你早點休息……”

    阿丑去了別的屋子，把這間在寒風(fēng)中留著一縷溫暖的小屋留給王換。王換躺在軟綿綿的地鋪上，翻來覆去，卻怎么都睡不著。

    他的心里，有種難言的苦痛。他早已經(jīng)厭倦了現(xiàn)在的生活，可是，他沒有辦法逃離。

    躺了很久，王換站起身，來到屋角的一個水盆旁邊，水盆里有水，把頭伸過去，水盆便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了王換的那張臉龐。

    他看的很仔細(xì)，就是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變了。

    他的眼角，不知不覺間，便淌落下來一滴眼淚。父親的話，似乎離他很遠(yuǎn)了，可蓑衣老人的話，卻仍在耳邊縈繞。

    蓑衣老人說過，每個人，都有一本賬，人們看不見它，它卻始終存在。人在世間所做的每一件事，好事，壞事，不好不壞的事，全都記在這本賬本里。

    這一夜，王換都不曾合眼，等到天色微微發(fā)亮?xí)r，他便披著衣服起身了。

    小院的廚房，已經(jīng)亮起了油燈光，阿丑在做飯，熬的白米粥，還有重新蒸上的臘rou。

    熱騰騰的早飯端上桌，阿丑又拿來一碟腌過的野菜，滴了幾滴香油，很爽口。

    王換吃了早飯，阿丑的神情間，就又浮現(xiàn)出了一絲不安。當(dāng)她看見王換收拾自己的行李的時候，這一絲不安，瞬間就達到了頂點。

    “你要走了……”

    “嗯，要走了?！蓖鯎Q背好自己的包袱，對阿丑說道：“好好照顧自己。”

    阿丑的眼圈立刻一紅，她不想讓王換看見自己流淚。但是，她管不住自己，雙眼在此刻仿佛失控了。

    有些事，她記得很清楚，她記得，從小到大，除了臨死之前的爹娘，曾跟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就再沒有人會惦記她以后是否會照顧好自己。

    “你說……”阿丑跟著王換走到了小院的門口，在王換即將遠(yuǎn)去之前，她鼓足了所有的勇氣，說道：“你說你以后……或許不會再來，也或許……也或許會來……”

    “是，或許會，或許不會?！蓖鯎Q在心底嘆息一聲。

    他很清楚，也很理解，他知道，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當(dāng)做精神上的唯一寄托時，是多么的愚笨，又是多么的可憐。

    第398章 人命如狗

    王換終究還是走了，越走越遠(yuǎn)，阿丑站在院門，沒有再去相送。她含在眼中的那一汪淚水，最后無聲無息的淌落下來，順著她已經(jīng)沒有人樣的臉龐，滾滾不停。

    歸途很順利，無比的順利。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如果一件事辦的很順，那么后面的事情就都會很順。王換順利的離開了這片大山，又順著原路，平安回到西頭城。

    當(dāng)他回到西頭城時，天已經(jīng)很冷了，王換本來可以在西頭城北邊的小鎮(zhèn)過一晚，然后再回來。但他有些等不住，他隱隱有種感覺，時間很寶貴，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

    所以，他趁夜回到了西頭城。

    西頭鬼市的燈，一年只滅兩次，除了那兩天，剩下的時候，都可以看見縹緲的燈火。王換沒有去鬼市，他想直接進城，他心里很急，估計衛(wèi)八也很急，現(xiàn)在只差六指家族的嫡系，就可以正正經(jīng)經(jīng)嘗試一下白石頭的作用。

    他在鬼市的北面快步前行，走到距離東門還有大概十幾丈遠(yuǎn)的時候，王換突然停下了腳步。

    暗夜之中，有一團影子若隱若現(xiàn)，王換很敏銳的觀察到，那好像是一只貓。

    有九條尾巴的貓，在王換看見九尾貓的時候，九尾貓也慢慢的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它的九條尾巴，像是九桿樹立起來的旗幟，王換看見九尾貓，心中下意識的又浮現(xiàn)出了一種危機感。

    貓給他留下的陰影太深了，讓他看見這種動物，就會不由自主的感覺危險。

    但是，九尾貓并沒有攻擊的意思，它很安靜，安靜的如同在夜空中無聲刮過的輕風(fēng)。它站在原地，靜靜看著王換。

    這一瞬間，王換的腦子好像轉(zhuǎn)動了千百次，他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

    九尾貓給的提示，很重要，讓王換看到了一些之前從沒看到過的情景。王換從西邊回來之后，就思索過無數(shù)次，九尾貓為什么要給自己提示？

    因為他很清楚的記得，九尾貓之前對自己是有敵意的，很深的敵意。

    這就如同一個原本想要殺了自己的人，突然間變的很和善，很友好，不僅不殺自己，而且還提供了一些幫助。

    九尾貓在暗夜中看了王換很長時間，九條尾巴輕輕一動，轉(zhuǎn)身跑了。它跑的很快，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等到九尾貓無影無蹤的時候，王換才回過神，下意識的邁開腳步，繼續(xù)朝著城門走去。但他的腦子還在不斷的轉(zhuǎn)動，九尾貓又出現(xiàn)了，而且是在他剛剛回到西頭城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這意味著什么？

    這可能意味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九尾貓的掌控中。

    當(dāng)王換走到城門口的時候，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九尾貓之前是跟著金九旬的，后來金九旬和大老板龍爭虎斗，從西頭城斗到了南方，王換沒有關(guān)心過這些，不管金九旬還是大老板，都跟他的關(guān)系不大。

    但王換推斷，金九旬一定是在爭斗中落了下風(fēng)，很可能還落敗了。九尾貓比人都要精明，它或許知道，再跟著金九旬，是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

    想到這里，王換醍醐灌頂，他意識到，九尾貓給自己一些提示，并非善意，只不過，有些事情，九尾貓自己辦不了，就需要有人去辦。

    他的腳步匆忙，眼前的黑夜，像是一片萬年不見陽光的深淵，黑的讓人心悸。

    這個世道，究竟是什么世道，不僅要防備人，連一只貓，也要小心的去防備。

    王換急急忙忙的進了城，然后到了爛蛇那里。衛(wèi)八沒在，豬油飯也沒在。倒是爛蛇的幾個手下，正在胡同一角喝酒，王換到來的時候，他們告訴王換，西頭鬼市這些日子比較忙，不管怎么說，衛(wèi)八名義上都管著大老板在西頭鬼市的地盤，所以每天忙的不可開交，因為忙不過來，豬油飯也跟著去幫忙了。

    王換道了謝，回到住處，這一路風(fēng)塵仆仆，直到躺在破舊又臟亂的床榻上的時候，他才感覺自己原來已經(jīng)如此疲憊。

    屋子里亂的一塌糊涂，豬油飯本身就比較邋遢，又喜歡喝酒，到處都是空酒瓶子，還有發(fā)霉的剩菜剩飯。

    王換躺下來，想要睡一會兒，現(xiàn)在離鬼市下燈至少還有一個半時辰。

    可是，他仍舊睡不著，只要眼睛一閉，眼前就會閃現(xiàn)出一個一個的人影。有些人，他認(rèn)識，有些人，他不認(rèn)識，這些熟悉的或是陌生的人，就像是走馬觀花一樣，在他的眼前不斷的晃動。

    這種感覺很不好，王換睜開眼睛，抽出一支煙，香煙點燃，煙霧繚繞，煙氣熏的眼睛有些睜不開。在迷糊朦朧之間，他的頭皮頓時一麻。

    因為他看見這間破屋子的門口，似乎站著兩個人。

    王換一下子坐了起來，香煙散發(fā)的煙氣，似乎非常濃重，像是一片霧，把視線給遮擋了。

    門外的兩個人，靜靜無聲，在王換凝神觀察的時候，他恍惚察覺出來，那兩個人，似乎是六指的妻子，還有六指的兒子。

    這一堆孤兒寡母，就站在門外，什么都沒有說，默然望著王換。王換的頭皮完全麻了，麻到?jīng)]有任何知覺，他一下子沖到了門口。

    當(dāng)他沖到門口的時候，六指的妻兒，又無影無蹤了。直到此刻，王換才回過神，六指的妻兒不可能到這個地方，也不可能找到自己。

    王換站在門口，不遠(yuǎn)處的一片低矮的墻角下，隱隱有什么響動。他轉(zhuǎn)過頭，就看到了一條狗。

    那條狗的兩條腿都斷了，肚子上不知道被什么東西劃破了一道口子，天寒地凍，狗毛上全都是已經(jīng)干涸之后的血跡。

    狗在慢慢的朝前爬，即便傷成這個樣子，它還是想活下去。它爬的很艱難，卻很頑強。

    王換瞇著眼睛，看著這一切，心里的感受，又一次形容不出了。

    亂世中，人的命，就像這條狗的命一樣，無足輕重，一條狗死在這兒，沒人會過問，一個人死在這兒，同樣也沒人會過問。

    他突然覺得很慚愧，慚愧的無以復(fù)加。

    只要他抬起頭，似乎就能看到自己的頭頂，有一本賬本，賬本上清清楚楚寫著他套問六指妻兒，又殺掉了李達的經(jīng)過。

    第399章 撒謊

    這本無形的賬本，若隱若現(xiàn)，讓王換感覺害怕，也感覺慚愧。

    過去的很多事情，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就連爹娘的樣子，似乎也模模糊糊。但他能記得，自己的父親是個本分人，不管是以前外出做些小生意，還是在家務(wù)農(nóng)，都很本分。

    自己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違背了當(dāng)初父親的教誨，也違背了自己的心。王換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做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人。

    墻角的那條狗，仍在慢慢的掙扎著。王換看了一會兒，走到跟前，把狗抱了起來。

    爛蛇的幾個伙計，仍在喝酒，這么冷的天，他們卻喝的很開心。王換把狗抱過去，交給對方。他想，如果給這條狗上點藥，可能，它還可以活過來。

    回到小屋里，陰冷的寒氣有些迫人，他把火盆清理了一下，又燃上一盆炭火。屋子里有現(xiàn)成的酒，他取了個酒壺，然后放在銅盆里燙酒。

    爐火冉冉，看著發(fā)紅的炭火，王換的思緒，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童年，總是快樂的，尤其對王換這樣的鄉(xiāng)下孩子來說，更是如此。他們家在村里算是家境殷實，不愁吃喝，王換又是家里的獨苗，他根本不知道煩惱是什么。

    他很調(diào)皮，很小的時候，會偷著學(xué)大人的樣子去喝酒。但酒辛辣，王換喝不慣，卻又不肯放棄，便想了辦法，朝酒里放白糖喝。

    這件事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沒有責(zé)怪他，而是很耐心的跟他講，若是在酒里放糖，也一定要放冰糖，放了冰糖的酒是甜的，放了白糖的酒是苦的。

    想到這里的時候，他心里有些甜，又有些苦。

    一壺酒燙熱了，王換喝了一半兒，這時候，衛(wèi)八和豬油飯回來了。豬油飯看到王換的時候，很欣喜，因為王換不在這里，他覺得空虛，覺得沒人聊天。

    “什么時候回來的？”豬油飯跑到火盆旁邊，看著已經(jīng)燙好的酒，說道：“回來了，也不知會一聲?！?/br>
    “晚上剛回來?！?/br>
    衛(wèi)八看到王換的時候，也不免有些激動，他的情緒很少出現(xiàn)波動，只不過六指的后裔，關(guān)系太重大了，重大到他也難免浮躁。

    但衛(wèi)八把情緒控制的很好，心里激動，面上卻沒有流露出來，他把外衣脫了，也坐在火盆旁邊，問道：“這一趟怎么樣？有收獲嗎？”

    這句話問出來，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可王換的腦子里，卻產(chǎn)生無數(shù)個念頭。他很清楚，跟衛(wèi)八打交道，要么就直接說實話，要撒謊，那就一直撒到底。因為衛(wèi)八本來就不容易相信別人，若是撒謊被衛(wèi)八察覺，或者自己主動承認(rèn)，衛(wèi)八心底肯定就不再信任對方。

    怎么辦？怎么說？

    王換的腦海中，一會兒飄忽著秀秀的身影，一會兒又飄忽著六指的身影。當(dāng)初豬油飯對他的講述，他記憶猶新。

    他知道，六指是掉下山崖摔死的，死的很慘，連尸體都摔爛了。

    六指本來可以不死的，只是，他生在了六指的家族，就無法擺脫命運的捉弄。

    如果自己說出了司南小鎮(zhèn)，說出了六指妻兒的下落，可以肯定，六指的兒子，也要走上父親的老路，即便不死，也要被人像豬狗一樣的豢養(yǎng)起來。

    可是，不這么做，秀秀就沒有任何復(fù)活的希望。

    王換思索的很艱難，這個時候，他突然又想到了那個賬本。

    他堅信，若是自己把六指的妻兒供出來，那么，賬本上，又會添上重重的一筆。

    “沒問出來。”王換搖了搖頭，說道：“那個村子認(rèn)識六指的人本就不多，六指當(dāng)時是去投奔村子里一個獵戶的，我去的時候，沒找到那個獵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