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為了爭權(quán)奪位不擇手段的秦王么？蕭閣清晰地記得自己陷入困境之時，他不愿走，那雙漆黑眼瞳中的慌亂、不舍、無措、悔意，全部是最本能最真實的反應(yīng)。

    我在他心中，已到了舍命的重要程度么？

    蕭閣苦思冥想傅弈亭的動機(jī)，卻當(dāng)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判斷。

    難道他知道陷入流沙不會死？

    蕭閣再一想到這里，不禁連連責(zé)備自己的多疑，他伸手去觸碰那人的臉龐，沙土之下臉頰的皮膚細(xì)膩光滑，唇周有些剛冒出的胡茬，預(yù)示著青春的勃勃生機(jī)。

    他溫柔地?fù)崦?，兩行眼淚悄然落下。

    此時那人卻已醒了，捉住了蕭閣的手。

    懷玠傅弈亭的喉嚨中吸進(jìn)去很多塵土，有些發(fā)啞，半開玩笑地道，這就是陰曹地府？怎么如此破爛？

    蕭閣溫柔一笑，說的什么傻話，我們哪里就死了。

    這是哪兒？傅弈亭撐坐起身子來，便摸到一堆硬邦邦的骨頭，我們是從上方掉下來的？

    不知何處，被流沙吞噬掉的動物行人，想來都是到了這里。

    傅弈亭在黑暗中沉默一陣，今晨的一些思緒逐漸回歸在頭腦中，他仗著自己舍命陪君子之舉，開始拉著蕭閣審問，你昨夜去的莫陽佛寺？

    如今這個情形，蕭閣也不再作絲毫隱瞞，正是。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昨天我們分手之后就過去了，為防你的眼線，我根本沒在吳軍營內(nèi)作停留。

    原來如此！傅弈亭懊悔地一拍大腿，那如海給你金佛的時候說了些什么？

    他沒說太多關(guān)于金佛的事，只說自己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此刻也就放心了。蕭閣想到他的圓寂，才知道那些話便是訣別，嘆道，他似乎猜到我是受你所托而來，他說只管把東西給該給的人，至于我怎么用，是我的自由與選擇，他不得干涉。

    老和尚夠執(zhí)著。傅弈亭也嘆了一聲，眼神又變得犀利起來，他不是你殺的？

    傅弈亭！你還想為這個吵架么？蕭閣不禁再次生氣起來。

    好好好，我相信。傅弈亭忙摟住他安撫，又驚異道，不對，他怎么沒對你說金佛的用處？

    金佛相當(dāng)于奪取敦煌的兵符，還有什么用處？此刻我沒必要瞞你，如海大師確實沒對我講。蕭閣蹙起眉尖兒，也逼著對方道，傅啟韶，你知道什么，快些實話實說！

    傅弈亭這才將自己所知寶藏和金佛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簡略說了。

    糊涂啊糊涂！蕭閣細(xì)細(xì)思索一陣，沒真憑實據(jù)的事兒你也相信，還費這么大周折將我哄騙過來，可真是財迷了心竅。

    無風(fēng)不起浪。傅弈亭見他們二人掉入流沙后沒死，心里更覺得有譜，他只是將林益之此前說的傳言隱去不提，他仍想通過與他共沉沙海這樣的行為表明自己心意。

    蕭閣何等精明之人，聽說了寶藏的事情，便對傅弈亭的動機(jī)存了幾分疑，但他也沒有表露出來，當(dāng)下便起身拍拍自己身上塵土，走吧，我們得盡快出了這地方，不然在這兒也是等死。

    二人踩著骸骨堆兒往前，便撞到幾堵石墻，不禁都是一驚，這分明是有人修葺過的痕跡，再摸著墻向里，便覺有陰風(fēng)緩緩拂到他們的臉上。

    這地方是通的，不必?fù)?dān)心喘不上氣。傅弈亭道，我們得想個辦法點火，不然什么都看不清。

    蕭閣拔下腰間雙刀遞給傅弈亭，傅弈亭持刀在墻面上狠命一劃，便濺起零散火星。

    蕭閣從方才那堆死尸上扒下幾件棉衣承接，兩人費了好一會子勁，才使得衣物燃了起來。

    你的寶刀幾乎廢了。傅弈亭氣喘吁吁道，他也累得夠嗆。

    無礙。蕭閣借著這幾許光亮，向空氣流通來的方向挪步，想來這也是有人呆過的地道，還是尋個火把為好，衣物一會兒便燒完了。

    兩人走到石壁盡頭，便又是一通深不見底的石階，傅弈亭將手中衣物伸到通道中，火焰未變小，他們這才邁步進(jìn)去，這里仍是一地的骸骨，通道兩側(cè)掛著油燈，傅弈亭用力拆下幾個，又找了塊腿骨，攪下些桐油來，權(quán)當(dāng)火把使用，再向下行，卻又是一堵石門，周遭有縫隙，卻怎地也推不開。

    我知道陷入流沙的人為何會死在這里。蕭閣嘆了口氣，雖然沒在沙中窒息，卻無法從這里出去，因此都是生生被困死的。

    金佛在你身上么？傅弈亭問。

    蕭閣點頭，從懷中拿出那翡翠金佛來，火把之下，鎏金粲然耀眼、翡翠晶瑩似映蟾光。

    怎得跟我這寅虎這般相似？傅弈亭瞧見那精巧的模樣，摸往腰間，那自小伴他的翡翠寅虎還掛在那里，方才在上頭廝打時這東西老硌著他的腰，他險些一賭氣扯了它扔掉。

    哦？蕭閣定睛一看，也不免訝異，這二者的造制分明是一種手法，怪不得他昨夜拿到金佛便覺熟悉，原是在傅弈亭身上見過這寅虎。

    莫陽佛寺中是有機(jī)關(guān)的，昨夜如海將香爐輕輕轉(zhuǎn)動，不知是觸碰到了哪里，大殿中的巨型佛像便轉(zhuǎn)了方向，閃出一個暗柜，金佛便坐落在里面，如海拿起來的一剎那，那暗柜便又死死地合上。

    回營之后，蕭閣細(xì)細(xì)觀察，金佛下方有三枚鎖匙一般的小孔，可能暗藏了些機(jī)密，他此刻拿著寅虎比對，果然在虎腹上也看到了隱隱的孔縫兒，但是藏得十分隱蔽，與虎身上的斑紋融為一體，外面罩了一層翡翠，完美地將它們包裹住。

    砸吧。傅弈亭也瞧見了其中玄妙，忍著不舍，示意他下手。

    蕭閣動作利落，直接往旁側(cè)石壁上一扣，那翡翠便破裂開來，兩人吹拂掉碎末，再仔細(xì)一看，那三孔居然與金佛座下的幾乎一致！

    這？！傅弈亭差點兒背過氣去，幾個月來搜尋的金佛，鬧了半天有個同款就掛在自己身上！

    你哪里來的這個掛件兒？蕭閣問。

    自小就在我臥房里啊，沒覺出它有什么特殊！傅弈亭悔得直拍腦袋，他似乎有些想明白了，傅峘和蕭文周是各自存了這寶藏的機(jī)密，自己已經(jīng)有了寅虎，如海這才要把金佛留給蕭閣。

    既然如此，為何親衛(wèi)趙虎要的是金佛而不是寅虎呢？

    重重疑問又浮現(xiàn)在心頭，但這不是該思索的時候，傅弈亭嘆了口氣，借著火亮，在石門面前搜尋，果然在嶙峋石壁側(cè)面摸到了一處凸起，傅弈亭試著把寅虎插在上面，只聽咔噠一聲，正是嚴(yán)絲合縫！

    傅弈亭再一旋擰，石門緩緩閃出了一條空隙，里面的空間，充斥著幽藍(lán)色的光，甚是詭異。

    怎么感覺像個古墓？傅弈亭聲音微微發(fā)顫，他讀書時頑劣，常偷著看些志怪小說，有些描寫可怖異常，嚇得他夜晚難眠，可第二日又著魔似的想看，此時一些僵尸類的幻影便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

    你怕了？蕭閣笑問。

    才沒有。傅弈亭一個閃身，率先走了進(jìn)去。

    這空間的構(gòu)造的確像一個地宮，但此處并沒有棺槨，他們又在里面轉(zhuǎn)了很久，才找到入口，這個石殿的最前面放著一個石墩，上置一顆璀璨的夜明珠，正安靜地閃爍著光暈。而石室中央的空地上堆著數(shù)百個巨大的木箱，傅弈亭走過去掀開一看，密密的全是印著雄獅圖騰的黃金！再往下翻，盡是已經(jīng)蒙塵的珠寶，水晶、各色寶石玉石、珍珠、翡翠瑪瑙、象牙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數(shù)目品質(zhì)都極其驚人。

    傅弈亭忍住了想要抓起一把放進(jìn)懷里的沖動，回頭去看蕭閣。

    蕭閣正蹲在地上，低頭解下骸骨們的衣服，這里如外面一樣布滿了遍地人體骨骼，只是他們死的姿勢都較為猙獰，骷髏頭各個張大嘴巴，想來是死去得十分痛苦，服飾也與中原有異，蕭閣觀察死者的骨骼，繼而篤定道，是我父親殺的。

    這怎么瞧得出來？傅弈亭問。

    你看。蕭閣給他指了指這些死者身上的左胸第三根肋骨，上面都有著細(xì)微的劃痕，刀刃插入心臟左側(cè)，橫劃至右邊拔出，這是他的習(xí)慣。

    連殺伐都有規(guī)矩么？傅弈亭啞然失笑，他們傅家之人向來隨性，很少約束自己，他沒想到有人殺人都盡量去從一個位置著手，你父親既來過這里，多半我父親也在。

    他們再向前走，發(fā)現(xiàn)地上掉落著一張羊皮輿圖，蕭閣撿起來一瞧，是些不認(rèn)識的符號文字，但是看那輿圖的形狀，正是大夏疆域。

    是禺知國！傅弈亭幡然明了，成統(tǒng)四十二年，他們曾與回鵑一同侵入大夏，被擊退后開始與大夏交好，年年派使者商隊入境熙平元年起，再次發(fā)動戰(zhàn)爭，失利之后，集體撤往西北，又被回鵑和波斯吞沒，至此，中原再無其消息。

    禺知那鳳首箜篌便是他們殘留下來的珍寶。蕭閣問道，你如何對其這樣熟悉？

    我查過隴西大部分州的卷宗。傅弈亭指著輿圖道，你瞧這不同地方分據(jù)的色塊，豈不是要將大夏分而食之的意思？

    正是，而這里便是他們的基地。蕭閣神色復(fù)雜地望著這一大批的寶藏，為什么此事不向朝廷奏報呢？

    傅弈亭沒說話，其實他們二人心里都猜到了一種可能，那就是傅峘和蕭文周已有反叛之心，想將這些寶物據(jù)為己有。

    走吧。蕭閣從那些寶箱中穿過去，繼續(xù)搜尋下一個石殿。

    回廊很長，幾乎看不到盡頭。在這樣漆黑而封閉的環(huán)境中，很難有時間的概念，他們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只覺得肚子一陣比一陣餓，身體也更加乏力。

    早知道不與你打架了，太費體力。蕭閣此刻已乏得眼冒金星。于是席地而坐，閉眼休憩起來。

    不打架怎么誤打誤撞進(jìn)到這里來？傅弈亭也在他身邊躺下，餓了沒事兒，那么多死人骨頭呢，烤著敲碎，說不定里面還有骨髓油能吃。

    你要惡心死我么？蕭閣一陣反胃，嗔了他幾句，而后呼吸漸漸均勻起來，傅弈亭想再纏著他說話，無奈也熬不過困意，隨即沉沉睡去。

    兩人醒來已不知是什么時辰，又繼續(xù)向下一個石殿尋去。

    這第二、第三個偌大的石殿內(nèi)也有為照明而設(shè)的夜明珠，這兩處存放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兵器，觀其數(shù)目便知禺知絕對是發(fā)動戰(zhàn)事而準(zhǔn)備這些裝備，雜亂的地面上依舊有很多骸骨，傅弈亭觀察了他們身側(cè)的痕跡，也篤定道，是我父親將他們滅口的。

    蕭閣也蹲下身來，撫了撫地面的劃痕，是鞭痕？

    是。傅弈亭點頭，看來的確是他們二人一同進(jìn)來的。

    我有一事不明。蕭閣嘆道，既是有私心，先考卻從未對我提起過這段往事這是為何？

    可能是想說的，只是去得突然，沒機(jī)會吧。傅弈亭搖頭道，我還想知道，他都把翡翠寅虎給我把耍了，怎么也不提此事？

    那時你年紀(jì)太小，怎么說得？蕭閣回答。

    也有幾分道理。想起自己父親的行為，傅弈亭突然變得有些煩躁，他舉著火把繼續(xù)向前，這里還沒有出口么？

    他扶在墻壁上到處尋找，蕭閣站在一旁卻發(fā)現(xiàn)了異常，這整面墻仿佛都是通透的，他能感受到隱隱有風(fēng)從門外吹來，可火苗的方向卻是反的，它像被什么吸住了一樣，爭先恐后地向門里涌去，并有愈燃愈烈之勢。

    而此時傅弈亭已走到前面，尋找到了機(jī)關(guān)所在。懷玠，出口在這里。

    等下，你回來。蕭閣讓他退回到后方，指著那反常的火苗道，你瞧，這里仿佛有個暗門！這房內(nèi)會不會有些易燃之物？

    傅弈亭伸手去推，仿佛一下就能拉開，并沒有什么機(jī)關(guān)和門鎖，他們停頓這片刻，傅弈亭也感覺到臉龐被愈來愈猛烈的熱浪照亮，他將蕭閣攬在自己懷里，一會開門的時候如果有什么異常，抱緊我！

    好。蕭閣與他緊緊相依，能感受到他胸膛之中一顆猛烈跳動的心臟。

    石門打開的一剎那，傅弈亭手中的人骨火把如同潑了柴油的火球，不，是火彈！竟不受控制地燎燒起來，傅弈亭迅速將人骨甩到身后的兵器石殿里，燃起一路火焰，與此同時，他抱著懷里的人向前撲去，錦靴一蹬，用力將那扇石門關(guān)上。

    須臾之間，只聽身后的石室中一片火星亂撞之音，而后轟隆一聲巨響，兵器石室內(nèi)竟產(chǎn)生了巨大的爆炸！

    整個石殿似乎都被撼動，沙土混雜著石塊兒，流水般從頂上泄下，蕭閣的耳朵已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只能感覺到身上的人緊緊抱著自己，他翻身過來伸出手來牢牢護(hù)住傅弈亭的頭部，剛放上去，便有一塊硬石滾落下來，狠狠砸在他手臂上又過了片刻，周遭終于恢復(fù)了寧靜，只余隔壁石室里細(xì)密的沙沙之聲。

    傅弈亭方才感受到了頭后方的沖擊，此刻忙摘下蕭閣那雙白皙修長的手一瞧，已然是鮮血淋漓，他的心像被剜了一刀，又是急又是氣，張口便罵蕭閣傻瓜。

    你說什么，我聽不見。蕭閣喃喃說了一句，相比手上的疼痛，他更憂心自己的耳朵，不會就此變成個聾子了吧？！

    還聽不見嗎？傅弈亭沖他耳邊喊。

    蕭閣茫然地看他搖頭，傅弈亭只好脫下臟污的皮裘，扯下自己中衣上的布條，替他包扎手背的傷口，兩只手都包扎完，蕭閣這才感覺到有聲音隱隱約約開始鉆入自己雙耳。

    我能聽到了。蕭閣輕輕說了一句。

    你他媽就是個傻子。傅弈亭罵道，我看你當(dāng)個聾子更好，省得瞎幾把cao心。

    遇流沙不曉得躲，是你傻還是我傻？蕭閣任他牽著手，拉自己站起，戲謔地問。

    懶得跟你掰扯。傅弈亭臉上無端作燒，他連忙移了目光，看向四周，不禁駭然，這是什么？

    這個石室比前兩個加起來的總和還要大，因此有多顆夜明珠照明，正中間是一個深土池，里面涌動著暗綠色的液體，散發(fā)著一股微酸奇異的味道，兩側(cè)的地面上沒有遺骸，十分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