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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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晨歌走進珠簾之后,這才清晰地看到皇帝的容貌,她此前在只祭天儀式上遠遠望見過一次傅弈亭,看不真切,今夜近見,她不禁暗自感嘆,這年輕皇帝劍眉入鬢,眼如漆潭,鼻若陡峰,竟是如此英俊,只是神色有些委頓,想來是病中的緣故。 賀晨歌將黃玉脈枕放到案上,又拿出一張潔白的絲帕,皇帝依舊不說話,只將手腕放上去。 賀晨歌將絲帕放在他腕間,搭手上去,便覺指下挺然,勢道強硬,數(shù)脈急促,定是心肝火旺,但好似也不大嚴重,吃藥調理一番應該就無礙了,她繼續(xù)撫著脈問道,陛下平日里是否有目赤、多汗、耳鳴、易怒等癥狀? 傅弈亭這才緩慢開口,這些都不打緊,主要是受不住熱,起先是四肢莫名麻癢,朕沒放在心上,但現(xiàn)下有時五臟六腑也跟著癢起來,嚴重時還暈過幾次已四年之久了。 ??!賀晨歌聽了不禁震驚,從脈象上看,遠不至有這些古怪的癥狀,皇上這病倒是奇了。 又是肝火旺、心火旺?傅弈亭看著她的神情,嘲諷一笑,抽回手來,又要開龍膽瀉肝湯了?沒用的東西,朕就知道指不上你們,你走吧! 陛下且慢!賀晨歌本就是好強之人,哪聽得這話,也不管對方是皇帝,徑直把那人手拉起落到玉枕上,也顧不得放絲帕,再讓臣把脈一試! 反了你了?!傅弈亭瞪著雙目,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個太醫(yī)所為,怎么他宮里這些人一個比一個放肆?! 陛下,陛下,就讓她一試吧!湯城突然跪倒在地上祈求道,死馬當活馬醫(yī)我瞧賀大人是醫(yī)術精湛的。 傅弈亭壓著火氣,沒抽回手來,對賀晨歌道,你今日不說出個一二三來,朕明天就讓你離開太醫(yī)院! 賀晨歌默默腹誹,你以為我稀罕在你這皇宮里呆著么?求之不得! 她正這樣想著,突然狠狠一驚,她發(fā)現(xiàn)皇帝脈象的邪熱之中混雜著一股隱刺般的挑動,似屋漏,又間或有紊亂虛浮之感,這是方才她根本沒有察覺的,想必是皇帝這會子動怒才顯示出來,她急切地去捕捉那種虛浮的挑動,心里不禁狠狠一沉,這分明是隱秘的敗絕之相。 但皇帝的身體底子明顯是好的,卻出現(xiàn)這種狀況賀晨歌心里有了個可怖的揣測,她不知當不當說,如果說出來,自己或許性命不保。 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于此。賀晨歌猶疑片刻,突然想妙應真人這句箴言,眼眶已然紅了,她作為醫(yī)者,當有實言相告的責任,無論對方是誰。 此時她已經(jīng)做出了抉擇,緩緩放開了傅弈亭的手腕,陛下,臣猜測您體內(nèi)有隱毒。 不出她所料,皇帝和湯城都驚得目瞪口呆。 賀晨歌繼續(xù)說道,既是從四年前便開始的,想必那時候陛下體內(nèi)已然有毒了,只是還沒擴散開來,現(xiàn)下想來是 皇帝沒答話,他顯然還處在極度的震驚中。 賀晨歌又上前一步,臣斗膽請皇上卸衣,以驗證臣的猜測。 一旁的湯城又瞪大了眼睛,這姑娘的膽識實在過人。 傅弈亭此刻卻沒再駁斥她的要求,直接脫掉了自己的龍袍,英武精壯、肌rou分明的上半身裸露在賀晨歌面前,還有股沉重的松香之氣隱隱拂過來,賀晨歌畢竟是個年輕女子,一忍再忍,臉還是紅了起來。 請陛下臥躺。賀晨歌深吸口氣,將銀針刺向傅弈亭胸前之膻中xue,輕輕扭轉,果然那針孔隱隱變黑,她捏著針的指尖幾乎都抖了起來,而將針撤出,那抹黑色卻又消失地無影無蹤。 湯城看得瞠目結舌,賀太醫(yī),這是什么毒?如此隱蔽! 我才疏學淺,當真未曾見過,就是醫(yī)書上,也沒有這樣的記載。賀晨歌將那枚銀針收入囊中,只能拿回去研究一下她其實內(nèi)心已不報希望,這制毒者行事如此縝密隱蔽,定是用了多種毒草,猜錯哪一種,這毒都是沒法解的。 賀太醫(yī),朕還有多少時日?傅弈亭冷靜下來,披上自己的外袍,緩緩問道。 賀晨歌咬咬牙,如實答道,這種慢性的毒,已發(fā)作到中期,如不解毒,恐還有不到五年的光景臣先開些舒解的方子陛下用著試試,不知能否有所緩解。另外,陛下現(xiàn)在的飲食要格外精心,若再攝入毒素,恐怕 五年,南北統(tǒng)一只怕不夠。傅弈亭苦笑一聲,又抬頭打量起這位年輕女醫(yī),威嚴間帶了些贊許,你倒當真較他們精心,朕賞你黃金百兩,今日之事不得外傳,想必你也是有分寸的? 賀晨歌見他這種景況還念著南北統(tǒng)一之事,心里不禁一澀,臣自然明白,此事不會吐露半字出去。 湯城,送賀太醫(yī)回去。朕想獨自待會兒。傅弈亭放了簾子下來,湯城應了一聲,便與賀晨歌一同走出寢殿。 孤月被闇然濃云所閉,重樓斗檐都幻化為玄英色的寂冷疊影,燈柱上的淡寥火光已點不透這漫漫長夜,抬軟轎的侍衛(wèi)也不見了,他們二人并肩走在空無一人的甬道上,賀晨歌只覺頭腦中很亂,一顆心臟還兀自亂跳,卻聽旁邊的少年低聲抽噎,幾乎無法遏制。 賀晨歌不禁嘆道,你與陛下的感情倒是深厚。 他曾救過我兩次,說來也是緣分湯城回憶起這幾年跟隨傅弈亭的經(jīng)歷,再想到今日噩訊,心里已是萬般酸楚,萬歲是個表里不一的人,我看不透他在秦地時紈绔浪蕩、極盡享樂,那時天下人恐怕都想不到他會成就如此大業(yè),當初的恣意妄為,許是掩飾,也許是后面有所轉變,倒也可貴后來伴他左右,曾覺得他居高臨下、刻薄寡恩、急躁易怒,可細思之下,才覺他其實待我如兄長般真切 賀晨歌扭頭去看湯城,見他涕淚已流了一臉,從懷中拿出張手帕遞給他,先別難過了我會盡力的。 湯城接過手帕去拭淚,嗅到那上面少女的體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將人家手帕弄臟了,臉一下子紅了,我回去洗了給你。 賀晨歌對上他濃眉下面赤誠的黑目,不禁有些失神,她搖搖頭,加快自己步伐,一張手帕而已,無礙的。 兩人一路沒再言語,臨到紫蘇閣前,湯城才輕輕將賀晨歌叫住,賀大人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盡管說。賀晨歌很爽快。 我想隨您學醫(yī)湯城有些羞怯地低下頭去。 賀晨歌訝異地看著他,我明白你想為陛下盡忠的心情,但是這毒連我都辨認不出來,你學了也不過是白費功夫罷了。 賀大人,我娘去世的時候,我連她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因為沒銀子去醫(yī)館診脈抓藥湯城鼓起勇氣望向姑娘的雙眼,你明白這種無力感嗎?抱著她冰冷尸體的時候我就在想,但凡我會一點點醫(yī)術,去山野上摘些能遏制病情的草藥,也許娘還能再撐一撐 賀晨歌的眼眶濕熱酸脹起來,盡管她已見過很多次生死離別,但她此刻還是忍不住共情。 湯城喃喃道,方才得知陛下的病,那種無力感又襲上來除了怕他離去,我還是會想一些其他的事他畢竟是天子,一旦有不測發(fā)生,天下免不了戰(zhàn)亂,如果是蕭王爺一統(tǒng)兩岸倒還好說,只怕有心之人 湯司衛(wèi)!賀晨歌驚異地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自然知道,洞燭司的人是絕不可以與他人議論這樣深密的事情的,而湯城心念天下的思慮,她也已經(jīng)聽明白了,眸中不禁起了幾分贊許之意。 所以我還是想一試!湯城堅定道,他知道自己今日失言,可從賀晨歌對傅弈亭秉直相告的那一刻起,他便開始無端地相信她。 好,我答應你。賀晨歌被他打動,緩緩點頭。 不過為掩人耳目,還得有個由頭才行,恐要玷污姑娘清名。說到此處,湯城的臉不禁又燒得通紅。 你不必說了。賀晨歌想到這一層,面頰也燙了起來,為了救人性命,我是不在乎他人評說的。 姑娘大恩大德,湯城今生若無機會,來世也必將報答!湯城單膝跪下,雙手抱拳,眼淚再次奪目而出。 * 這年大秦境內(nèi)的倒春寒格外嚴重,先是連綿下了幾日冰雨,京郊田地里嫩苗都凍死了好些,繼而又從北部飛卷來了滿天黃沙,農(nóng)民叫苦不迭,甚至嚴重的地方發(fā)生房榻了砸死人的事情。戶部忙得晝夜不停,先撥了款項,又派了官員下去賑災視察,那黃風還是一陣陣地向南席卷,由此看來,各地的春耕定是需推遲了。 城內(nèi)西直街的囫圇館酒莊卻另是一番新榮景象,并不受到惡劣天氣的侵擾,窗紙一層層糊得極嚴密,不漏沙土,不進寒風。雅間內(nèi),銅火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旁邊圍坐了幾個金發(fā)碧眼的客人,一盤盤羊rou卷、凍豆腐、白菜、海帶碼得整齊,桌上放著調好韭花蒜泥的麻醬碟,卻是無人動筷。 少頃,一個身材精瘦的灰衣人在門口由侍從卸了衣物,款款走進雅間,笑道,宮中有些事情忙,這天兒又不好,因而晚了些,還請各位寬宥。 坐在桌子中央穿紅袍的男子擺了擺手,這倒無礙只是我國天皇又發(fā)信問了情況,我揣測圣上意圖,他許是想在春日動手,你這邊進展如何? 伊凡,我早說過不要著急。中央十六衛(wèi)中我雖打通了皇城三衛(wèi),但六部之中卻還滲透不進,傅弈亭謹慎得很,六部官員都挨個過面,只要稍微有些可疑,他都不肯留下殺他自然容易,何況他身上有毒,本就活不過而立。我考慮的是,如果真的兵變,能否服眾。灰衣人不動筷,只在一旁扒著糖蒜。 伊凡不耐煩地道,那是你的事情。我們只要遼河以北的疆域,如果你不盡快辦事,我便用不著扶你上位,直接殺進大秦都城別忘了南面還有個蕭閣,遲則生變! 灰衣人低下頭沒有言語,蕭閣是一顆難以琢磨擺布的棋子,他本想利用蕭閣對抗打敗傅弈亭,然而這幾年中,蕭閣帶來的變數(shù)太多,他有些后悔沒有盡早除掉他了雖然沒有蕭閣,傅弈亭推翻大夏,位及天尊的道路沒有這么容易,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傅弈亭還是有幾分能力,如果他想做,憑己力到今天這個地位也是有可能的。 灰衣人被說動了,他原本就是想致傅弈亭于死地,讓他輸?shù)脧氐?,如果與伊凡配合默契,盡早行動也未嘗不可。 這些日子我再盡力安排灰衣人點點頭道,春耕推遲的事情你也看見了,如果年景不好,傅弈亭便是滿國庫的銀子花不得,我們勝券在握!蕭閣再有能耐,短期內(nèi)也打不到北邊來,因此穩(wěn)妥起見,你再給我些時間。 也好,確實不能貿(mào)然行動。伊凡點頭,他也是被這幾日的暴風刮得心急,但對方那邊如果沒妥帖,恐怕就要功虧一簣,再說,傅弈亭身上有毒,這皇位早晚思及此,伊凡同意各退一步,他咧嘴一笑,濃密的棕色胡須下露出陰森的兩排白牙。 作者有話說: 我之前說小傅病嬌,是真的。。。 第60章 酋云不再 谷雨時節(jié)的金陵,草木早該芃茂葳蕤了,這年卻不似以往,寒氣自北面襲來,桃梨都開得晚了,蕭閣風寒痊愈之后,心境也舒緩平和了些,與蘇云浦一起埋首政務,溫崢自老家回來,在他左右伴了兩天,卻又因些事情返回了浙地。吳軍陣營內(nèi),眾人各司其職,東園內(nèi)氣氛融洽和睦,倒也顯得這個異常的春日暖了起來。 細致統(tǒng)計,去年兩淮鹽產(chǎn)足有六十三萬石,如皋場開出來后,許能增長至七十萬。瀟瑭書屋內(nèi),蘇云浦篤定地說。他精心匯集統(tǒng)計數(shù)日,得出了一個讓人欣悅的結果,他此前的構想正在一步步實現(xiàn),兩淮鹽業(yè)已極度繁榮,唯一遺憾的就是自己家鄉(xiāng)在魯?shù)兀瑒澰诖笄鼐硟?nèi),也不知傅弈亭可否解決了這些民生之事。 如皋年前就弄得差不離,只是缺人手,鳳池提議將淮揚大獄里的犯人拉出來用其實倒是個辦法,如歸,你怎么看?蕭閣放下手中賬目,又考量起鹽場用人來。 溫先生辦法越來越奇了。蘇云浦笑著贊道,他這些年在下面,千百種重難怪事都遇見過了,膽子也愈發(fā)大了。依我之見,留一部分犯人拘在庫房里制軍衣,其余的放出來在鹽場充實人手也是好的。 若是在鹽場便要重視管理了,一會叫田梁擬個制度出來,咱們再做定奪。蕭閣一笑,你也瞧出鳳池膽子大了?我猜這辦法他在下面早偷偷用過了,只沒跟我稟報罷了。 蘇云浦驚道:主公早知道了? 蕭閣不置可否,只往黃花梨木椅上坐了,用骨扇敲著掌心,你做事不必有慮。張弛有度我也是明白的,盡管這些事情我不會攔,卻也應該入入耳,替你們把控著些總是好的。 也是,主公把關,我也能放下心了。蘇云浦恭敬地一欠身,轉頭吩咐侍從上茶,蕭閣飲了一杯,卻又是站了起來走到輿圖旁,喃喃道:自海陵縣宜陵到揚州灣頭瓜州入江另是由南經(jīng)柴墟鎮(zhèn)到真州,目前這兩條鹽路運載負荷已是過重,過兩年再增了鹽產(chǎn),該籌謀一下了。 主公,真州壓力稍小些,我已看好了一個。蘇云浦手指輿圖,不如從揚子鎮(zhèn)往西開鑿,也是開到真州入江。 蕭閣仔細看了看四周地形,輕輕點頭,位置尚可,明日你再派人沿途勘查一番,如果可行,便盡快開工吧。 蘇云浦應下,兩人正要再議議給廣貴幾州減稅的事項,卻見白頌安不顧禮節(jié)直接推門而入,滿臉焦急。 王爺!浙地出事了。今年這場武林會盟,簡直是一場腥風血雨。附近的人家在爭斗中毀了百戶,嚇得百姓連夜出逃,連刺史府都驚動了,溫先生現(xiàn)下正帶人去當?shù)刈o佑百姓,也不知情況如何,您說這鬧得有多兇! 蕭閣狠吃一驚,連忙站起來問道,清涼峰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