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請長纓 第38節(jié)
第80章 會不會是在故意誘導我們 一干人拿著卡尺、千分尺、角度尺、塞規(guī)之類的量具開始復查零件的尺寸,結果還真查出了一堆毛病,這里長度少了零點幾毫米,那里角度差了幾度之類的,林林總總有幾十項之多。擱在以往,這樣的毛病根本就沒人在乎,龍機的產品向來是以低價取勝的,蘿卜快了不洗泥,說的就是龍機的情況。如果每個零件都嚴格要求,生產效率怎么提得起來?成本又如何降得下去? 事實上,機器設備也沒那么嬌貴,有些地方差個零點幾毫米,拿銼刀銼一銼,或者墊點什么東西,也就糊弄過去了,不影響使用就行。有些零件之間的配合不好,運動起來顯得生澀,過一段時間也就磨合了,能有多大的問題? 可這一回,大家不敢再這樣想了,設備出了故障,完全找不到原因,大家哪敢放過任何的蛛絲馬跡。于是,一批零件被要求重新返工,更有工程師到生產現(xiàn)場去盯著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不容許工人做出任何偏離工藝要求的cao作。龍機也算是一夜之間就達到iso9000認證的水平。 “好了,完全沒問題了?!?/br> 趙興旺揉著酸疼的腰,大聲地宣布道。 經過一個通宵的檢查,所有可能存在的毛病都已經被糾正,一根新的前端機構支撐軸已經被加工出來,軸的表面磨得锃亮,幾乎可以當鏡子用了。 “現(xiàn)在開始裝配,所有的人都注意了,裝配過程中不能有磕碰,任何一點磕碰都可能會影響設備的質量!”趙興旺叮囑道。 這是一次堪比藝術創(chuàng)作的裝配過程,所有的人都遵循著小心輕放的原則,一枚螺絲擰幾圈都是嚴格照著規(guī)范做的,沒人敢像過去那樣大大咧咧地隨便擰幾下就好。在大家看來,自己正在安裝的不是一臺傻大黑粗的打包機,而是一塊精密的鐘表。 “應該可以了吧?” 潘有棟站在一旁,看著鉗工們在機器上忙碌,低聲地向身邊的劉念問道。 “我覺得應該沒問題了?!眲⒛钫f。 “可是,你相信問題是出在安裝上嗎?”潘有棟又問。 劉念苦笑著搖搖頭:“這怎么可能呢?打包機這樣的設備,如果僅僅是因為安裝不夠精密就出這么大的問題,那也就別用了。你想想它的工作場景是什么樣的,上百噸的壓力,機器得非常皮實才行啊?!?/br> “可是,如果不是這個原因,又會是什么呢?” “誰知道,但愿這次能行吧……” “我去買香……” 在心里犯嘀咕的,肯定不只是潘有棟和劉念,事實上,趙興旺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只是事到如今,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先試試再說。 打包機被重新裝配起來了,有工人往機體里扔了一堆鐵刨花,然后按動電鈕。設備的運行非常順暢,甚至噪音都比從前低了幾個分貝,這應當是得益于加工精度的提高。前端機構順利打開,一塊壓縮好的包塊被推出來,然后機構復位,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 “換材料,投廢鋼筋!”趙興旺的語氣里帶上了幾分顫音。 一堆廢鋼筋被投進去了,上蓋關上,同時主液壓桿和側推液壓桿同時發(fā)力。大家無法看到機體內鋼筋的變形,但從液壓桿的推動過程也能看出打包過程進展順利。不過,大家更關注的,是前端機構的情況,所有的人都在心里默默地念著:千萬別出問題??! “當!” 一聲金屬碰撞的聲音,鎖死機構打開,一塊壓好的包塊被推出來,落到了地上。 “好!” 眾人齊聲喝彩,心里懸著的一塊石頭也如金屬包塊一樣落到了地上??偹闶菦]白費力氣,新裝配起來的打包機經受住了打包鋼筋的壓力考驗。莫非問題真的出在加工精度上,重新?lián)Q一根支撐軸,問題就解決了? 可是,這不科學??! “興旺,你看,問題是不是已經解決了?”趙興根向弟弟問道。 趙興旺輕輕嘆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從道理上說,問題應當不在這方面,可現(xiàn)在的情況卻又正好相反。我覺得,還是再多壓幾個包吧,看看質量能不能穩(wěn)定。” “這是肯定的?!壁w興根說,“如果再像上次那樣,在廠里壓得好好的,到了喻常發(fā)那邊就出問題,咱們可真的丟臉了?!?/br> “唉……”趙興旺嘆了一聲,然后向工人吩咐道:“再投一次料!” 又一批短鋼筋投進去,壓縮,出包,情況良好。 “再來一次!” “咔!” 剛剛壓到第三次,所有人最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還是同樣金屬斷裂聲,還是一個地方,新造出來的支撐軸比它的前任只多堅持了兩個回合而已。 “我艸!”趙興旺怒吼了一聲,嘴角鮮血橫流。 “這是什么原因?”趙興根的臉黑得像要下雨一般。 “或許是……”趙興旺說不下去了,他腦子里一片茫然,能做的都做了,結果還是一樣,問題到底出在哪呢? “趙總,小趙總,我有一個猜測……”潘有棟怯怯地湊上前來說道。 “什么猜測?”趙興旺懶懶地問道。 潘有棟說:“這張報紙上寫的內容,會不會是在故意誘導我們?” “誘導?你是說什么誘導?”趙興旺問。 “小趙總,你看,他們特別強調說是因為我們的加工精度不夠,所以才導致了故障。會不會情況恰好是相反的,正是因為我們的加工精度過高,才導致出現(xiàn)了這樣的故障。我剛才琢磨著,各個部件的加工精度高了,摩擦力就小了,這樣液壓桿的壓力就會全部傳遞到前端機構上,支撐桿承受的壓力過大,所以就斷了。如果我們把加工精度降低一些,或許就沒事了……”潘有棟說得頭頭是道,聽起來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道理。 趙興根說:“可是,你們不是說臨一機的打包機加工精度就是很高的嗎?” 潘有棟說:“我剛才回憶了一下,我們仿測蕓塘公司那臺打包機的時候,注意力都放到支撐軸上了,其他地方的加工精度是怎么樣的,我們好像沒有特別注意。” 趙興旺說:“我記得跟你們說過,讓你們要檢測表面粗糙度的?!?/br> 潘有棟說:“我們的確是檢測了,但現(xiàn)在回憶起來,好像檢測得不是特別認真。我們有點先入為主了,總覺得臨一機的加工精度肯定是非常高的,或許他們恰恰是反過來的。” “會這樣嗎?” “不好說……” “……” 大家都懵圈了,趙興旺認真地想了想,似乎前些天仿測臨一機打包機的時候,自己的確有些疏忽的地方,沒有特別去檢查每個部件的加工精度有什么問題。受到報紙的誤導,自己和其他工程師可能會下意識地覺得對方的精度要求非常高,萬一不是這樣呢? 再往下想,問題就更多了。每個部件的形狀,大家也有先入為主的地方。比如說,大家潛意識里都會認為一根軸的直徑是處處相等的,測量的時候不會每一個點都測一遍。但如果臨一機做了手腳,讓這根軸的某些地方粗一點點,某些地方細一點點,軸的受力分布就完全不同了。想想看,一個力量作用在杠桿頭上和作用在杠桿中間,效果會是相同的嗎? “那現(xiàn)在怎么辦?”趙興根問。 “試!”趙興旺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就不信臨一機能玩出什么花招來?!?/br> “好吧,我們還有36個小時的時間……”趙興根說。 實踐表明,36個小時對于研制一臺機械來說,實在是只能算作白馬過隙。趙興旺帶著一干技術人員又拼了兩天一夜,到第三天下午,他終于頹唐地坐下了。無論是改變部件的加工精度,還是調整部件的形狀,最終都無法解決斷軸的問題。 有幾次,新裝配起來的打包機已經能夠連續(xù)打出十幾個廢鋼筋的包塊,讓人覺得勝利就在眼前,可隨即支撐軸又扛不住了,咔嚓一聲斷成兩截。最讓人郁悶的是,當他們照著上一次的樣子重新做出一根軸來換上去之后,前面的已經取得的成果也不復出現(xiàn)了,讓人覺得剛才的進展其實只是一場浮云。 到了這個地步,趙興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幻想了。就算是他們能夠拼湊出一臺勉強能用的打包機,他也不敢賣給喻常發(fā),因為在他們自己都沒弄明白原理的情況下,誰也無法保證這樣的打包機不會出故障,屆時他就沒法交代了。 他給喻常發(fā)打了一個電話,非常沮喪地承認龍機無法仿造出合格的打包機,請喻常發(fā)另請高明。至于此前商定的賠償金,他會一分不少地支付給蕓塘公司,絕不賴賬。 掛斷趙興根的電話,喻常發(fā)隨即就撥通了一個遠在臨河的號碼: “喂,是韓工嗎?我是井南的老喻啊。你們那個打包機我們試用過之后,覺得效果還是蠻理想的。我們想再訂三臺,預付款啥的都沒問題,就是希望能夠快一點發(fā)貨,……嗯嗯,什么,要排隊啊,最快也要一個月?韓工,咱們可是老朋友了,能不能幫哥哥我走個后門,加快一點啊,哪怕價錢上再高一點都可以的……” 第81章 來了個外援 “興旺,還沒琢磨出來嗎?” 龍湖機械廠,廠長趙興根帶著幾個人走進車間,來到正蹲在那臺打包機前發(fā)呆的弟弟趙興旺身邊,輕聲地問道。 從仿造打包機失敗至今,已經過去了一星期時間,趙興旺仍然在琢磨著這臺打包機的問題出在哪里。憑借與喻常發(fā)以往的交情,他到蕓塘再生物資公司的打包車間去了十幾趟,把那臺長纓牌打包機的尺寸反復測量了若干遍。當然,喻常發(fā)不會允許他再次把打包機拆開,所以有些藏在內部的部件,他就只能從外表去猜測了。 支撐軸的加工精度和形狀是趙興旺關注的重點,他讓工人們制作了十幾根不同的支撐軸,有光滑的,有粗糙的,有筆直的、有紡錘狀的、有啞鈴狀的,每一根軸都被裝配到打包機上去進行實驗,以確定是否符合原廠的設計。 除了支撐軸之外,其他與之相關的部件,趙興旺也讓人重新制造了,這短短一星期時間,光是制造各種部件的花費就快要上萬了。 趙興旺這樣執(zhí)著地要找出問題,除了自己勤奮好學的原因之外,還有兩個目的。第一當然是為了止損,如果他能夠找出打包機斷軸的原因,非但現(xiàn)在這臺打包機可以修復之后銷售出去,龍機還可以開拓新的業(yè)務,然后能夠以新業(yè)務的利潤來彌補此前向蕓塘公司賠償造成的損失。第二點,就是他必須要弄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這不僅僅關系到能否仿造出一臺合格的打包機,還涉及到未來對其他設備的仿造。 一臺打包機仿造失敗了,前前后后的損失有30多萬,這仍在趙家兄弟能夠承受的范圍之內。如果后續(xù)的其他設備也出現(xiàn)同樣的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仿造失敗,兄弟倆可就要餓肚子了。 “哥,還是找不到原因?!壁w興旺抬起頭向哥哥說道。他現(xiàn)在的模樣讓人看著實在是心疼,頭發(fā)凌亂,滿臉胡子茬,面容瘦削,兩眼通紅。沒辦法,這種實驗實在是費時費力,每一次都要把相關部件拆卸下來再組裝回去,然后開機試壓,折騰一趟就是一兩個小時。噪音之類的折騰倒還在其次,最關鍵是心累…… “興旺,你看誰來了?!壁w興根用手一指自己身旁,笑著對趙興旺說道。 趙興旺抬眼一看,趕緊站起身來,面帶喜色地招呼道:“溫哥,你回來了!” 被稱為溫哥的這位,與趙興根年齡相仿,穿著西服,鼻梁上架著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此人是趙興根的初中同學,名叫溫偉明。當年,趙興根讀完初中就輟學了,溫偉明則上了高中,然后作為恢復高考之后的第一屆大學生,進入清華大學機械系就讀,隨后碩士、博士一路沒有間斷,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目前是清華機械系的副教授。 龍湖機械廠的總工程師是趙興旺,但趙興旺的那兩把刷子,遇到普通的技術問題還能對付,稍微麻煩一點的問題,就只能求助于外援了,而溫偉明就是龍機的鐵桿外援。 這一回龍機仿造打包機失敗,趙興根便考慮過要請溫偉明回來指導一下。但喻常發(fā)給他的時間只有兩天,他根本就來不及找溫偉明。在向喻常發(fā)支付完賠款之后,趙興根給溫偉明打了個電話,說了這件事情,但電話里很多情況也說不清楚。溫偉明告訴趙興根,他過幾天要帶一個組的學生去井南做寒假實習,屆時會到龍機去看看。 此時,溫偉明就是帶著自己的學生來的,跟在溫偉明身邊的,有三男一女,全都是機械系91級的學生。 “興旺,你怎么搞成這個樣子?” 溫偉明沒有嫌棄趙興旺滿手的油污,與他握了握手,然后指著他的臉關切地問道。趙興旺比趙興根小兩歲,小時候就是跟在趙興根、溫偉明等人背后當跟屁蟲的,溫偉明與他很是熟悉了。 趙興旺沮喪地說:“溫哥,我這里又遇到麻煩了。就這臺打包機,我覺得設計上也沒什么問題,可前端的這個鎖死機構就是鎖不住,反復地斷軸。所有的原因我都檢查過了,什么也查不出來?!?/br> “斷軸?那應當是設計上有問題啊,是不是壓力超過軸的承受極限了?”溫偉明問。 趙興旺說:“不會啊,我們是照著臨一機的打包機造的,除了外殼之外,其他什么都沒改??伤麄兊臋C器在蕓塘公司用了快一個月了,一點事都沒有,我們這臺機器最多打十幾個包,軸就斷了?!?/br> “有這樣的事情?”溫偉明皺了皺眉頭,他當然知道龍機是靠山寨起家的,這在井南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了。龍機的制造水平,溫偉明還是比較認可的,知道不可能連一臺這樣的機器都仿不出來。 “你們分析是哪方面的問題呢?”溫偉明問。 趙興旺說:“我們最初的分析就是仿測的時候是不是測錯了,哪個地方和原廠的不一樣。后來檢查了很多遍,基本上排除了這種可能性。余下的可能性,就是加工精度的問題了,溫哥,你看,這里有份報紙,上面登了一篇文章,據說是記者采訪了臨一機的工程師,他們的工程師說,如果加工精度不足,就可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斷軸故障……” 溫偉明接過趙興旺遞過來的報紙,看了幾眼,然后遞給自己的學生,說道:“你們也都看看吧,說說你們的看法。” “加工精度不足會導致軸承斷裂?沒這個說法吧?” “軸承怎么可能斷裂,最多就是滾珠變形吧?如果是軸的話……可這跟加工精度有啥關系?” “這樣的軸,沒必要用磨床加工吧……” 三個男生看過報紙,都覺得匪夷所思。不過,在老師面前,他們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滿,萬一真有什么自己沒考慮周全的地方呢? “文珺,你也看看吧?!睖貍ッ鲗ξㄒ坏哪敲暗?。 剛才這會,幾個男生都在聽溫偉明與趙家兄弟聊天,那名女生卻不知什么時候把打包機的圖紙撿起來了,擱在一輛放工件的小推車上看著,還拿了一支繪圖鉛筆在圖紙上寫寫畫畫,頗為專注的樣子。聽到老師喊自己,她回過頭,伸手從一名男生手上接過那張報紙,掃了一眼報紙上的內容,接著目光無意間掃過標題下面的一個署名,不由噗哧一聲就笑出來了。 因為是出來實習,這姑娘穿了一件半舊工作服,頭發(fā)卷在頭頂上做成了一個丸子,與車間里尋常的女工沒啥區(qū)別,并不特別惹眼。但當她展顏一笑之時,眼眸間靈光流動,臉上笑靨如花,頓時就讓所有的人都看得有些癡了。幾個男生更是把嘴咧到了后腦勺上,笑得呆頭呆腦,如蟠桃宴上的天篷哥一般。 “她叫肖文珺,我們機械系一字班成績最好的學生?!睖貍ッ飨蜈w家兄弟介紹道,說罷,又笑著對肖文珺問道:“文珺,怎么,這篇文章很可笑嗎?” “不是不是?!毙の默B抬起一只手,用手背微微擋著嘴,努力地忍住笑,說道:“溫老師,對不起,我只是看到這個記者的名字,所以覺得好笑。” “記者的名字?”趙興旺一愣,“我記得這篇文章的署名是本報通訊員包娜娜,這個名字有什么特殊意義嗎?” 肖文珺說:“這個人我認識,從小學到高一,我們倆都是同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不過,她這個人……,呃,反正她寫的東西,大家千萬別信就是了?!?/br> 說到這,她又忍不住去捂嘴偷笑了,也不知道這姑娘的笑點為什么會這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