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出書版) 第4節(jié)
對方答復(fù)后,馬東辰說了句「謝謝老劉」就掛斷了電話。韓梅看著他的臉色,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城管局的老劉?」 「對。」馬東辰已經(jīng)無力地靠在墻壁上,「他找到地下涵洞的圖紙了。」 「他怎么說?」 「涵洞的出口有很多,有一條通往衛(wèi)紅渠,還有通往衛(wèi)東渠、衛(wèi)工渠的?!柜R東辰的腿有些發(fā)抖,「還有一條通往儷通河的?!?/br> 韓梅想了想,突然捂住了嘴巴,手中的鍋鏟咣當(dāng)一聲落在了地上。 「嗯?!柜R東辰苦笑,「如果那孩子真的被沖到儷通河里,事情就大了。」 「那怎么辦?」韓梅抓住丈夫的衣袖,聲音嘶啞,「娜娜怎么辦?如果那孩子死了,娜娜就完了!」 「現(xiàn)在還沒到最壞的時候?!柜R東辰雖然同樣心煩意亂,還是先安慰起妻子,「警方肯定會徹底搜查涵洞的,最后找到那女孩也說不定?!?/br> 「要是找不到呢?警方會不會去儷通河里打撈?」韓梅已經(jīng)徹底陷入狂亂的想象中,「如果找到那女孩的尸體,娜娜會被抓走的,一定會的!她還那么小,監(jiān)獄里的人一定會欺負她……」 「你冷靜點!」馬東辰伸手去攬住妻子,韓梅卻已經(jīng)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完全失態(tài)的妻子讓馬東辰更加心亂如麻,不過,韓梅的話倒是提醒了他。 「所以,」馬東辰把韓梅從地板上拽起來,「我們絕不能讓警方介入這件事?!?/br> 韓梅的哭聲戛然而止,滿臉是淚的她呆呆地看著馬東辰:「那怎么可能……」 「可能!」馬東辰咬著牙,語氣不容辯駁,【我去跟蘇家人談?wù)??!?/br> 第3章 隱秘之事 1994年5月23日,星期一,陰轉(zhuǎn)多云。 我知道老天爺不會眷顧我,那場雨沒有來。 不過這不要緊,該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而我也做了一直想做卻沒做到的事情。 現(xiàn)在是下午的地理課。因為我的成績一直很不錯,所以,姚老師認為我通過地理會考完全沒問題。好心的她允許我在地理課上干點別的,所以我才可以寫下這篇日記。 寫日記對我而言,與其說是一種習(xí)慣,不如說是一種傾吐。我沒有可以訴說的對象,只有日記本是從小陪伴我長大的朋友。更何況,今天發(fā)生的事情,一定要記下來。 早晨起來,我看著窗外陰沉的天氣和干燥的地面,沒失望,也沒太沮喪。這只不過是我無數(shù)個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之一而已。我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干癟的牙膏皮和那雙前途未卜的白球鞋。 鞋子還好,牙膏和粉筆暫時遮擋了墨跡。缺點是,在鞋子外表已經(jīng)形成了一層厚厚的硬殼,稍加觸碰,硬殼就會開裂、掉渣。我看著這雙脆弱的「白」球鞋一籌莫展。還在猶豫的時候,衛(wèi)生間里傳來mama的喊叫??雌饋?,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被我浪費掉的牙膏了。我不想在已經(jīng)足夠心煩的時候再挨頓責(zé)罵。所以,我換了一雙便鞋,用報紙把球鞋包好,背上書包跑出了門。路過公共廚房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兩個扣在一起的盤子,但是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在校團委辦公室,我換上了那雙白球鞋。周維國老師從柜子里把國旗拿出來,催促我們趕快去cao場。我不敢快走,生怕那層硬殼分崩離析。周老師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怪異姿勢,沒等開口詢問,他已經(jīng)看到我腳邊那些白色的碎渣。 「我的天!」周老師瞪圓了眼睛,「你穿的是什么?石膏嗎?」 來不及解釋了,也沒法解釋。我紅著臉,低著頭,一步步蹭到cao場上。然而,更大的問題來了。我和其他三個護旗手要在全校師生面前,踢著正步走到旗桿下。 邁開第一步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 幾秒鐘后,我清晰地聽到人群中開始竊竊私語。隨即,就是越來越響的哄笑聲。我知道,最刺耳的聲音肯定來自馬娜。她一定用手指著那隨我的腳步散落一地的白色碎渣、逐漸現(xiàn)出斑斕本色的球鞋,和宋爽、趙玲玲一起嘲笑我。 好吧,好吧。 就這樣,我在幾百個詫異、不滿和嘲弄的目光中,一路踢著白粉飛揚的正步,面無表情地走到了旗桿下。當(dāng)國旗被展開時,我的臉暫時被遮擋在一片紅色之后。我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并在半秒鐘之后就找到了他的臉。 楊樂沒有笑,更沒有盯著我的球鞋看,只是一臉凝重地看著國旗。我知道他此時想到的肯定不是多少先烈的鮮血染紅了這面旗幟,他只是不想成為那些讓我尷尬的目光之一而已。 國歌奏響,國旗也緩緩向旗桿頂端升起。我仰面向國旗行注目禮,在飄揚的紅色旗幟之上,看著正在空中慢慢聚攏的烏云。 升旗儀式后我就換上了便鞋。然而,那雙「白」球鞋仍然成了同學(xué)們討論的話題。許多人甚至在課間休息的時候特意跑到我的座位旁,就為了看看椅子下那雙掉渣的球鞋。我很想扔掉它,但是我不能。因為只要這雙鞋子沒有開膠或者斷掌,父母就不會給我買一雙新的。在他們看來,鞋子是拿來穿的,只要能穿就好。那些斑斑點點完全不是問題。當(dāng)然,我也可以故意把這雙鞋子弄壞,然而這又是一道數(shù)學(xué)題:爸爸要卸掉幾車玻璃,才能換來一雙球鞋? 這雙鞋子帶給我的「明星效應(yīng)」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午休的時候,大家就已經(jīng)對它失去了興趣。我也樂得輕松。不過新的麻煩在等著我:早上急于出門,我沒有帶午飯。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粒米未進的我已經(jīng)饑腸轆轆,并且開始無比懷念廚房里那兩個扣在一起的盤子。當(dāng)同學(xué)們開始在教室里打開飯盒,各種飯菜的香味飄蕩于座椅之間的時候,我悄悄地離開了。 在衛(wèi)生間里灌了一肚子涼水,雖然解決不了什么實際問題,但是饑餓感好歹減輕了一些。我擦擦嘴巴,慢慢地走向禮堂。 今天要排練《海的女兒》——英語音樂劇,本屆英語節(jié)的壓臺節(jié)目?,F(xiàn)在是午飯時間,排練廳里應(yīng)該沒有人。躲在這里,既可以避免被人發(fā)現(xiàn)沒吃午飯的尷尬,又可以安靜地獨處一會兒。 禮堂里果然空無一人。我沿著大理石鋪就的過道,穿過一排排座椅,向舞臺的方向走去。登上木質(zhì)舞臺,踩著咯吱作響的地板,繞到幕后,再穿過一條狹窄的走廊,就是排練廳了。 一團漆黑。我摸索著打開電燈,稍稍適應(yīng)了一下突如其來的強光后,空蕩的排練廳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因為饑餓,我的心臟跳得很快,手腳也沒有力氣。于是,我坐在道具箱上稍稍休息了一下。隨后,我就打開服裝柜,在成排的紅色長裙中找到標(biāo)記著自己名字的那件換上。 我扮演的是王子的婢女之一,第四幕以后才會出場,臺詞也只有寥寥幾句。盡管如此,我還是從道具箱里翻出劇本,又仔細地對了一遍。幾分鐘后,早就爛熟于心的臺詞就背誦完畢。我合上劇本,緊閉雙眼,開始在想象中排練。 我不想在楊樂面前出丑,即使在今早的升旗儀式上我已經(jīng)丟夠了臉。 所以,我需要一個機會,不是以那個貧窮、破敗,像一塊舊抹布那樣辨不清顏色的女孩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盯著他的眼睛說幾句話,哪怕是「婢女c」。 更何況,我會得到他的回應(yīng)與微笑。雖然我們之間依舊是高貴與卑微的關(guān)系,但不是楊樂與蘇琳。 這多么好。 我開始微笑,隨后就感到沮喪。 我把劇本扔回到箱子里,落在另一本包著透明塑料書皮的劇本上。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本是馬娜的。哦,對了,她堅持要我們在現(xiàn)場叫她人魚公主,因為她要扮演的是小美人魚。我拿起人魚公主的劇本,她的臺詞要比我多很多,都用紅色圓珠筆標(biāo)注好了。不過,大段的英語臺詞會要了馬娜的命,所以,她在許多臺詞后都寫上了中文諧音的文字。 「愛洞特菲爾?。╥ don』t fear?。刮逸p聲讀著,忍不住發(fā)笑,不無惡毒地想象著馬娜cao著這樣蹩腳的英語和楊樂對戲的場景。 她喜歡他,這是全校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她才會一再堅持扮演小美人魚。不知道她那個有錢的爸爸起了多大作用,最后馬娜如愿以償?shù)啬玫搅诉@個角色。是啊,她很漂亮,身材也好,一頭卷曲的栗色長發(fā)看起來更像外國人。 然而,她真的有資格當(dāng)小美人魚嗎? 我扭過頭,看著練功鏡里的自己。暗紅色鑲白色蕾絲邊的長裙,一手拿著劇本,一手撐在身下的道具箱上,臉色蒼白、單眼皮、眼睛細長、黑色直發(fā)垂在肩膀上。 在一次排練中,我講完了自己的臺詞,站在王子的側(cè)后方,毫不掩飾地看著楊樂。指導(dǎo)教師周老師喊停之后,我才把視線移開。同時,我發(fā)現(xiàn)周老師在看著我。 「你過來一下?!怪芾蠋熍e起手里的攝像機,示意我去看回放。 我不敢碰那個金貴的玩意,只是躲在一邊看那個小小的屏幕。 畫面里,我在中間偏左一點的位置,馬娜只露出半張臉。 「你的眼神,其實更像小美人魚。」周老師沖我笑笑,「真可惜。」 我不覺得可惜。能和他在一起完成一件事,能大大方方地看著他,我不能再要求更多。 然而,我只能是婢女c,不能是人魚嗎? 我把目光投向最后一個衣柜。 下一秒鐘,我就快速行動起來。 那是一條純白色的長裙,紗制、樣式簡單。但是,用周老師的話來講,當(dāng)小美人魚穿著它站在婢女們中間,「就像紅色花瓣中的白色花蕊」。 此刻,紅色花瓣已經(jīng)被我脫掉,扔在了地上。我只穿著胸罩和內(nèi)褲,把花蕊從衣架上拿了下來。指尖觸碰到紗裙的一瞬間,我發(fā)起抖來,仿佛這輕飄飄的紗線之間被充了電。同時,一陣緊似一陣的眩暈感向我襲來,牙齒也咯咯地撞在一起。 就這樣,面色青白、兩股戰(zhàn)戰(zhàn)的我把白色長裙套在了身上。當(dāng)我把長發(fā)從領(lǐng)口甩出來的時候,一股香氣也隨之彌漫開來。我很熟悉這個味道,那是馬娜常用的香水。雖然她很討厭,但這個味道真的是太迷人了。它讓我一下子就沉浸在某種奇妙的情緒中。 我是花蕊。我是在空中吟唱的人魚。我是用美妙的聲音換得一雙人腿的海的女兒。我是王子心頭的啞巴孤兒。 我站在練功鏡前,靜靜地打量著自己。那一刻,我相信有一束光從天而降,照射在我的身上。我攏起自己的頭發(fā),揉搓,又放下。原本清湯掛面般的直發(fā)有了些許彎曲,我側(cè)臉,微微挑起眉毛。 天啊,這怎么可能是我? 我踮起腳尖,轉(zhuǎn)了一圈。裙裾飛揚,香氣四溢。仿佛有無數(shù)個小水泡在我周圍升起,又碎掉??諝庾兂闪饲宄旱暮Kh方隱隱傳來鯨魚的歌聲,我聞到了海草的甘甜芬芳…… 「你在干什么?」 這一聲又驚又怒的尖叫把我拉回到海面。我轉(zhuǎn)過身,看到一群人站在排練廳門口,每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站在前面的是馬娜和楊樂。 我愣在原地,感到我頭頂?shù)哪鞘庾兊迷絹碓阶茻帷?/br> 楊樂滿臉驚訝地看著我,視線依次從我的赤足、長裙到頭發(fā),遇到我的目光后,他笑了笑:「你怎么來得這么早?」 馬娜上前幾步,原本精致的五官因為憤怒扭曲在了一起:「脫了!」 「哦。」我回過神來,像一個被當(dāng)場抓住的小偷,心中滿是驚恐,「對不起對不起?!?/br> 我慌慌張張地向更衣室走去,突然意識到那條紅裙還在地上。 「我……」 馬娜抱著肩膀,一臉嫌憎地看著我,紅裙子就在她的腳邊。我低下頭,小跑幾步,彎下腰去撿裙子。馬娜卻用腳尖把紅裙子挑起來,甩在一邊,仿佛那是什么骯臟不堪的東西。 我沒有言語,更沒有反抗,只是撿起裙子,快步跑進了更衣間。 關(guān)好門,坐在椅子上,我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心臟還在劇烈地跳動著,血液正從手腳奔涌回全身各處。我緊緊地攥著那條紅裙子,盯著更衣間深棕色的木門,一動不動。 我突然感到懊惱,并不是因為偷穿了馬娜的裙子,而是因為我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慌亂與屈服。我為什么不能傲慢地說「試一下,怎么了」,為什么在和她目光接觸的一剎那就被打回那個卑微又渺小的我? 我足足坐了五分鐘,或者更長,才慢慢地脫下白裙,換上那件沾滿灰塵、皺巴巴的紅裙子。 走出更衣間,我垂下眼皮,不想和任何人視線交接。在有限的視野中,我發(fā)現(xiàn)除了馬娜之外,大家都換好了服裝。宋爽和趙玲玲和她在一起,似乎在小聲勸慰她。 我低著頭,走到馬娜面前,把白裙遞過去。她卻側(cè)過身子,不肯接。 「連句對不起也不說呀?」耳邊響起宋爽的聲音,「臉皮真厚?!?/br> 我伸直手臂,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不作聲。 楊樂從道具箱上起身,放下手里的劇本:「抓緊時間排練吧,下午還要上課呢?!?/br> 他的話起了作用,馬娜終于轉(zhuǎn)過來。不用看,我就知道她沖我狠狠地翻了一個白眼,然后劈手奪過了白裙子。 我悄悄地呼出一口氣,想找個角落躲一下,剛抬起頭,就遇到了楊樂的目光。他沖我笑,我勉強扯動嘴角,也笑了笑。 這時,我聽到馬娜的嘴里蹦出一句臟話,緊接著,有一樣?xùn)|西扔在了我的身上。 是那條白裙子。 其他人都愣住了,包括剛剛走進來的周老師。 「這是怎么了?」周老師把攝像機放在桌子上,撿起裙子,莫名其妙地看看馬娜,又順著她的目光找到了我,「你們……」 「她偷穿了我的衣服!」馬娜指著我,「被她弄得臭烘烘的,我不穿!」 「???」周老師吃驚地瞪大眼睛,下意識地想把裙子湊到鼻子下聞聞,隨即他就覺得不妥,「不就穿了一下嘛,不至于。你趕緊換好衣服排練,再過兩個星期就……」 「怎么不至于!」馬娜轉(zhuǎn)向周老師吼道,「她都不換衣服不洗澡的!」 其實,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記得,我是怎樣抬起手臂,揮動,并讓手掌重重地落在馬娜臉上的。我只記得在那一聲脆響之后,馬娜從驚訝、恐懼再到狂怒的神情。緊接著,她就像一只母獅一樣向我撲來,如果不是周老師、楊樂和其他同學(xué)攔住她,也許我真的會被她撕個粉碎,更談不上還能在地理課上寫下這篇日記了。 說來奇怪,在我寫下這些字的時候,我很清楚馬娜正在我的斜后方用惡毒的目光看著我。但是,我很開心,雖然我的右手已經(jīng)腫起來,并且還在隱隱作痛。我終于知道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印在她臉上的清晰的掌印似乎洗刷了我所有的屈辱。身心俱爽原來是這樣的感覺。我知道我一定會為此付出代價,然而,為了那一刻的快感,我在所不惜。 王憲江雙手撐住桌面,俯身站在會議桌前。在他面前是一張巨大的圖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線條,縱橫交錯、凌亂無比。 天氣悶熱,王憲江早已汗流滿面,不得不時常去扶正滑落到鼻尖的老花鏡。圖紙上只有一個紅色圓圈,標(biāo)記在衛(wèi)紅渠的出口。王憲江已經(jīng)拿著圓珠筆躊躇了半天,仍然不知道在何處能有所作為。這讓他的心情愈加煩躁起來,索性摔掉圓珠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涼透的茉莉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