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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出書版) 第10節(jié)

    陳老師向前看看,反而松了一口氣:「沒事,到管道節(jié)點了。前面有臺階,你注意腳下?!?/br>
    邰偉把手電光下移,果真在前方幾米處看到了管道的邊緣。他小心地走過去,立刻發(fā)現(xiàn)了兩排斜面向下的花崗巖臺階。

    臺階上同樣濕漉漉的。大概是因為長期經(jīng)受水流沖刷,臺階表面非常光滑。邰偉側(cè)過身子,慢慢地順著臺階把王憲江和陳老師逐個攙扶下去。

    此刻,三個人身處一個高約5米、寬約3米、長度未知的水泥空間中。頂部是圓弧形,拱壁兩側(cè)各有一個管道口,直徑與他們一路走過來的管道相同。邰偉用手電筒向遠處照照,發(fā)現(xiàn)在拱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這樣的一個管道口。

    「這是什么地方?」

    「管道節(jié)點?!?/br>
    「那些管道口是?」

    「我們所在的這個空間是通往衛(wèi)紅渠的主管道?!龟惱蠋熤赶蚯胺?,「兩側(cè)的管道口都是管網(wǎng)的出口,雨水匯聚到主管道之后排放到各個水渠里?!?/br>
    他走到一個管道口下面,看著從水泥管口不斷淌出的渾濁水流。

    「鬼子不怎么樣,但是搞基建很扎實。當年是把這里當作殖民地的首都來建設(shè)的?!龟惱蠋熛蚰硞€方向指了指,「還修了好幾個大型雨水調(diào)蓄池,用來應(yīng)付所謂百年一遇的洪水。不過咱們這里地處平原,遇到洪水的可能性不大……」

    陳老師兀自念念有詞。王憲江和邰偉也湊過來看,心思卻全然不在什么洪水上。

    拱壁兩邊的管道口足可以容下尸體通過。看起來,那三具女尸就是從這里被沖到節(jié)點中,又沿著主管道漂流至衛(wèi)紅渠口,最后被網(wǎng)柵堵在管道口里。

    她們可能出自同一條管道,也可能是其中幾條。

    王憲江和邰偉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即使隔著呼吸面罩,也能感覺到大家面色都不好。

    邰偉問道:「主管道兩側(cè)的管道一共有多少個?」

    陳老師懶洋洋地回答道:「上百個吧?!?/br>
    王憲江罵了一句。

    邰偉不死心,又問道:「那些管道的另一頭都通往哪里?」

    陳老師張開雙臂,做出一個夸張的手勢:「全市各處。」

    邰偉沉默了一會兒,沿著臺階走進其中一條管道,探頭向那黑洞洞的管道深處看去。

    「師父,我們要不要……」

    「我看你們就別打算了?!龟惱蠋熥鸷粑魃系拈L管,「空氣量不足了。這事不是兩三個人能做成的?!?/br>
    邰偉倒退兩步,雙手叉腰,突然抬腳向管壁踹去。

    「媽的!」

    王憲江聲音低沉:「先回去吧,再想別的辦法。」

    陳老師如蒙大赦,轉(zhuǎn)身就向花崗巖臺階走去。邰偉站著沒動,又看看那些管道口,抬腳踢起一片水花。

    渾濁的污水中,有一個亮晶晶的物件騰空飛起,撞在拱壁上,再次落入水中。

    邰偉心中一動,快步走過去。他彎腰在管道內(nèi)的積水中摸索著,十幾秒鐘后,直起身子,手指間夾著一枚?;?。

    第四中學(xué)。

    電梯的不銹鋼轎廂光可鑒人,馬東辰看著漸漸合攏的電梯門,看著自己的臉被門縫一分為二。電梯下行,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被酒精幾乎完全麻醉的大腦勉強發(fā)出指示——要體面地完成今晚的最后一程。

    脖子被一只沉重的手臂摟住,緊接著,一張噴吐著濃重酒氣的嘴巴湊到他的耳邊。

    「馬總,你啊,就是太客氣。」同樣沉重的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沒多大個事,你搞了這么大的排場……」

    「應(yīng)該的嘛?!柜R東辰低下頭,攬住對方粗壯的腰,「借這個機會,咱哥倆也很久沒聚聚了?!?/br>
    電梯門開,兩個人摟脖抱腰,一路踉蹌著走出酒店大堂。一輛奧迪80早已等候在門口,司機跳下車,動作麻利地扶住他們。馬東辰甩開司機,一字一頓地說道:「一定要把董校長安全送回家,聽到?jīng)]有?」隨即,他向后備廂努努嘴。

    司機心領(lǐng)神會,連連點頭:「一定送到,馬總您放心。」

    董校長坐進奧迪車的后座,又探出頭來,拉住馬東辰的手:「馬總,老馬,謝謝啊,下次我來安排,好不好?」

    「我來?!柜R東辰一臉誠懇,「找機會一定要再聚聚?!?/br>
    他揮揮手,示意司機開車。黑色奧迪80在董校長「你太客氣」的嘟噥聲中快速離開。

    馬東辰勉強站定,看著奧迪車的尾燈消失在遠處。

    此刻,另一輛奔馳s600悄然駛到他的身邊。

    戲已經(jīng)做足全套。馬東辰拉開車門,跌坐在后座上,拍拍駕駛座:「回家?!?/br>
    塵埃落定。眼前這一關(guān)算是過去了。馬東辰徹底放松下來,癱軟在舒適的真皮座椅上,一動也不想動。時至午夜,馬路上人車稀少,奔馳車一路高速飛馳著。十幾分鐘后,馬東辰忽然感到胸口憋悶。他扯開領(lǐng)帶,又解開領(lǐng)口的兩??圩樱迪萝嚧?。

    清涼的風(fēng)一下子灌進車內(nèi)。馬東辰閉上眼睛,讓麻木的臉頰迎著風(fēng),暢快地大口呼吸著。司機立刻降低車速:「馬總,我開空調(diào)吧,這么吹風(fēng)不行的?!?/br>
    「不用?!柜R東辰的聲音如夢囈一般,「就這樣,挺好的。」

    身心俱爽的感覺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涼風(fēng)撲面,馬東辰很快就覺得酒意上涌,胃里的東西又翻騰起來。他勉力坐直身體,一邊用手在胸口上重重地捋動著,一邊向車窗外看去。

    奔馳車正行駛在一座橋上。舉目望去,月光把橋下的河水映成長闊高深的亮白色。

    「儷通橋?」

    「沒錯?!顾緳C從后視鏡里小心翼翼地看著馬東辰的臉色,「馬總,要吐嗎?」

    「停車?!?/br>
    「在這里?」

    「停車?!?/br>
    司機不再猶豫,穩(wěn)穩(wěn)地將車停在橋面上。馬東辰拉開車門下車,搖搖晃晃地向橋欄邊走去。

    手扶欄桿,他向下俯視著這條貫穿城市南北的河流。午夜的儷通河顯得更加平靜,像一條亮白色的緞帶,微微起伏著,不動聲色地延伸至遠方。馬東辰甚至想到,如果此刻從橋面上一躍而下,也許不會沉入河水中,反而會被托起在水面上,悠然自得,隨波逐流吧。

    身后傳來腳步聲。緊接著,司機遞過來一瓶擰開蓋子的礦泉水。

    「馬總,吐出來會舒服點。」

    馬東辰接過水瓶,仰面喝了幾口,擦擦嘴,步履蹣跚地沿著橋面向西側(cè)走去。

    司機急忙跟上:「馬總,你去哪里?」

    「你回車上等我。」馬東辰頭也不回,只是沖他擺擺手,「我要一個人走走?!?/br>
    「馬總,我陪你吧。」

    「回去!」

    司機只好停下,無可奈何地看著他漸漸走出路燈的光暈,進入灰暗的陰影中。

    馬東辰扶著欄桿,喘著粗氣,腳步卻越來越快,似乎前方是他一直渴望的去處。幾分鐘后,他走到下橋口,沿著花崗巖臺階走下去。

    很快,他踏上了潮濕、松軟的土地,眼前是半人高的蘆葦叢。嘩啦的流水聲、不知名的小蟲的鳴叫聲、風(fēng)吹過蘆葦叢的沙沙聲,儷通河不再寧靜,反而生動起來。

    馬東辰一動不動地站著,聆聽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良久,他邁動腳步,撥開蘆葦叢,向岸邊走去。直至腳下的泥土危險地深陷下去,他才停下來。

    隔著幾株搖曳的蘆葦,他看著面前的儷通河。河水失去了亮白色,看上去灰蒙蒙的,仿佛一條巨大的蟒蛇的脊背。

    看不見首尾的巨蛇發(fā)出微微的呼嚕聲,散發(fā)著淡淡的腥味,一路逶迤前行,毫不留情地吞吃掉任何出現(xiàn)在它嘴邊的東西。

    馬東辰打了個寒噤。他把視線移向橋洞,些許路燈的光潑灑在河面上,看上去宛若巨蛇背上金色的鱗甲。

    他怔怔地看著,嘴角緊抿,似乎在等著某樣物件漂浮過來,又怕它會出現(xiàn)。突然,他的喉嚨哽住了,委屈又恐懼的情緒涌上心頭。

    馬東辰呻吟了一聲,捂住嘴巴。隨即,他的身體就開始左右晃動。

    面前的拱形橋洞向他飛速撲來。

    第7章 家事

    1994年5月25日,星期三,大雨。

    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未來的自己。今天的大雨從什么時候開始下的,我不知道。它會在什么時候停下來,我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坐在下水道里的某條管道中,在幾米開外,就是汩汩流動的污水。從流速來看,雨勢似乎在減弱,或者停了。我不確定,畢竟那是在我頭頂幾米處發(fā)生的事情。

    這是一篇很特殊的日記。我不清楚記錄的意義何在。不過,如果將來有人能看到我的日記,就會知道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至于彼時的我是死還是活,我并不是很在意。我甚至對自己還有心情寫日記感到驚訝。但是,怎么辦呢?從今天起,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但是這該死的習(xí)慣還是在支配著我。

    事情要從三天前說起。這讓我想起在假期結(jié)束之前補作業(yè)的樣子。

    我知道馬娜不會放過我。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特別是楊樂,我甩了她一記耳光。這口氣她是無論如何不會咽下去的。我在地理課上寫日記的時候,還在說為了那一刻的快感,我在所不惜。實際上,右手還沒消腫,我已經(jīng)在擔心今晚還能不能安然回家。

    所以,我早早就收拾好了書包。下課鈴一響,我就拎著那雙讓我大出風(fēng)頭的鞋子,沖出了教室。

    跑出校園,我發(fā)現(xiàn)馬路對面的公交站已經(jīng)是人山人海。同時,我也聽到后面?zhèn)鱽硭嗡羌鈪柕穆曇簦骸高€跑!你給我站?。 ?/br>
    我假裝聽不見,假裝自己只是急著回家。這讓我可以稍微自我欺騙一下:我并不怕她們。

    事實上呢,我的雙腿都在發(fā)抖。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我就放棄了坐公交車。畢竟,在公交站被三個人圍毆也不是一件體面的事情。

    我穿過熙攘的人群,沿著人行道奔跑起來。換作平時,我可以輕松甩掉她們。但是,我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吃過東西了。而且,我下午沒敢去廁所。此刻,下腹仿佛懸垂著一個巨大的水袋,隨時可能爆掉。

    因此,僅僅跑出去幾十米,我就已經(jīng)頭暈眼花,小腹墜痛。但是,我不敢停下來。我怕疼痛,我怕丟臉——持續(xù)了一下午的暢快情緒已經(jīng)消失殆盡。

    我只能不停地奔跑。穿過馬路,穿過有軌電車道,穿過人頭攢動的菜市場,穿過逼仄寂靜的小巷。

    然而,身后的叫罵聲越來越近了。

    我辨認了一下方向,前方不遠處就是一個居民小區(qū)。即便在這個時候,我仍然清醒地意識到不能回家。回家有什么用呢?馬娜她們不會因為我到了家就停止追打。搞不好,我還會再被父母責打一頓。我自己惹的禍,自己解決吧。

    居民小區(qū)里人不多,這讓我稍稍安心。跑到一棟樓旁邊,我再也跑不動了,彎下腰,扶著墻大口喘息著。馬娜她們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在距離我?guī)酌滋幍牡胤酵O聛?,一邊喘粗氣,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罵著。

    打是打不過了,只能比拼一下耐力了。我把白球鞋塞進書包里,做了個深呼吸,準備再次逃跑。可是,我剛剛跑過樓角,就感到頭發(fā)被人從后面揪住了。

    緊接著,我就向后被拖倒在地上。幾乎是同時,幾只腳踢打在我的身上。在大聲叫罵中,我只能蜷起身子,摘下書包拼命揮打著。

    這時,我聽見嘩啦一聲——鉛筆盒被我甩了出來,在墻壁上差點兒撞裂成兩半,文具都散落在草地上。我跪爬過去,撿起圓規(guī),向身后揮舞了幾下。

    趙玲玲尖叫一聲。隨即,我就看見她蹲下來,拉起校服的褲子——小腿上的一道劃痕上正滲出血珠。

    事情鬧大了。但是我已經(jīng)管不了這么多。我站起來,把圓規(guī)的兩腳掰開,緊緊地握著它。

    「都別過來!」

    我知道我此刻披頭散發(fā)、滿身塵土、聲嘶力竭。然而,這都不重要。只要能嚇住她們,免遭更多皮rou之苦,還要什么形象呢?

    馬娜的臉扭曲起來,優(yōu)雅的小公主模樣蕩然無存。

    「cao你媽,你還敢動家伙!」

    說罷,她打開書包,拿出一柄裁紙刀,嘩啦一聲推出刀片。

    「娜娜?!顾嗡蝗焕∷?,向小區(qū)門口努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