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替身

    他一打開圓形鐵門，立刻就感到了「房間」里的變化。

    那卷丟掉的細(xì)麻繩亂七八糟地堆在褥子上。污濁的空氣中殘存著蠟油燃燒過的味道，仔細(xì)分辨，黑暗的角落里還有咀嚼餅干的咔嚓聲。

    他關(guān)好鐵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慢慢地向那黑暗處靠近。

    燭光照射的范圍內(nèi)出現(xiàn)一雙臟污不堪的赤腳，仿佛兩只受驚的老鼠一般，快速向后回縮著。同時，兩只灼灼發(fā)亮的眼睛也從幽暗中向他直盯過來。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從那不間斷的咔嚓聲來看，女孩還在不停地向嘴里塞著餅干。

    他又向前邁出一步。

    「你別過來！」

    含混不清的警告聲從她塞滿餅干渣的嘴里發(fā)出來。同時，他的眼前寒光一閃。他把蠟燭伸過去，看到女孩的右手里握著一個圓規(guī)，正向他揮舞著。

    他退回到褥子旁邊，隨便拿起一個酒瓶，把蠟燭插進(jìn)瓶口。燭光在他身邊形成一個暖色的光圈，中心明亮，外圍逐漸黯淡。他從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個長條面包、一瓶水。想了想，他把長條面包一撕兩半。然后，他蹲著挪到光圈的邊緣，把面包和水瓶放在地上。

    對面的黑暗中先是一陣緘默。幾秒鐘后，衣服和地面摩擦的窸窣聲傳來。女孩在地上爬行的動作隱約可見。緊接著，面包和水瓶被同樣污漬斑斑的手飛快地拖進(jìn)黑暗中。

    他坐回到褥子上，拿起半個面包大口吃著。咀嚼聲也在對面響起來，間或夾雜著咕嘟嘟的喝水聲。

    兩個人對坐在燭光與陰影中，彼此靜默無言。蠟燭那可憐的照明范圍形成了一堵墻，他看不清她的樣子，只能感到她的饑渴難耐和狼吞虎咽。

    很明顯，她的逃跑計劃失敗了。即使帶著那一大卷細(xì)麻繩，她仍然沒有走出這蛛網(wǎng)般的下水道。從時間上來看，她已經(jīng)困在地底一天一夜了。能找回到這里，算是很走運(yùn)了。

    雖然有燭光，但是這頓并不浪漫的晚餐只持續(xù)了幾分鐘。半個面包很快就被他塞進(jìn)肚子里。他并沒有吃飽，也感到口渴。咂咂嘴，他從褥子上爬起來，拎起墻角的幾個空啤酒瓶挨個搖晃著，最后只在其中一個里倒出幾滴變味兒的啤酒。

    這時，他聽到背后傳來輕微的沙沙聲。隨即，那個水瓶從黑暗中咕嚕嚕滾出來，撞在他的腳邊，停住了。

    他彎腰撿起水瓶，晃了晃，擰開蓋子，把剩余的小半瓶水一口氣喝光。

    肚子里有了一點飽腹感，他把水瓶扔到一旁，在褥子上和衣躺倒。緊接著，他拿起「燭臺」，噗的一口氣吹滅。

    「房間」里再次陷入一團(tuán)漆黑。燭光消失的一瞬間，女孩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隨即又歸于無聲。

    他知道她正蜷縮在身后的黑暗中，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或許手里還握著那個圓規(guī)。但是，這不能阻擋他迅速陷入沉睡中。

    這一睡，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在這幽暗的地底，白晝還是夜晚沒有意義，時間以怎樣的流速逝去也沒有意義。

    準(zhǔn)確地來說，他是餓醒的。昨晚的半個面包早就消化殆盡。他爬起來，從衣袋里掏出打火機(jī)，點燃身邊的蠟燭。

    「房間」里亮起了小小的燭火，似乎變得更溫暖了一些。他揉揉眼睛，下意識地向身后看去。幽暗的光線中，女孩的雙眼依舊明亮，甚至連蹲坐的姿勢都沒有變，似乎壓根就沒睡過。

    他并不關(guān)心這個。既然睡醒了，就得出去干活。上次拿到的現(xiàn)金早就變成了墻角那些酒瓶。如果不撿點東西換錢，接下來就得餓肚子。

    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煙盒，從中抽出一根壓扁的香煙，湊到蠟燭上點燃。隨即，他拔出蠟燭，從地上撿起帆布挎包背在身上，起身邁上臺階，向門口走去。

    穿過管道，拉開圓形鐵門，他沿著雨水主管道向右側(cè)走去。管道里還有一些淺淺的積水，踩上去啪嘰作響。走出十幾步后，他聽到身后傳來同樣的踩水聲。

    他轉(zhuǎn)過身，借著燭光，看到女孩正背著雙肩書包，站在積水中一臉恐慌地看著自己。

    他沉默著再次轉(zhuǎn)身向前走去。身后的踩水聲又響起來，女孩和他保持著幾米的距離，緊緊地跟著他。

    他又停下來，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女孩。

    女孩也看著他，悄悄地縮回手，似乎要將那個圓規(guī)藏起來。兩個人對視了幾秒鐘之后，女孩仿佛鼓足了勇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說道：「你……你能不能帶我出去？」

    吃過午飯，姜庭拿起一小瓶洗潔精，端著飯盒去了開水間。刷干凈飯盒之后，她慢慢地沿著走廊往回走。剛走到教室門口，她就看到團(tuán)委的周老師和班主任在講臺旁邊聊天?？匆娝M(jìn)來，班主任揮手叫住她：「姜庭，你等一下。」

    姜庭有些莫名其妙，看到周老師上下打量她的樣子，更是覺得不自在。

    「行，我?guī)ピ囋??！怪芾蠋熈嗥饠[在講臺上的攝像機(jī)，沖姜庭擺擺手，「跟我走?！?/br>
    姜庭看向班主任，后者只是笑笑：「去吧，周老師要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wù)?！?/br>
    這個「重要任務(wù)」是什么不得而知。周老師自顧自地在前方大步走著，似乎也沒有解釋的意思。姜庭只好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后。

    兩個人一前一后，行至走廊盡頭，下樓，直到教學(xué)樓一層，又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姜庭突然意識到他們的目的地所在，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周老師拉開禮堂的門，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姜庭正站在十幾米開外的地方，一臉惶恐。

    「愣著干嗎啊，快進(jìn)來。」

    姜庭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下：「周老師，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救場?！怪芾蠋煹谋砬轭H不耐煩，「快點吧?！?/br>
    穿過成排的座椅，登上舞臺，又繞到后臺，排練廳出現(xiàn)在眼前。姜庭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恐懼的感覺在一點點放大。

    終于，排練廳的門被周老師推開，她一眼就看到了穿著白色紗裙，正在和另外兩個女生嬉笑的馬娜。

    馬娜的表情同樣驚詫，隨即就充滿了敵意。那個叫楊樂的男生倒是沒表現(xiàn)出訝異，友好地沖她笑了笑。

    「都別閑著，換衣服去?！怪芾蠋熆纯词直?，「咱們只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排練時間了?！?/br>
    隨即，他打開墻邊的柜子，從成排的裙子里翻翻撿撿，嘴里似乎還在念念有詞。

    「找到了。」他取下一條裙子，甩給姜庭，「去更衣室換上，兩分鐘后集合?！?/br>
    其他的女生們也紛紛起身去柜子里拿出自己的戲服，嘻嘻哈哈地涌進(jìn)了更衣室。

    姜庭知道，這是英語節(jié)的壓臺大戲——英語劇《海的女兒》。演員們都是從高中部各個班級挑選的，其中有幾個和自己熟識的，看到她不知所措的樣子，紛紛過來幫忙。

    「后背有一條拉鏈，拉到腰那里?！?/br>
    「要是嫌費(fèi)事，可以不脫褲子?！?/br>
    「不行，周老師要求高，每次都要求換好服裝的——他說叫浸入性體驗?！?/br>
    「你怎么那么笨啊，把褲腳拉起來不就得了，反正有裙子擋著，看不見?！?/br>
    同學(xué)們七嘴八舌，姜庭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把視線投向手中的這條暗紅色鑲嵌白色蕾絲邊的長裙，忽然發(fā)現(xiàn)在脖領(lǐng)的標(biāo)簽上有兩個娟秀的小字。

    蘇琳。

    姜庭最后一個走出更衣室。其他演員們，包括楊樂和馬娜都圍成一圈，站在排練廳中間。

    周老師從攝像機(jī)后探出頭來，把一摞訂好的打印紙遞給她。

    「劇本?！怪芾蠋煹难劬κ冀K盯著攝像機(jī)上的小屏幕，「你的角色是婢女c，臺詞不多，比較好記。你把頭發(fā)散開?！?/br>
    姜庭把劇本夾在腋下，解開馬尾辮上的橡皮筋，用手?jǐn)n了攏披散在肩膀上的頭發(fā)。

    「不錯。」周老師離開攝像機(jī)，沖她笑笑，「你站到王子右手邊第三個位置，他的斜前方。」

    姜庭照做，站好之后，再抬起頭來，恰好遇見馬娜冰冷的目光。她抖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皮。

    「好，咱們今天從第四幕開始排練。」周老師拍拍手，「姜庭可以照著劇本念，其他人必須脫稿?！?/br>
    大家都打起精神，唯獨(dú)馬娜抱著肩膀，歪著頭，狠狠地看著姜庭。

    「馬……公主開始?！?/br>
    所有人都把視線投向馬娜。可是她一言不發(fā)，連姿勢都沒有變。

    「怎么了？」周老師皺起眉頭，「又忘詞了？」

    「沒有。」馬娜扭過臉，「看著新來的不習(xí)慣，沒感覺。」

    「適應(yīng)一下就好了。」周老師撇撇嘴，「你將來不是要當(dāng)女明星嗎？這點小事都克服不了？」

    「少一個就少一個唄，亂加什么人啊。」馬娜翻起白眼，「真是吃飽了撐的?！?/br>
    「蘇琳退學(xué)了，必須找一個人頂替她的角色。」周老師開始不耐煩了，「否則舞臺上的平衡就會被打破，看著很別扭?！?/br>
    「找就找唄，什么眼光？」馬娜還在喋喋不休，「找了一個這么難看的。」

    姜庭猛地抬起頭，臉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手里的劇本被她緊緊攥住，紙張嘩啦作響。

    旁邊的女生嘀咕道：「沒當(dāng)明星呢，先耍起大牌了?！?/br>
    「還有十幾天就要演出了，不要影響排練！」周老師顯然在克制情緒，「你把你那大小姐脾氣給我收斂點！」

    「跟我們吆五喝六的，算什么能耐？」馬娜一臉不屑，「回家喝你媳婦的洗腳水去吧。」

    宋爽和趙玲玲嘻嘻地笑起來。

    周老師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他從攝像機(jī)后直起腰來，直勾勾地看著馬娜。

    「你再說一遍！」

    馬娜有些慌亂，卻仍舊不服氣：「一個吃軟飯的，嘚瑟什么？」

    「馬娜！」楊樂突然開口了，「你要是不能演，就請你退出。別耽誤大家的時間！」

    「公主」氣鼓鼓地盯著「王子」，幾秒鐘后，忽然揮揮手：「行了，行了，趕快開始吧?！?/br>
    然而，沒有人動，更沒有人說話。周老師依舊看著馬娜，五官扭曲，似乎隨時會撲過去。

    這時，人群中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

    「周老師，開始排練吧?！规九甤用手撫平皺褶的劇本，「我準(zhǔn)備好了?！?/br>
    洋脊火山多分布于玄武質(zhì)新洋殼生長的地方，噴發(fā)的熔巖表層在海底就被海水急速冷卻，但內(nèi)部仍是高熱狀態(tài)。

    姜庭想，哦，我是洋脊火山。

    拋開令人不悅的部分來講，第一次排練還算順利。特別是姜庭純正的發(fā)音，讓平復(fù)情緒后的周老師表揚(yáng)了幾句。換好校服，拿上劇本，姜庭淡定地離開了禮堂，和同學(xué)們搭伴回到教室里，看也沒再看馬娜一眼。

    下午是語文課、代數(shù)課、英語課和政治課。在其他人看來，姜庭和平時沒有分別。安靜、乖巧、認(rèn)真聽講、仔細(xì)做筆記。

    只有她自己知道，整整一個下午，她都處于亢奮的狀態(tài)。她的腦海中反復(fù)重現(xiàn)馬娜那張因為尷尬、怨恨和惱怒而變得丑陋的臉。她用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流利的臺詞小小地做出了反擊——這讓她手腳發(fā)熱，全身的毛孔都微微張開，臉色始終微紅。

    沒錯，就是要讓你不能如愿，讓你不舒服！

    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晚上。姜玉淑也察覺到了女兒的異樣。這段時間常常郁郁寡歡的姜庭今晚格外活躍。不僅跟自己有說有笑，寫作業(yè)的時候還放著節(jié)奏歡快的音樂。盡管有些莫名其妙，姜玉淑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她高漲的情緒感染。她切了一盤水果送到女兒的房間，看著她一邊做數(shù)學(xué)題，一邊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晃動著肩膀，覺得更加好笑。

    「你給我老實點?！顾牧伺畠旱募绨蛞幌拢赶駛€猴子似的?！?/br>
    姜庭叉起一塊蘋果塞進(jìn)嘴里，順便對她做了個鬼臉。

    「你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姜玉淑坐在床邊，「發(fā)生什么好事了？」

    「沒有呀?！菇u頭晃腦，「猴子吃到水果就開心呀。」

    「小鬼頭。」姜玉淑伸出指頭，在她腦門上戳了一下，「跟變了一個人似的。好好寫作業(yè)吧?！?/br>
    說罷，她就轉(zhuǎn)身走出了臥室，帶好房門。

    姜玉淑沒看到女兒手里的筆停在作業(yè)本上不動了。她更不知道，女兒的腦海里真的出現(xiàn)了另一個婢女c。

    她什么都不知道，仍然沉浸在女兒帶來的愉快心情里。于是，姜玉淑決定今晚也要讓自己好好放松一下，暫時把那些令人勞神的賬本扔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