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上班去了?！菇プ隽藗€鬼臉，「她不會知道的?！?/br>
    顧浩這才注意到女孩穿著運動服，腳上套了一雙紫色帶白色斑點的雨靴——看來早有準(zhǔn)備。

    「那也不行。」他板起臉，「你以為下去是鬧著玩呢?！?/br>
    姜庭從衣袋里掏出幾個繞著白色細線的線輪，向顧浩晃了晃：「這個你用得上?！?/br>
    顧浩瞇起眼睛：「什么？」

    「我爸以前釣魚用的漁線?！诡櫤谱聊チ艘幌拢斐鍪秩ィ骸改憧紤]得還挺周到?！?/br>
    女孩卻把線輪往身后一藏，歪起頭看著他，神情不言而喻。

    顧浩無奈：「下去之后，一切聽我指揮，讓你做什么都必須聽話，懂了嗎？」

    姜庭把其中一個線輪拋給他，率先走向井口，把腳探下去，踩住鐵梯。

    顧浩向四周張望了一圈，暗自祈禱不會被人看到一個老頭帶著小姑娘鉆下水井。

    下水井深四米左右。姜庭已經(jīng)下到井底，看到顧浩也沿著鐵梯爬下來，急忙給他讓出位置。

    井口看起來狹窄，里面卻很寬敞。但是，除了井口照射下來的陽光所及范圍，四周盡是一片漆黑。顧浩發(fā)現(xiàn)他們正處在一條圓形水泥制管道之中。管道可以容納一個成年人直起腰來行走，底部還有一些積水，鞋底觸感滑膩，想必下面還有淤泥。他從帆布包里掏出手電筒，分別向左右兩側(cè)照射一番，都是同樣不見盡頭的管道。

    女孩看起來既興奮，又有一點恐懼：「顧大爺，往哪邊走？」

    顧浩想了想：「你在哪里找到那把鑰匙的？」

    姜庭稍稍回憶了一下，指指腳下：「大概是這個位置?！?/br>
    顧浩把手電筒照向右側(cè)的管道：「碰碰運氣吧。」

    他囑咐姜庭把漁線的一端拴在鐵梯上，自己戴上棉紗手套，握住線輪。

    「跟在我后面，注意腳下。」他又補充了一句，「什么都不要碰。」

    姜庭點點頭。

    顧浩深吸了一口氣，一手端著手電筒，另一只手緩緩地放著漁線，向黑暗的雨水管道深處走去。

    走出十幾米后，他回頭看看下井的地方。那一縷光柱靜靜地佇立在原處，仿佛還帶著暖暖的溫度。有那么一瞬間，顧浩幾乎想飛奔回去，立刻離開這個黑暗、陰冷的地方。然而，當(dāng)他想到蘇琳是如何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著前行的時候，他就轉(zhuǎn)過身，咬咬牙，繼續(xù)蹚著積水向前走。

    至少我眼前還能看見光；至少我還有一個同伴——盡管這個小姑娘緊緊地跟在自己身后，一步都不敢遠離。

    的確，剛剛離開陽光可及的地方，姜庭的勇氣就消失得一干二凈。眼前除了手電筒照亮的地方，皆是一片黑暗。前方那個老人的背影能帶給她些許安慰，也是她在這幽暗之處唯一的依靠。她開始為自己的一時沖動后悔。不過，她又不想現(xiàn)在就放棄。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她，蘇琳還在這里。

    大概是因為恐懼，姜庭很快就開始覺得全身發(fā)冷。特別是穿著雨靴的雙腳。管道里殘留的積水仿佛接近冰點，寒氣刺骨。她正在想為什么不換一雙厚襪子，就感到有什么東西從她的雨靴上一掠而過。

    她本能地發(fā)出一聲尖叫，用力在積水中踢打了幾下。顧浩回過頭：「怎么了？」

    「有……有東西，」姜庭嚇得臉色慘白，慌慌張張地四處張望著，「從我腳上爬過去了。」

    「沒事。」顧浩的語氣輕描淡寫，「大概是老鼠?！?/br>
    姜庭的臉色更白了：「這里有老鼠？」

    「不然你以為它們生活在哪里？」顧浩笑了笑，「這樣吧，你捋著漁線回去?！?/br>
    姜庭沉默了幾秒鐘：「不?！?/br>
    她推推顧浩的胳膊：「走吧?！?/br>
    兩個人繼續(xù)沿著管道向前走。起初，顧浩還會留心腳下和管道壁上的痕跡。后來，他很快就放棄了獲取任何蛛絲馬跡的想法。從管道壁上的水印來看，這里漲溢的水位曾接近一米，無論留下什么都會被沖刷得無影無蹤。

    他不再分神，專心趕路。姜庭緊隨其后。兩個人似乎達成默契一般保持緘默。雨水管道里除了嘩啦的涉水聲和彼此的呼吸聲，再沒有別的響動。

    這里的空氣不甚清新，不可名狀的難聞氣味始終在鼻孔里縈繞。顧浩開始覺得有些頭昏腦漲。他停下來，從挎包里掏出兩個口罩，和姜庭分別戴好之后，繼續(xù)前行。掩住口鼻雖然能暫時隔絕管道里令人不悅的氣味，但是也增加了呼吸的難度。半小時后，顧浩已經(jīng)氣喘吁吁。身后的姜庭同樣大口喘息著，腳步也變得拖拖拉拉。

    他開始懷疑自己能否堅持下去。好在轉(zhuǎn)過幾個彎，又更換了一次漁線輪之后，這條管道終于走到了盡頭。

    眼前是一條橫向的管道，更高、更寬，通過幾節(jié)臺階和他們所在的管道連接。顧浩小心地走下濕滑的花崗巖臺階，又轉(zhuǎn)身扶著姜庭下來。隨即，他用手電筒向左右分別照射一番——同樣是沒有盡頭的一片漆黑。

    顧浩在原地站了幾秒鐘，忽然大喊一聲：「蘇琳！」

    他的呼喊聲在管道壁上撞來撞去，漸漸延伸至遠方。姜庭被嚇了一跳，隨即屏氣凝神，仔細地聽著管道里的聲音。

    在那黑暗深處，依舊是一片死寂。

    姜庭看看顧浩：「顧大爺，該往哪邊走？」

    顧浩想了想，把手電筒照向腳下。管道里的積水緩緩向右側(cè)流淌著，看來出口在這一側(cè)。

    而且，人在辨別不清方向，或者情緒高度緊張的時候，在左右之間往往會選擇后者。顧浩打定主意，扯動漁線，向右側(cè)走去。

    「來吧，今天咱們就賭一賭這邊。」

    除了更加寬敞之外，這條管道看起來和他們此前穿過的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不過，難聞的氣味要淡一些。顧浩把口罩拉到下巴上，一邊小心地放著漁線，一邊翕動著鼻子向前走。

    走出很長一段距離后，第二個漁線輪被耗盡，他發(fā)現(xiàn)管道壁上又出現(xiàn)一個管道口，看來是另一條管線。顧浩猜想，他們目前所處的應(yīng)該是城市地下雨水管網(wǎng)中的一條主管道，剛剛走過以及新發(fā)現(xiàn)的這條管道是支網(wǎng)的一部分。這和他設(shè)想的一致。這該死的雨水管網(wǎng)果真四通八達，錯綜復(fù)雜。邰偉擔(dān)心他「走丟了」，不是沒有道理。

    顧浩嘗試著繼續(xù)向前走，發(fā)現(xiàn)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支網(wǎng)的管道口出現(xiàn)在主管道兩側(cè)。這意味著每一條管道都可能是蘇琳曾經(jīng)的去向。

    姜庭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又經(jīng)過一條支管道的時候，她爬上臺階，向管道里張望著。隨即，她猶豫了一下，顫巍巍地叫了一聲：「蘇琳?！?/br>
    同樣毫無回音。

    姜庭低下頭，一臉沮喪地從臺階上走下來。

    顧浩看看她：「累了吧？」

    姜庭沒說話，輕輕地點點頭。

    顧浩從帆布包里掏出雨衣，鋪在花崗巖臺階上。想了想，他又把自己的鞋子墊在雨衣下面，示意姜庭坐下。然后，他把面包和水杯拿出來，遞給姜庭。

    女孩看起來是真餓了。她撕下一大塊面包，兩三口就消滅掉，又在保溫杯蓋子里倒上熱水，小口喝著。

    顧浩也坐了下來，吃了一塊面包，又喝了一些熱水。雖然有雨衣隔著，但是冰冷、堅硬的花崗巖臺階仍然讓人感到很不舒服。不過，顧浩不想站起來。酸痛的雙腿需要休息，另外，他也有些事情需要想清楚。

    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蘇琳還活著嗎？

    假設(shè)一：這孩子還活著。那么，她應(yīng)該還被困在地下雨水管網(wǎng)中。否則，她一旦返回地面，會第一時間報警或者回家，自然也就不會有后面這些事情。但是，目前距離她失蹤已經(jīng)時日頗多，她是如何在這里生存下來的？至少從他們的所見來看，地下管網(wǎng)里除了水，還沒發(fā)現(xiàn)任何可吃的東西。這就使得第二種假設(shè)顯得可能性很大。

    假設(shè)二：蘇琳已經(jīng)死在了這里。當(dāng)然，蘇琳的尸體被連番暴雨沖進儷通河的可能性并不是沒有。但是，邰偉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目前在本市范圍內(nèi)還沒有發(fā)現(xiàn)身份不明的無名尸體。因此，顧浩一直在管道里污濁的空氣中分辨著某種氣味。在當(dāng)年的戰(zhàn)場上，他對尸體腐敗后的刺鼻臭味并不陌生。雖然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但是那種氣味只要聞過就不會忘掉。雖然現(xiàn)在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但是他必須做好看到一具面部猙獰、腫脹不堪，甚至被老鼠啃食得所剩無幾的腐尸的心理準(zhǔn)備。

    他看看身邊縮成一團的姜庭。這種場面，無論如何不能讓這個孩子看到。

    雖然第二種假設(shè)無論怎么看都是最有可能成立的，然而，顧浩還是情愿相信第一種假設(shè)。這顯然是一種不抱希望的希望。但是，希望，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如果這孩子還活著，她就一定會在雨水管網(wǎng)里某個適合生存的地方。那么，不管是主管道，還是支管道都不符合要求。別的不論，單單是這殘存的積水就讓人沒法長時間停留。至于食物，姑且相信她能夠并且肯抓住老鼠、壁虎之類的東西生吃吧。

    顧浩吸了兩根煙，轉(zhuǎn)頭看看姜庭：「小姑娘，你還能繼續(xù)走嗎？」

    姜庭把杯蓋里的熱水喝掉，點點頭。

    顧浩把雨衣、鞋子、保溫杯和吃剩的面包塞進帆布包里，重新拽起漁線：「出發(fā)吧?！?/br>
    仿佛沒有盡頭的搜索再次開始。同樣的積水；同樣的掛滿綠苔的管道壁；同樣的臺階和支管道口；同樣的黑暗和寂靜無聲。有時候，顧浩會懷疑他們只是在原地踏步，否則，這條主管道怎么會如此漫長。

    每遇到支管道口，他們會稍做停留，向管道里搜索一段距離，然后大聲呼叫蘇琳的名字。這鬼地方似乎有一種魔力，讓人不由自主地保持沉默，仿佛一旦發(fā)出聲響，就會惹怒那黑暗深處中靜靜蹲伏的怪獸。因此，每次呼喊都令他們——特別是姜庭，心驚rou跳。她渴望那個女孩發(fā)出回應(yīng)，又害怕會有其他古怪的聲音出現(xiàn)。

    又向前走了不知道多久，顧浩突然停下了腳步，同時哎了一聲。身后的姜庭也停下來，看著他把手電光照向自己的腳下——一截漁線正在積水中漂蕩著。

    她的心一沉，下意識地看向顧浩手中的漁線輪。除了線軸之外，漁線輪上已經(jīng)空空如也。

    顧浩撿起漁線，在線軸上繞了兩圈，一言不發(fā)。姜庭明白，這是最后一個線輪，所以今天的搜索已經(jīng)到此結(jié)束。她說不清此刻的心情是失望還是慶幸，只默默地站著。

    顧浩想了想，試探著問道：「你拿著線輪在這里等我，行嗎？我自己再往前走一段?！?/br>
    姜庭立刻恐懼地瞪大了眼睛，連連搖頭。顧浩沒有堅持。雖然自己有把握再找回來，但是把這小姑娘一個人留在黑暗中，確實有些強人所難。再說，他也不放心。然而，他還是有些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用手電筒向前方照射了幾下，打算鳴金收兵。

    突然，他在十幾米開外的管道壁上似乎看到了什么，那里的顏色和旁邊的水泥壁不同，形狀也有異樣。

    他轉(zhuǎn)身對姜庭說：「小姑娘，你在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來?！?/br>
    「不行不行?！古⒌念^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不要自己在這里待著?！?/br>
    「就在那里?！诡櫤葡蚯胺街钢?，「你能看到我的?！?/br>
    姜庭拉住他的衣袖：「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顧浩無奈，琢磨了一下，從挎包里掏出保溫杯，試試重量，又把漁線纏繞在杯體上，放在積水里。

    「走吧。」

    依舊是顧浩在前，姜庭在后，兩個人向那個地方慢慢地走過去。手電光始終照在管道壁上。走到近處，顧浩看到一扇打開的圓形鐵門，大小可容一人通過。他探進頭去，用手電光照射一圈，發(fā)現(xiàn)里面別有洞天。

    挨近鐵門的位置是幾節(jié)花崗巖臺階，積水已經(jīng)漫至門口，最下面的幾節(jié)臺階都沒入水下。渾濁的積水，估摸著水深在一米左右。門口的這個空間類似于「走廊」，連接著深處更為廣闊的空間。顧浩用手電筒向里面掃射著，只能模糊地看到掛著綠苔的水泥墻壁，墻角似乎還掛著一架鐵梯。

    這地方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蓄水池。

    姜庭從他身后探出半個身子，好奇地左右打量著。

    「這么多水……」她突然吸吸鼻子，皺起眉頭，「這是什么味兒啊？」

    顧浩沒有說話，只是示意姜庭站在鐵門外，他繼續(xù)用手電筒在一片死寂的水面上照射著。

    他早就聞到飄浮在蓄水池上空的淡淡的難聞氣味——那足以喚醒他的嗅覺記憶的尸臭。

    有東西死在了這里。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它都應(yīng)該膨脹如鼓，漂浮在水面上。

    不過，從手電筒能照射的范圍來看，水面平靜如斯，除了能看到幾根樹枝枯草之外，再無別物。

    難道沉在水底？

    現(xiàn)有的裝備并不適合下水探查。況且，即使有所發(fā)現(xiàn)，他也不想讓姜庭在場。要想找到這股尸臭的來源，恐怕只能改日再來了。顧浩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姜庭這丫頭又偷偷地鉆進來，正探頭向臺階旁邊看著。

    「這里什么都沒有，咱們出去吧?！埂割櫞鬆?，」姜庭保持著剛才彎腰低頭的姿勢，指指臺階下面，「那是什么？」

    顧浩用手電筒照射過去，發(fā)現(xiàn)在臺階與墻壁之間的夾角中，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在積水中浸泡著。

    他仔細分辨著，仍然看不出它的本來模樣。顧浩猶豫了一下，俯臥在臺階上，手臂盡量向下伸，抓住了那件東西。

    令人厭惡的滑膩感出現(xiàn)在手指上，而這玩意浸透了水，頗為沉重。

    顧浩把它拎到臺階上，撥弄開，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件深紫色女式短呢子大衣。他端詳一番，抬頭看看姜庭。

    「你們上學(xué)的時候，不讓穿這種衣服吧？」

    「嗯?！菇タ粗羌窳芰艿哪刈哟笠?，皺著眉頭，「必須穿校服?！?/br>
    顧浩想了想，用腳尖把呢子大衣挑到鐵門口：「今天到此為止，撤。」

    兩個人先后回到主管道里，找到纏著漁線的保溫杯，開始返程。有漁線做指引，加之他們都無心再停留，速度比來時要快得多。

    終于，他們看到了那束照向地底的陽光。顧浩把漁線從鐵梯上解下來，扶著姜庭先攀上梯子。然而，小姑娘剛把身子探出地面就不動了，兩條長腿還留在梯子上。顧浩不知她怎么呆住了，只好連聲催促她。好不容易等她出去，顧浩也三兩下爬出井口，剛要暢快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他就瞪大了眼睛，愣住了。

    姜玉淑站在井口，一臉怒氣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