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王憲江開始不耐煩了，「要是死人能開口的話，你去問他或者她們吧。」

    邰偉難以置信地反問道：「我們不應(yīng)該把這個搞清楚嗎？」

    「我們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搞清楚！也不需要都搞清楚！」王憲江終于忍無可忍，「我們要的就是證據(jù)！證據(jù)！懂嗎？」

    「師父……」

    「證據(jù)就擺在眼前，而且是他媽鐵證！」王憲江吼道，「你在警校沒學(xué)過刑事訴訟法嗎？案子已經(jīng)破了，你他媽還想怎么樣？」

    「我……」

    「你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證據(jù)？」王憲江指向門口，「我是你師父，聽我的——去拿紙箱！別他媽胡思亂想了！」

    邰偉的臉漲得通紅，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突然，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師父，你是想說服我還是說服你自己？」

    王憲江愣在原地，盯著邰偉看了幾秒鐘之后，把手里那摞居民信息表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

    隨即，他氣沖沖地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剛來到走廊里，王憲江迎面遇到了周希杰。后者頭上的青腫還沒有完全消退，整個人看上去也蔫蔫的。見到王憲江，周希杰急忙迎上去，手忙腳亂地從衣袋里掏出煙盒。

    「王警官，忙不忙，聊幾句？」

    王憲江抬手擋開他遞過來的香煙，沒好氣地問道：「有事嗎？」

    「我還是來問問我的事?！?/br>
    「你有什么事??？」王憲江皺起眉頭，「交警那邊不是認(rèn)定你無責(zé)了嗎？」

    「那倒是?！怪芟＝苌ιδX袋，「不過，我從小到大，連個雞都沒殺過。這回一下子撞死個人，我心里總是放不下。這幾天我都沒上班，我……」

    王憲江無心再跟他糾纏：「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說?！?/br>
    「我想……給那個死者的家屬拿一些錢吧?！怪芟＝艿纳裆泳狡?，「算是人道主義也好，一點(diǎn)補(bǔ)償也罷……」

    「那可難了?！雇鯌椊瓟傞_手，「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平時就住在下水道里，哪有什么家人。他的身份我們現(xiàn)在還沒搞清楚呢?！?/br>
    「那我等您的消息吧?！怪芟＝芎鋈簧裆衩孛氐販惿蟻恚÷晢柕?，「我聽說，死者是個殺人犯？」

    王憲江猶豫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時我們正在對他實(shí)施抓捕。」

    周希杰大張著嘴巴，隔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難道我還無意中為民除害了？」

    「要不是你撞死了他，我們還能搞清楚更多事情！你以后開車留點(diǎn)神吧?！雇鯌椊瓘氐撞荒蜔┝耍改氵€有事嗎？」

    周希杰見他面色不悅，急忙擺擺手：「沒有了，您忙著。」

    王憲江不再理會他，大步向院子走去，路過開水房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一絲掠過的白色。

    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兩圈，連吸了幾支煙之后，王憲江的心情才算平復(fù)下來。

    邰偉這小子平時嬉皮笑臉的，干活的時候用起來還算稱手，腦子也靈光，對他更是恭敬有加。雖然平時沒少敲打他，但是王憲江對這個徒弟還是非常喜歡的。自己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他的想法是，搞完這個案子，估計(jì)能提個一級半職。接下來的職業(yè)生涯就好好培養(yǎng)邰偉，下來之前把他扶上馬，再送一程。

    然而，這個兔崽子居然質(zhì)疑自己對案件的判斷。他才吃了幾碗干飯？

    不過，王憲江也能理解邰偉的反應(yīng)。因?yàn)?，他同樣有那種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辛辛苦苦排查了那么多人，最后把包圍圈縮小到可控范圍內(nèi)。沒想到是一場車禍為整個案件畫上了句號。他不是沒懷疑過這個結(jié)果，然而，鐵證如山，換作誰都無話可說。

    邰偉設(shè)想的結(jié)局大概是精確定位到某個人，然后調(diào)查蹲守，破門而入，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兇手抓捕歸案，然后該拘留就拘留，該預(yù)審就預(yù)審，該報(bào)捕就報(bào)捕，移送檢察院，直至把兇手送上法庭。

    如此的成就感固然頗豐，但是最關(guān)鍵的是把案子破了。那王八蛋是死于車禍還是被押赴刑場，對王憲江而言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邰偉總覺得當(dāng)警察就是槍林彈雨，血里帶風(fēng)。其實(shí)，哪有那么刺激？

    王憲江嘆了口氣，慢慢地走向辦公樓。雖然這兔崽子出言頂撞他，但是徒弟畢竟是自己的，當(dāng)師父的總不能跟他一般見識。

    剛走進(jìn)一樓大廳，王憲江就看到那個年輕警察在跟一個穿著白色紗裙，背著雙肩書包的女孩聊著什么。見他進(jìn)來，那個年輕警察對女孩說道：「正好，主辦人來了，細(xì)節(jié)你問他吧。」

    臉色蒼白，有著細(xì)長眼睛的女孩看了看王憲江，又轉(zhuǎn)頭對年輕警察說道：「不用了，謝謝您?！?/br>
    隨即，她向王憲江鞠了一躬，快步走出了辦公樓。

    王憲江有些莫名其妙，對年輕警察問道：「這是誰?。俊?/br>
    「她說是你那個案子的死者的女兒，來問問案件進(jìn)展的情況。」

    王憲江哦了一聲，抬腳向?qū)０附M辦公室走去。邁出幾步，他突然意識到不對，轉(zhuǎn)身又問道：「她說她是誰？」「死者的女兒啊。」年輕警察眨眨眼睛，一臉疑惑，「怎么了？」

    「胡說！三個死者，兩個未育?！雇鯌椊樕蛔?，「唯一那個有孩子的還是個男孩?！?/br>
    他急忙向辦公樓門口看去，那個穿著白紗裙的女孩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天剛亮，顧浩就起身下床，簡單洗漱后坐早班公交車直奔火車站。他在站前廣場買了四個燒餅、兩個茶葉蛋當(dāng)作早餐，邊吃邊走向候車大廳。

    他已經(jīng)在這里蹲守了幾天，卻始終沒有遇見蘇琳。之所以會繼續(xù)蹲守，是因?yàn)樗麑?shí)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從姜玉淑提供的信息來看，蘇琳突然出現(xiàn)在英語劇的演出現(xiàn)場，奪走了馬娜的裙子之后逃之夭夭。這頗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那么，她很可能會選擇離開這個城市。然而，顧浩不知道她已經(jīng)離開，還是會繼續(xù)在城市里游蕩幾天。不過，她既然不會再重返下水井，那么，火車站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暫時容身處。至少這里有水喝，還有長椅什么的可以臨時休息一下，說不定還能搞到點(diǎn)吃的。

    正是基于這樣的推測，顧浩把火車站當(dāng)作找到蘇琳最后的希望。同時，他把這個希望破滅的時刻一再延后。

    他很清楚，這種蹲守很可能是徒勞無功的。但是，有希望，就還沒到放棄的時候。那輕巧美麗的肥皂泡，能飄多久就飄多久吧。

    即便是清晨，候車大廳里依舊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室內(nèi)空氣污濁，人聲鼎沸。顧浩一邊咬著燒餅，一邊費(fèi)力地?cái)D過人群和擺在過道上的各色行李，向四處張望著。

    他的視線一一掃過那些或疲憊或興奮的臉龐，男女老幼，細(xì)膩白皙或者粗糙黝黑，濃妝艷抹或者素面朝天，眉飛色舞或者一臉麻木——那張清瘦蒼白的臉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他沒有氣餒，更不覺得沮喪，只是仿佛本能驅(qū)使一般在候車大廳里繞了一圈又一圈。

    成批的旅客從檢票口離開，又有更多的人從門口涌進(jìn)來。累了，顧浩就靠著墻壁蹲一會兒。體力稍稍恢復(fù)之后，他就打起精神，繼續(xù)在候車大廳里尋找。

    不知不覺中，大半個上午已經(jīng)過去。候車大廳里變得悶熱難耐。顧浩從隨身的挎包里拿出保溫杯，喝掉最后一口溫水，擦擦嘴巴，起身向開水間走過去。

    擰開鍋爐上的水龍頭，彎腰接熱水的時候，顧浩突然感覺身邊的光線暗了下來。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身邊多了一高一矮兩個男子。他以為是要來接熱水的旅客，將保溫杯蓄滿之后就從鍋爐邊讓開。然而，兩個男子卻逼過來，把他堵在了墻角。

    顧浩正在心下詫異，高個子開口問道：「老爺子，哪兒的??？」

    「嗯？」顧浩更加莫名其妙，「本市的啊?！?/br>
    「你是斗蟑螂的還是翻天窗的啊？」矮個子斜起眼角看著顧浩，「到這里干活兒，拜過山頭了嗎？」

    顧浩一下子就明白了，笑了笑：「兩位多心了，我不是你們道兒上的?！?/br>
    「你當(dāng)我們倆是傻子？」高個子哼了一聲，「你在這兒轉(zhuǎn)悠好幾天了，還是個跑單幫的。怎么著，老爺子，遇到難處了，手頭緊？」

    「真沒有?！诡櫤撇辉干拢椭^想繞過他們，「我是有別的事，不耽誤你們哥倆發(fā)財(cái)了?！?/br>
    高個子橫向跨出一步，攔住顧浩的去路，順勢當(dāng)胸推了他一把：「想走？老爺子，這幾天切了多少啊？借咱哥們花花唄？」

    顧浩忍住氣，從衣袋里掏出幾十塊錢：「就這么多?！?/br>
    矮個子把錢奪過來，又伸手向顧浩身上摸去：「老爺子，痛快點(diǎn)，都吐出來……」

    話音未落，顧浩已經(jīng)揚(yáng)起手，把保溫杯里的熱水潑了過去。

    矮個子頓時感到臉上一片guntang，「哎呀」一聲向后退去。顧浩上前一步，抬腳踢在他的膝蓋上。矮個子痛得彎下身子，抱著腿哀號起來。

    顧浩屏住一口氣，轉(zhuǎn)身要對付那個高個子。然而，還沒等他看清對手，臉上就挨了重重一拳。他把手里的保溫杯砸過去，趁高個子躲避的時機(jī)，撲上去揮拳就打。

    剛一交手，顧浩就發(fā)現(xiàn)對手不僅身高體壯，還是個打架的行家。他很快就落了下風(fēng)。幾個回合之后，顧浩已經(jīng)沒了還手的氣力。被一腳踹倒之后，他只能護(hù)住頭，蜷縮起身體，承受著對方越發(fā)兇狠的拳腳。

    他們的打斗立刻引發(fā)了旅客的sao動。兩分鐘不到，兩個民警匆匆跑了過來。高個子見勢不好，拽起矮個子，迅速擠進(jìn)人群，轉(zhuǎn)眼就失去了蹤影。

    一個民警把顧浩扶起來，一邊查看他的傷勢，一邊埋怨道：「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跟人家打什么架啊？」

    另一個民警端詳著顧浩，哼了一聲：「我見過他，在候車大廳里逛了好幾天了——狗咬狗吧？」

    「我不是小偷?！诡櫤拼謿?，感覺全身上下都在疼，「那兩個小子才是?！?/br>
    「那你沒事跑這兒轉(zhuǎn)悠什么??？」

    「我來找人?！?/br>
    「找什么人??？」

    顧浩看著他那張警惕的臉，突然一句話也不想說了?！笡]什么?！顾麚炱鹨呀?jīng)摔癟的保溫杯，「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老爺子，要不要報(bào)案？」民警撇撇嘴，「或者，我們送你去醫(yī)院看看？」

    「不用。謝謝你們?！?/br>
    顧浩向他們微鞠一躬。隨即，他就擠過看熱鬧的人群，蹣跚著向門口走去。

    在回去的公交車上，周圍的乘客對這個鼻青臉腫、神色黯然的老人紛紛側(cè)目。有個好心的小伙子把座位讓給了顧浩。他道謝后坐下來，雙眼始終望向車窗外。他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老了，體力和敏捷程度都大不如前。否則，對付兩個毛賊是綽綽有余的。同時，顧浩也開始懷疑自己能否再堅(jiān)持下去，直至找到蘇琳的那一天。

    突然，巨大的委屈和懊惱涌上心頭。這段時間以來的日夜奔波、殫精竭慮，似乎都只靠著一口氣勉強(qiáng)撐著。此時，積攢下來的疲憊猛然爆發(fā)出來，瞬間就充滿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xì)胞。他感到喉嚨發(fā)緊，鼻子發(fā)酸。如果不是在公交車上，他可能隨時都會哭出來。

    這個念頭讓顧浩嚇了一跳。他一邊責(zé)備自己沒出息，一邊連做了幾個深呼吸，生生地把眼淚憋了回去。隨即，他就倚靠在車窗上，閉上眼睛，慢慢平復(fù)著情緒。

    半小時后，公交車到站。久坐之后帶來的身體僵硬讓顧浩舉步維艱。他勉強(qiáng)下了車，又蹣跚著走了一段路之后，才恢復(fù)到正常的步態(tài)。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只盼著能快點(diǎn)回到家，一頭栽倒在床上。

    走到自家那棟樓附近，顧浩突然在路邊看到了那輛熟悉的吉普車。他向樓門口張望著，果真在水泥涼亭里看到了邰偉。

    他慢慢地走過去。邰偉正端著酒瓶湊向嘴邊，看到顧浩過來，他用力地?fù)]著手。緊接著，這小子就把一口酒嗆在了喉嚨里。

    「顧爹，你這是怎么了？」邰偉一邊咳嗽，一邊盯著顧浩的臉，「你被人打了？」

    「沒事。」顧浩看著小石桌上擺著的白酒和各色熟食，「大白天的，你跑這里喝什么酒?。俊?/br>
    「顧爹，誰干的？」?jié)M臉通紅的邰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向腰間摸去，「媽的，不弄死他我就不姓邰！」

    「你給我坐下！」顧浩喝道，「你看看你都喝成什么樣子了？」

    「他媽的欺負(fù)到你頭上，我要是不管還算什么干兒子！」邰偉還是不肯罷休，「顧爹，你告訴我，誰干的？」

    「誰也不是，我自己摔的?！?/br>
    「你少跟我扯！你那是摔的？」邰偉瞪起眼睛，「我這警察白當(dāng)了？」

    「老實(shí)點(diǎn)！」顧浩指指桌面，「收拾東西，跟我回家！」

    「顧爹……」

    「要么跟我走，要么滾蛋！」

    說罷，顧浩大步向單元門走去。拉開鐵門的時候，他偷偷地向身后看去——邰偉正把酒瓶夾在腋下，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桌上的食品袋。

    他暗自松了一口氣。

    打開102室的門，顧浩把挎包扔在床上，擺好飯桌。邰偉跟了進(jìn)來，把酒瓶和食物放在飯桌上，低著頭坐下，一言不發(fā)。

    顧浩拿出酒杯和碗筷，一一擺在自己和邰偉面前，又把面前的酒杯倒?jié)M，一飲而盡。

    辛辣的白酒刺激到嘴里的傷口，他疼得皺起眉頭，反復(fù)活動著腮幫子。邰偉靜靜地看著他，嘆了一口氣。

    「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你不好好上班，到我這里干嗎？」顧浩又給自己和邰偉倒上酒，「出什么事了？」

    「案子破了，暫時沒什么事可做。」邰偉無精打采地抿了一口酒，「就來找你喝個酒。」

    顧浩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確定是那個流浪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