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我聽到他喃喃自語，說不要再打他了，他會(huì)聽話。

    他疼糊涂了。

    這大概是人格消失的前兆，這一定是需要一點(diǎn)時(shí)間的，是嗎？

    我這樣告訴自己，手卻不聽使喚拂開他額前濕發(fā)，露出一道rou粉色的，凸起的傷疤。

    那時(shí)他靠在我的大腿，我們頭頂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柳樹，柳絮紛紛揚(yáng)揚(yáng)撒了一地，飄在我們頭頂，仿佛兩個(gè)老人家，他幼稚地替我拾去，再一口吹跑。

    “這有什么呢，她已經(jīng)把你賠給我啦?！敝芾市r(shí)，嘴角有兩個(gè)明顯的梨渦，眼睛也彎得似月牙。

    “也不恨我？”我的手被抓去貼在他嫩滑的臉上，上下摩挲，他在我的掌心中低低嘆謂。

    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開始，我們居然可以心平氣和地討論這個(gè)問題。

    聽了我的疑問，他起身看我，微微嘟嘴道：“不許再說這樣的話，我最喜歡你了，聽到?jīng)]？”

    那晚我做了個(gè)夢。

    在暴怒的父親抓起煙灰缸毫不客氣地砸向因嫉妒而神志不清的母親時(shí)，小小的周朗挺起身軀，奮不顧身擋在她面前，暗紅的血汩汩流進(jìn)左眼，可他沒有哭，而是扭頭抱住低泣的母親。

    而他也因此，喚醒了久違的母愛，吃到了她親手做的面，被她抱著入睡，還在入睡前奢侈地聽了一個(gè)又一個(gè)故事。

    他窩在充斥溫暖的被窩，臉蛋因?yàn)殚_心而紅通通，第一次覺得冬天也沒那么討厭，腳丫一下一下?lián)u動(dòng)，就連睡覺嘴角也是彎著的，能獲得mama的喜歡，那一點(diǎn)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想。

    江先生告訴我，這是亞人格的小手段，他慣用這種討好的方式獲得別人的愛。

    “眠眠……”

    他說起話來困難極了，可他還是試圖用雙手攀住浴缸兩邊，起先我是慌亂的，在看到他一次次無力跌進(jìn)水中，才放下心。

    在多次嘗試下，他的臉也隨之沉入水中，冒出咕嚕咕嚕幾個(gè)水泡，我冷眼旁觀，直到連水泡都不再有，我才咬緊牙走上去，一手挽起他的脖子，將他托出水面。

    月光和水覆在他臉上，高挺的鼻梁像一把斧子破開它們，露出他深邃的五官，他那雙時(shí)常濕漉漉的眼被打濕，蒙了一層水霧，正無辜地望著我。

    明明知道這是他的陷阱，可我到底對他抱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兩只冰冷而炙熱的手搭在我的臂膀，他自然而然地將頭斜依我掌心，低聲道：“眠眠……”宛如一只幼犬。

    我松開手就要退開，他立刻嗚咽：“不要走，眠眠，不要走……我疼……”

    水花隨他的動(dòng)作溢出，打濕了我的腳，風(fēng)一吹，冷極了，我盯著腳尖竟然沒有動(dòng)，不久，門外傳來細(xì)碎的聲響驚醒了我，我這才如夢初醒般松開了手。

    門晃悠悠開了，卻不是江先生，而是小朗。

    它搖晃著被周朗養(yǎng)得蓬松柔軟的大尾巴走進(jìn)來，朝我喵喵叫喚后，徑直跳上浴缸，它竟然蹲坐下，舔了舔周朗。

    周朗絲毫沒有提及我對他的所作所為，我也不認(rèn)為我錯(cuò)了，可不知為何那一刻，我有些生氣，氣什么呢？

    我憤懣地把手在身上擦凈，頗有快意地問他：“現(xiàn)在，你恨我嗎？”

    濕漉漉的臉被小朗舔得幾乎干了，只剩睫羽留有幾滴水珠，他對我笑著，艱難開口：“不恨啊，我說過最喜歡……”

    不等他說完，我厲聲打斷，面上大概是我也不曾見過的惡毒神色，我說：“可是我恨你！我恨不得你立刻去死！每一分每一秒，和你待在一起都是一種折磨！”

    周朗閉上眼，表情扭曲：“不。”

    我感到快慰，要將近來心頭的痛宣泄出來，我慢慢靠近他，趴在他一旁，慢慢說給他聽：“你知道嗎，你讓我感到惡心，你根本不該存在，這世上沒有人愛你?！?/br>
    一大片烏云從四方的窗欞飄過，也許是我的錯(cuò)覺，仿佛有一行水珠從他的臉龐滑落。

    他的胸腔重重起伏，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眉頭堆砌，像兩道高高的墻，把憂愁落困在里面，幾乎是哀求了：“不要再說了。”

    “這樣你就承受不住了嗎？”我輕笑，抬手撫上他的臉，他緩緩睜開眼，目光在我面上逡巡，渴求找到一絲仁慈，沒能如他如愿，我溫柔而殘忍道：“包括你的母親?！?/br>
    猛地，周朗睜開眼，他水霧迷蒙的眼，包裹了一串淚，我輕輕擦拭去他的淚，說出壓死他的最后一句話：“害死她的，不是我，而是你?！?/br>
    聽到這里，他漆黑瞳孔里的光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去。

    “是你的出現(xiàn)，讓她被周先生拋棄，你知道嗎，到死，她應(yīng)該都是恨著你的?！痹瓉砦冶人€要?dú)埲獭?/br>
    周朗微微歪頭，好像一時(shí)間不能理解我的話，眼神是空洞的，一滴淚珠沒入水中，沒了聲息。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這句話放在他們身上再合適不過。

    小朗感知到了他的悲傷，一動(dòng)不動(dòng)趴在他身邊，嗚嗚叫喚。

    他痛苦喃喃：“是我害死了mama？”

    我擦去他的淚：“離去吧，就當(dāng)從未來過?！?/br>
    他仍呆愣愣，視線凝聚在某一點(diǎn)，忽而淡淡一笑：“那允許我對你說最后一句話?！?/br>
    我承認(rèn)我遲疑了，于是惡言相向后，一點(diǎn)不理智的愧疚吞噬我，使得我湊耳上前，呼吸剛沖進(jìn)耳廓，一雙有力的手便將我狠狠拖拽進(jìn)浴缸。

    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水四面八方涌來，灌進(jìn)我的眼耳口鼻，我四肢用力掙扎，卻掙不脫，波光粼粼水面后。

    周朗陰冷扭曲的面孔一點(diǎn)點(diǎn)逼近，最后壓進(jìn)水里，他睜著眼，一眨不眨地凝睇我，海藻般的黑色短發(fā)漂浮，月光照射進(jìn)來，像迷惑人心的海妖。

    灌下幾口水后，我開始意識(shí)昏沉，四肢綿軟沉進(jìn)水里，我想起剛剛他對我說的話，他說——那你陪我一起死。

    不虧是他啊。

    迷糊中，一口空氣被渡進(jìn)口中，從肺部傳向四肢百骸，我尋到了活路，死死扣住這根“稻草”，不斷從他口中汲取氧氣。

    隨后他的身體沉下來，失去意識(shí)后他重重壓在我身上，我攀住浴缸兩側(cè)，露出口鼻，大口呼吸，肺部燒起來一樣疼。

    江先生上樓時(shí)，我裹著周朗的外套蜷縮在墻角，他摸了摸周朗的額頭，呼出一口氣。

    周朗再次醒來，江先生同在，我因?yàn)槟翘焓芰艘稽c(diǎn)風(fēng)寒，鼻頭通紅，床上的人昏迷了數(shù)日，期間恰逢新聞發(fā)布會(huì)，溫小姐致電關(guān)懷，我只好撒謊兄長生病不便出席，請她多擔(dān)待。

    她沉默了一瞬，答應(yīng)了。

    那人醒來，環(huán)顧四周，看著我猶疑的目光，對我綻放一個(gè)微笑：“希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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