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長把烙有疤痕的手覆在自己左胸，半跪行禮，然后大步離開。

    簡喬早已洗干凈的臉龐又落下兩串淚珠。他被騎士長那句或許不能回來嚇住了。

    雷哲去了之后，也有可能回不來了

    第 40 章

    因為騎士長的一句回不來，簡喬立刻便跳上馬車，趕往公爵府。

    他要把雷哲換回來。他怕死，可他更害怕雷哲代替自己去死。

    敲開公爵府的門之后，他才從管家口中得知，雷哲和老公爵都已經(jīng)去軍營了。他們父子倆將一起上戰(zhàn)場。

    簡喬又匆匆忙忙趕往軍營，卻連門都進(jìn)不去。雷哲堅決不肯見他。

    簡喬站在門外等待。雷哲不出來，他就不回去。

    可他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這出苦rou計根本沒有施展的余地。雷哲派了幾個士兵，直接將他綁回了旅館，還授意他的兩名男仆把他反鎖在臥室。

    直到軍隊開拔的那天，簡喬才重獲自由。

    他爬上城門口的高樓，臉色蒼白地往下看。

    穿著黑色盔甲的雷哲騎馬走在最前面，老公爵落后他半個身位。這一次，他們父子倆是正副主帥。導(dǎo)致戰(zhàn)爭爆發(fā)的罪魁禍?zhǔn)装驳铝矣H王跟在兩人身后，眼里隱藏著屈居人下的不甘和勃發(fā)的野望。

    他試圖利用這場戰(zhàn)爭來奠定自己儲君的位置。他需要一個卓著的戰(zhàn)功來顯耀自己的威風(fēng)。至于在戰(zhàn)爭中會死多少人，這完全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蛟S那場三百人的大屠殺，也是他挑起戰(zhàn)爭的一種手段。

    雷哲，雷哲！簡喬趴在城墻上，一聲接一聲地喊，喊到喉嚨嘶啞。

    與他一起喊的還有很多人。他們站在城墻上，目送自己的兒子、丈夫、朋友、兄弟走遠(yuǎn)。這一走，軍隊之中的某些人可能永遠(yuǎn)都回不來了。

    想到這里，簡喬喊得更為急切。他的半邊身子都已經(jīng)探出城墻，就差直接跳下去。兩名男仆慌忙抱住他的腰。

    簡喬真恨不得跳下去，直接落入雷哲懷中。那樣，他就可以把人換回來。

    他的喊聲淹沒在如潮的呼喚里。

    就在這時，雷哲心有所感地回過頭，直勾勾地望向簡喬。他宛如刀刻的俊美臉龐不帶一絲表情，湛藍(lán)眼眸里也沒有半點(diǎn)起伏的波瀾。

    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簡喬，目光深邃得仿佛要把對方吸進(jìn)去。

    簡喬被他過于專注的凝視定住了。

    兩人遠(yuǎn)隔時空，遠(yuǎn)隔人潮，久久相顧。

    guntang的淚珠從簡喬微微發(fā)紅的眼眶里涌出，雷哲卻在這時收回了視線。他夾了夾馬腹，迫使身下的駿馬向前急奔，以更快的速度離開了格蘭德。

    簡喬用雙手撐住城墻，急急忙忙探出身去，大聲呼喊：雷哲，雷哲，你回來！

    兩名男仆不僅抱住了他的腰，還抱住了他的腿。如果沒人攔著，他剛才已經(jīng)跳下去了！

    軍隊消失在道路盡頭，送別的民眾慢慢散去，唯獨(dú)簡喬還站在城墻上，臉上帶著失魂落魄的表情。城墻的另一頭站著一名女子，她身邊簇?fù)碇S多仆人和騎士，有的幫她打傘，有的幫她隔開人潮。

    她拖拽著華麗的裙尾，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你就是簡喬？她嗓音輕緩地問道。

    簡喬這才收回凝視道路盡頭的目光，看向女人，然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方竟然是克麗絲公主。

    我是。得知了對方高貴的身份，簡喬本該彎腰行禮?？伤貋碇?jǐn)小慎微的他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沒有半點(diǎn)表示。雷哲的離開仿佛把他的大腦連同半個靈魂都帶走了。

    他整個人都處于凌亂、彷徨、無措的漩渦里。他沒有辦法對外界做出反應(yīng)。

    克麗絲公主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他，末了勾唇一笑，這笑容很甜蜜，眼瞳里卻淬著一層毒液。

    兩名男仆嚇得臉色發(fā)白，直覺敏銳的簡喬卻完全沒有反應(yīng)。

    雷哲走后，他已經(jīng)不能思考了?？他惤z公主對自己有沒有敵意，他完全不在乎，他只想讓雷哲回來。

    花都伯爵果然名不虛傳，這張臉比我的還白凈?？他惤z公主輕笑著贊了一句，然后踱步離開。她仿佛只是來打個招呼。

    簡喬既沒有客套地寒暄，也沒有躬身送人。他走到城墻邊，繼續(xù)看著遠(yuǎn)方，宛如一尊雕像。

    之后的每一天，簡喬都在等待雷哲凱旋而歸的消息。

    從初春等到初夏，又從初夏等到秋天。這一日，前線終于送來戰(zhàn)報，雷哲率領(lǐng)的先遣軍被蘭頓將軍率領(lǐng)的主力軍截殺，最后消失在荒原。

    整個隊伍數(shù)百人，全都沒能回到營地。

    布滿沼澤的荒原仿佛把他們吞噬了。

    接到戰(zhàn)報的莫安皇后當(dāng)場暈倒過去。而查理三世早在兩個月之前就死了，這對格洛瑞的軍隊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大戰(zhàn)爆發(fā)之際，國君卻忽然暴斃，這怎么看都是兇兆。

    莫安皇后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才勉強(qiáng)恢復(fù)精神。

    把簡喬給我召進(jìn)宮來！她沉聲下令。

    數(shù)十分鐘后，簡喬被一名女官帶入了皇后的宮殿。他瘦了很多，臉色比以前更蒼白，眼里的重重迷霧深得像淵海，吞沒了一切情感。

    傷心、難過、悔恨，這些人類該有的情緒，都無法呈現(xiàn)在他過分俊美的臉上。

    他坐在窗邊，人卻仿佛飄蕩在很遙遠(yuǎn)的地方。

    看見這樣的他，莫安皇后竟一時無言。過了很久很久，久到燭臺上的火苗開始變得微弱，莫安皇后才緩緩開口：我知道雷哲是為了你才拒絕了我為他安排的婚姻，也拒絕了我對他的保護(hù)。如果沒有你，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待在公爵府里，笑著逗他的小貓小狗，或者陪伴他的妻子到處云游。

    簡喬瘦弱的身體微微一晃，看上去竟似一簇快要熄滅的火苗。

    他低了低頭，把自己迅速泛紅的眼睛藏在陰影里。

    好在莫安皇后不耐煩看他這張善于蠱惑人心的漂亮臉蛋，閉上眼睛說道：回去祈禱吧，用你最大的誠意為雷哲的平安歸來祈禱。這是你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走，我不想再看見你。她擺擺手，嗓音十分疲憊。

    簡喬默默站起來，默默躬身告退。

    回到旅館后，他脫掉羊絨外套和長筒靴，赤著腳，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襯衫和一條黑褲子，捧著一盞包裹在玻璃罩里的蠟燭，走到街上。

    他徒步走進(jìn)教堂，跪在上帝的面前誠心誠意為雷哲祈禱，然后繞行整座格蘭德，每走一步便要在心里默默念誦一句：求上帝保佑我最親愛的人。保佑他能平安歸來。

    這種赤腳徒步，捧燭禱告的儀式是一項傳統(tǒng)，一旦開始就必須進(jìn)行到底，不管刮風(fēng)下雨還是冰雪覆蓋。每當(dāng)家里發(fā)生重大災(zāi)難，很多人都會這樣做。

    但簡喬卻是第一次。他來自于現(xiàn)代，來自于一個世俗的國家，來自于信奉科學(xué)的社會。他從不敬仰上帝，也不相信神跡。

    可現(xiàn)在，他卻迫切地祈求著一場神跡。他希望雷哲能活著回來。

    他赤腳走在街上時，很多人意識到了他在干什么。戰(zhàn)敗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整座城市。

    于是不斷有人跟隨在他身后，形成一條蜿蜒的由人潮和燭光匯成的河流。這條河流緩緩繞行在每一條街道上，禱告聲四處彌散。

    不知不覺，天空落下霏霏細(xì)雨。向來害怕風(fēng)吹雨淋的簡喬卻完全沒有躲避。他甚至在想，這場雨會不會是老天爺給自己的回應(yīng)？

    雷哲能活著回來嗎？他是為了我才走的。他愛我，所以他消失了。

    愛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愛是毀滅。

    行進(jìn)中，這些念頭讓簡喬的心神幾近崩潰。

    活了兩輩子，他身邊的人，包括他自己，似乎總是被愛摧毀。

    于是回來之后，淋過一場秋雨，并且心力交瘁的簡喬毫不意外地病倒了。這場病來勢洶洶，幾乎在頭一天就剝奪了他行走的能力。他躺在床上一直咳嗽，咳得嘴里全是血腥味。

    醫(yī)生來看過幾回，最后都搖著頭走了。

    簡喬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他怕死，可是他對死亡卻又有著準(zhǔn)確的預(yù)知。他好好吃了一頓飯，補(bǔ)充熱量，然后用酸軟無力的手，寫了兩封歪歪扭扭的信。

    一封信給雷哲，卻不知道該往哪兒寄。一封信給莫安皇后，當(dāng)天晚上就被女官送到她本人手里。

    翌日清晨，莫安皇后便坐在了簡喬的病床邊，把幾張薄薄的地契當(dāng)著他的面撕成碎片。

    雷哲的確一早就知道你的領(lǐng)地里隱藏著幾個優(yōu)質(zhì)鐵礦。他也的確想要控制你，順便把鐵礦控制在手里。他結(jié)識你的目的是為了我，而我想當(dāng)女王。我們需要軍隊，需要兵器。莫安皇后毫不避諱地說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野心。

    我知道，否則一個小小的伯爵，一家小小的珠寶店，用不著他那么費(fèi)心。簡喬的嗓音十分虛弱，間或夾雜著劇烈的咳嗽。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猜到了雷哲的目的，卻因為渴望對方身上的光與熱，允許了這樣的靠近。

    莫安皇后目光銳利地逼視他，說道：可他后來對你是用了心的，否則他不會拿自己的命換了你。

    這個我也知道。簡喬閉上眼，鎖住急涌的淚水。

    你的命是用我弟弟的命換回來的，所以你必須活著，明白嗎？活到我弟弟平安歸來。莫安皇后握住簡喬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手，近乎于威脅地說出這句話。

    然后她略微揚(yáng)了揚(yáng)下頜，一大群宮廷醫(yī)師便走進(jìn)來，替簡喬看病。

    早已放棄掙扎，準(zhǔn)備任由自己陷入永遠(yuǎn)漆黑的沉眠的簡喬，卻在此時此刻掙扎著坐起，眼里的重重迷霧像是被狂風(fēng)吹散，顯露出火焰燃燒般的光華。

    他要活著，他要活到雷哲平安回來！

    第 41 章

    簡喬一旦下定了某種決心就必然會做到。

    除了吃飯喝水，其余時間他基本上都在沉睡。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胸膛的起伏幾乎看不見。這讓他的仆人每每都心驚膽戰(zhàn)，唯恐他無聲無息地死了，于是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探他的鼻息。

    莫安皇后經(jīng)常來看他，走的時候臉色一次比一次凝重。

    簡喬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可他的臉龐依舊那么美麗。

    這種美是一種凝固的，死寂的，開到荼蘼即將凋零的美?；▋旱纳芷谕嵌虝旱模@是它們的宿命。

    簡喬也不例外。像他這樣的人，大多是活不長的。

    莫安皇后每天都在等待簡喬的仆人把他已經(jīng)死亡的消息送進(jìn)皇宮?？墒瞧孥E般地，他卻撐過了一天又一天。他躺在床上，沉陷在厚厚的棉被里，幾乎沒有氣息的樣子看上去像個活死人。

    可是每天清晨，當(dāng)薄霧消散天光照進(jìn)窗口的時候，他卻會艱難地睜開眼，問一句：雷哲今天有沒有回來？

    得到否定的答案，他便會閉上眼，之后的一整天都不再醒來。仆人只能捏開他的下頜，把粥水和藥水硬灌進(jìn)去。

    以往的每一天，他都會被失眠和夢魘折磨。睡覺是他最恐懼的事。然而現(xiàn)在，他想讓自己沉睡多久，便可以沉睡多久。他終于克服了自己最深的恐懼，卻陷入了更深的恐懼。

    他害怕失去雷哲。

    他就像一顆微弱的火星，掩埋在很深很深的灰燼里，這灰燼讓他絕望，卻也讓他的余熱始終不曾散去。

    連莫安皇后都為他的頑強(qiáng)感到心驚。

    他活著似乎只是為了等待雷哲。

    漸漸的，莫安皇后對他的恨意也淡去了。這樣一個愛而不自知的人，她只會可憐他。

    冬日來臨之前的一天，簡喬的男仆像旋風(fēng)一樣沖進(jìn)旅館，撲通一聲跪在床邊，氣喘吁吁地說道：主人你醒醒，雷哲大人回來了！主人你醒醒！你等的人回來了！格洛瑞勝利了！

    此時已近黃昏，正是逢魔時刻。

    簡喬的神志早已陷入黑暗的深淵，不曾蘇醒。他只在每天早晨天光乍現(xiàn)的時候才會醒來片刻，用干燥開裂的唇瓣，問一問雷哲的消息。他早已枯竭的生命力必須節(jié)省再節(jié)省才能一直支撐下去。

    他知道，自己清醒的時間越長，活著的時間就越短，那樣就等不到雷哲了。

    他眼睫顫了顫，終是歸于平靜。

    男仆喊了好幾聲都未能把他喚醒，便也放棄了。

    是夜，一輛馬車緩緩?fù)？吭诼灭^門口，然后，一名身材異常高大的男子從車?yán)锾聛?，繞到旅館側(cè)邊，抬起手攀住管道，似乎是想爬上去。但他剛爬了兩步便擰了擰眉頭，露出不適的表情。

    讓店主帶你上去吧。你全身都是傷。一道蒼老的聲音從馬車?yán)飩鱽怼?/br>
    男子答應(yīng)一聲，然后便走到亮著燭光的窗前，露出一張俊美的臉龐，赫然正是雷哲。

    他回來了，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際，顯然剛洗過澡，身上還裹纏著厚厚的紗布。

    醫(yī)生讓你別洗澡，你偏要洗。傷口碰了水有可能潰爛。老公爵從車窗里探出頭來，表情十分憂慮。

    他們父子倆都活著，而且還打了勝仗，原本想建功立業(yè)的安德烈親王反倒死了。

    不洗澡身上會有血腥味。雷哲敲響了旅館的大門。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潔癖？老公爵詫異地問道。

    雷哲繼續(xù)敲門，不曾回答。

    老公爵看向三樓的陽臺，了然道：是他有潔癖？

    雷哲還是不曾回答，跟在店主身后，輕手輕腳地上去了。凱旋之后，他沒回公爵府，也不去軍營與將士們同賀，更未曾入宮見一見莫安皇后，反倒急急忙忙趕到這家旅館。

    他心里藏著誰已不言自明。

    老公爵搖搖頭，對著初冬的細(xì)雨嘆出一口飽含濃霧的白氣。

    兩名男仆悄無聲息地幫雷哲打開房門。他們原本還想點(diǎn)燃蠟燭，卻被雷哲阻止了。

    黑暗籠罩著整個房間，也掩蓋了雷哲的行跡。他不想讓自己的突然而至刺激到簡喬。外面的街道有巡邏的隊伍走過，火把的光亮從窗外照進(jìn)來，讓雷哲看清了簡喬此刻的模樣。

    這人躺在棉被里，已瘦弱得不成樣子，氣息幾近于無。

    雷哲站在床邊凝視簡喬，呼吸聲漸漸變得粗重。他在激動，也在害怕。即使是陷在沼澤里，每一分每一秒都面臨著死亡，他也沒有這樣害怕過。

    他仿佛看見死神的鐮刀已經(jīng)懸在簡喬頭頂。這人竟病得如此嚴(yán)重！

    雷哲捂住自己疼痛不止的心臟，拼了命地調(diào)整呼吸。他唯恐吵醒這人，然后在對方臉上看見抗拒甚至是厭惡的表情。

    簡喬需要睡眠，需要治療，需要能量，需要平靜，唯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會讓他惡心到嘔吐的追求者。

    過于激動的情緒會要了他的命。現(xiàn)在的他就像是一根懸在屋檐下的透明蛛絲，風(fēng)稍微大一點(diǎn)都能把他吹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