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他又犯戒了。

    傍晚時(shí)分，光的影漸漸散去。靜凡取來筆墨紙硯，端來小凳小桌，跪坐在大成殿內(nèi)。

    于殿內(nèi)點(diǎn)燃一爐凈莊嚴(yán)香，鋪案謄抄經(jīng)書。

    他上一次自罰謄抄經(jīng)書以懺悔，還是在八年前，宮中與周窈一見，她欺辱他后，他動(dòng)了殺念，嗔怒如毒侵蝕他一朝又一朝。

    八個(gè)春秋過去，他再謄抄此經(jīng)，心境竟大不相同。

    更漏聲短促，爐上三香左右持平，中間短了一個(gè)香頭，燒出小蓮花香的吉祥模樣。

    靜凡大師端坐，一筆一劃，字跡清朗空靈，婉若游龍。

    “與佛有因，與佛有緣，佛法相緣，常樂我凈。

    朝念觀世音，暮念觀世音，念念從心起，念念不離心?！?/br>
    啪嗒。

    一滴汗珠不知何時(shí)從額頭落下，洇在發(fā)毛的墨圈上。

    周窈窈窕的身形如鬼魅糾纏著他的心緒。

    菩薩……

    菩提是覺，薩錘是有情。

    菩薩難道不是有覺有情。

    萬事萬物因緣而生，他與周窈的緣，會(huì)不會(huì)也是天注定。

    啪嗒。

    又一顆汗珠滴下來，靜凡大念一句“南無阿彌陀佛”，肅清邪念。

    他揮筆沾墨，點(diǎn)墨成文。

    只要他把經(jīng)書抄完……

    他定能心如止水……

    吱呀——

    大乘殿的側(cè)門被打開，靜凡抬起頭，赫然一怔，指尖抖落了筆，那一撇直直橫飛出去。

    幡足風(fēng)飛，寶鼎珠簾纏繞飄起，叮鈴復(fù)叮鈴。依稀昏黃的紗幔中，周窈一身中衣走進(jìn)來。

    她柔指挑開帳角，揉揉惺忪的眼睛，迷糊地柔柔喚了聲：“靜凡？”

    第37章

    月上梢頭, 門外鶯鳥寂靜，周窈頂著困意批改完奏折本要睡覺。

    誰知房門被一比丘尼叩響。

    她茫然地把奏折四處藏好，打開房門：“何事？”

    比丘尼略有抱怨地看著她：“高施主忘了？今日輪到你值夜, 看守大乘殿?！?/br>
    哦, 好像是有這個(gè)規(guī)定, 她上次被安排到每周三。

    她探頭往外掃了一眼, 果然不見小胳膊小肚子的身影，原來她們?cè)缫讶e處值夜。

    “好, 我馬上就去?！?/br>
    送走比丘尼，回屋把剩下的奏折批完, 周窈困得不行。

    反正夜里也沒人出門, 她因?yàn)榕嗾巯氲媚槦? 出了一背虛汗，倒也不急著批外衣。

    手里擔(dān)著外套, 她渾渾噩噩走出三方院, 往大乘殿去。

    一路上蟲鳴稀疏，經(jīng)過比丘尼禪房時(shí)，偶有喁喁的誦經(jīng)聲傳來。

    某些比丘尼還真是刻苦啊。

    她邊走邊伸懶腰, 拎著一盞昏黃的燭燈往前行。

    大乘殿內(nèi)燭火通明。

    她吹滅燭燈, 用比丘尼給的鑰匙打開側(cè)門。

    一股濃烈的檀香飄入鼻尖，大乘殿內(nèi)幡幢重重, 正中的釋迦牟尼坐下，安安靜靜坐著一名僧人。

    誰這么晚了還在禮拜？這年頭出家人也如此內(nèi)卷嗎。

    周窈揉揉眼睛走過去，腳步一頓。

    她三天沒見到靜凡大師了。

    佻撻燭火下，他修長的睫毛投下陰影，明明滅滅。

    深宏闊大的宮殿莊嚴(yán)肅穆，他就像一泉溫潤的溪水潺潺流過, 增添了許多人情味。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靜凡？”她嘴一嗑，又接著道，“……大師……你如何在這兒，睡不著么？”

    她順理成章地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探頭看：“這么晚了大師還在這兒抄經(jīng)書啊……但大師，你這一撇都飛到外頭去了?！?/br>
    她湊近他，指著他那不成經(jīng)的一筆笑道：“大師你是不是太累了，你本來身子就不好，還是不要熬夜了，快回去吧。”

    燈花瘦盡，良宵苦短。

    靜凡大師怔怔凝視她，沒回她一句話。

    周窈奇怪：“大師？”

    他額頭上鋪了一層密密的細(xì)汗，水瞳霧氣繚繞，漸漸撥開，掩映出她清晰的輪廓。

    鼻尖的小痣上墜了許多汗珠，薄唇緊抿，耳尖、眼下甚至鼻尖均飛出深深的紅暈。

    “靜凡大師？”

    周窈多次喚他無果。

    完了完了，大師傻了。

    大師，對(duì)不住了！

    周窈抬手，捏住大師的鼻子。

    大師這才回過神來。

    他恍然轉(zhuǎn)過頭，突然收拾起筆墨紙硯來，動(dòng)作慌亂又急躁。

    毛筆滾落在地，周窈彎腰去撿，手乍一觸碰到他的。靜凡大師微微一顫，干脆毛筆也不要了，抱著經(jīng)書就走。

    “大師，大師？”

    周窈怎么喊他，他都不回頭，“對(duì)不起，我下次不捏你鼻子了！”

    靜凡大師還是跑了。

    他朝凈蓮院大步而去，無人的夜，形單影只。

    約莫走了半盞茶的功夫，他扶住身旁的假山，大喘氣。

    手里的經(jīng)文，因?yàn)榉讲拍且粓F(tuán)亂，墨早已糊住，再不是經(jīng)文。

    這飛檐畫棟、赭墻香飾，如今再看，竟毫無顏色。

    墻上的每一個(gè)佛家典故都如金科玉律，他千般思量，百般克制，在她闖入大乘殿的那一刻，均敗了。

    不是佛經(jīng)敗了。

    是他敗了。

    靜凡倏然跪下來，攥緊手里的經(jīng)書，腦海里再?zèng)]有半句佛偈。

    有的只是周窈的一顰一笑，她的聲音她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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