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紅玉雖是丫鬟，但對農(nóng)桑事的了解遠不如趙如意，她很想了一會兒，方不太自信地說：

    “應當是的?！?/br>
    趙如意一時間心血來潮，催人給她隨意梳了個頭，便要去院子里采晨露。這時節(jié)常有女孩兒采了晨露烹茶，但趙如意沒這等雅興，她采晨露是為了烹調，多年的鄉(xiāng)間生活把調理出一手好廚藝，如今得閑，心頭無事，難免技癢。

    分雪院離府中的花園不遠，這季節(jié)，臘梅半開不開的，別的花卻早就謝了，唯有松柏四季常青，在這灰敗中顯出一種詭異的生機。時人常頌松柏，但在趙如意看來，這不過是種習性不同的植物罷了。

    天光漸亮，路上來回的仆人也多了起來，趙如意遠遠聽見一個聲音說：

    “那個就是三小姐？”

    那聲音有些滄桑了，趙如意沒聽過這個聲音，頓覺新鮮。

    因府中沒有下人議論主子的規(guī)矩，紅玉正要斥了那個不知深淺的婆子去，卻突然有一雙手輕輕按住了她。

    她抬頭，是趙如意。

    趙如意眉眼都不曾動一下，反而不再采那些花露珠子，對不遠處的對話仿佛洗耳恭聽一般。

    “也不知道太太是個什么章程?！?/br>
    “是啊，到底是……殺了她姨娘，要是她知道了，這能忠心嗎？”

    “真不明白太太是個什么章程?！?/br>
    那人又重復了一句，然后人影漸漸隱去，等趙如意回頭，已見紅玉滿臉的慘白。就仿佛她才是她們口中的主角一般。

    若說從前紅玉只是覺得三小姐有些聰明，如今再看三小姐這一臉鎮(zhèn)定，反應過來的紅玉突然覺得，三小姐一定是天生大才。她的臉是這樣的冷峻，冷峻到仿佛任何的語言都不能撼動她的意志，也不能驚擾她的心智。

    對于這個如今在紅玉看來簡直高山仰止的三小姐，還沒等她發(fā)表一番自己的意見，就聽三小姐說：

    “把東西收起來，中午叫廚房少做一道湯，然后叫他們給我送只小母雞過來。我也下廚做個雞湯，自己做的東西或許味道能更好些。”

    “小姐？”

    紅玉仿佛是沒聽明白一般，她雙目直直的，說話也似喃喃自語。

    “嗯？”

    趙如意勾一個唇。

    “小姐剛剛？”

    “剛剛怎么了？”

    她眼睛一瞇，越發(fā)促狹。

    紅玉沒有趙如意那么好的定力，但她頗有破釜沉舟的決心，想了想，咬牙道：

    “剛剛那些婆子說的話，也太駭人了，小姐萬不要當真?！?/br>
    趙如意的眼神仿佛能直望到紅玉內心深處，她盯著紅玉，看了又看，最終放下一點心，說：

    “我剛什么都沒聽見，你聽見了嗎？”

    “沒有。”

    “沒有就好?！?/br>
    “小姐千萬不要亂想，夫人，夫人是最公道的一個人，而且府里也終歸是夫人說了算的?！?/br>
    到底不放心她，回去路上，紅玉咬牙又描補了一回。趙如意卻興致缺缺，說了一句我不會后便緘口不言，直至回到分雪院。

    昨日不是落玉守夜，見三小姐回來便殷勤地迎上來，或許，待見識過三小姐的厲害之后，落玉也學會了看人下菜碟。跟著落玉的，還有一個分雪院的二等丫頭落霞。

    從前趙如意是不太在意院里丫頭的，今日卻一反常態(tài)地很看了落霞幾眼，然后問落玉：

    “這個是誰？”

    落玉露了貝齒笑道：

    “回小姐話，這是院子里的二等丫鬟落霞?！?/br>
    見落霞只垂頭不說話，趙如意罕見地贊了一句：

    “是個穩(wěn)重丫頭?！?/br>
    “還不快快謝過小姐的贊?！?/br>
    落玉極殷勤地催了落霞一句，落霞依舊垂眉，四平八穩(wěn)地說了句謝小姐。

    “擺早飯吧?！?/br>
    吩咐一句，便頭也不回地攜紅玉走了。吃過飯，趙國公夫人又喚趙如意過去說話，或許是因為這個庶女合丈夫心意，趙國公夫人對她比從前更和藹一些。趙如意亦是個會說話的，她雖然性子不如趙惜緣嬌憨，但她在鄉(xiāng)間生活多年，很知道說些家常話討嫡母歡心。

    不過，怎么說呢，她即使說家常話的時候，也不流俗?？傊?，在趙國公夫人看來，這個庶女身上完全沒有曾在鄉(xiāng)間生活過的痕跡。甚至公允地說一句，她不像一個庶女。

    但，不論觀感如何，庶出就是庶出，她不會有得力的外家，若是想要更進一步，需要嫡母來抬舉她的身份，何況她的生母已逝，她因此不會受到生母的影響。趙國公夫人就是看中了她這一點，所以才有心情試探她的忠心。

    只是不知道這女孩兒究竟會有多少忠心。

    趙如意亦知道嫡母需要自己的忠心，但她會順著嫡母行事，這不是為了攀高，而是為了生存。什么是生存，當許多人對你虎視眈眈，而你羽翼未豐時，不得不攀附大樹，靠大樹的庇佑換得生存的可能。

    趙如意心中十分清楚，家中將她接回來，這一次，若是再為人厭惡，就不會是將她送出去養(yǎng)著那樣簡單了?；蛟S，當初能將她送去容水村養(yǎng)著，也是她姨娘幾經(jīng)周旋而得到的最好結果。

    她沒有見過她姨娘，但她想，她這樣的性子既然不若生父，一定是有些像她姨娘的。走出嫡母的院子，趙如意的面容慢慢變得冷峻，她如今不缺婢女侍奉，只是到了用晚飯的時候，趙如意拿筷子指一指站在落玉后頭的落霞，對落玉說：

    “擺飯的事交給落霞來做吧。”

    落玉掩去一絲被人奪了差事的不喜，忙退后，補了落霞上前。

    待到晚間，今日本應是落玉守夜，趙如意卻要她去歇著，親自點了落霞，一心要落霞伺候她梳洗。落玉不算沒有城府，但手里的活陡然被主子指給一個二等丫鬟，臉上多少還是有些不好看。

    落霞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得了三小姐眼緣，不過也有人說，三小姐天生是個穩(wěn)重人，所以三小姐也喜歡穩(wěn)重人也說不定。也有人說是落霞巴結上了紅玉，因有了紅玉的舉薦，方得三小姐的青眼?？傊?，說什么的都有，鬧的紅玉都狠和趙如意說了幾回如今分雪院的流言。

    紅玉倒不介意是落玉得三小姐喜歡，還是落霞要取落玉而代之。紅玉有一套自己的為人處事的邏輯，她只是覺得如今流言紛紛的不太好罷了。只一想到別的主子的院子都被治的跟個鐵桶似的，獨她們分雪院，連三小姐如今傾向一個二等丫頭這事都恨不得傳的上了天，紅玉就隱隱為三小姐擔憂。

    趙如意正在看書，她鮮少看經(jīng)史，如今捧的也不過是本雜書罷了，正看到扣人心弦處，聽紅玉這么一說，倒是極淡然的撩開了，說：

    “傳便傳吧。”

    紅玉一心以為她不曉得這里頭的門道，連不迭聲地道：

    “論理說，下人是不該嚼主子舌頭的，這事，往小了說是下人不規(guī)矩對主子不敬，往大了說，便是……”

    紅玉頓了頓，難得還知道委婉。

    “便是什么？”

    “便是主子軟弱，不能約束下人?！?/br>
    趙如意驀地綻開個笑容。紅玉早知道三小姐愛笑，只如今看她笑起來，卻莫名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做好你的事，好好做事的人，福氣在后頭?！?/br>
    趙如意提點紅玉一句，便也不再說話。紅玉道了聲是，卻越發(fā)覺得三小姐深不可測起來。當然，如今趙國公府除了紅玉覺得三小姐深不可測，大多覺得這是個二百五。也是，鄉(xiāng)下來的姑娘，又沒人提點，如何會轄制下人。如今分雪院紛紛擾擾，不就是因為三小姐無能么。這么想的人不再少數(shù)，就連趙淵也聽到風聲，他身邊的大丫鬟素來忠心，聞此還問了趙淵一句：

    “公子要不要去瞧瞧三小姐?！?/br>
    趙淵不在人前的時候方端出一張冷凝的小臉，卻風輕云淡地說了句不必。

    不必，他雖與jiejie相見不過數(shù)面，卻知道，這是個精明而厲害的女孩兒。這樣的女孩兒，是他的jiejie。不知道怎的，趙淵這樣一想，竟想起他的姨娘。打他記事的時候，他姨娘已經(jīng)因病瘦的不成樣子，只一雙眼睛如蒼鷹般凌厲，他那時候每每見到姨娘，都是先覺得害怕，才感到心疼的。

    但那種感覺，那種母子連心的感覺，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第9章 趙國公府（9）

    外頭流言紛紛，趙如意照舊關起門過她的日子，倒是近來因趙如意很愛提拔落霞，落玉越發(fā)的沉不住氣。她是答嬤嬤的干女兒，本來就對趙如意這個三小姐不甚尊重，若趙如意看重她，倒也還罷了，偏偏趙如意要越過她提拔落霞。落玉心里那份不忿，甭提多明顯了。

    但明顯不明顯的，趙如意顯然未放在心上，她不但不放在心上，還零零散散分了許多差事給落霞做。

    臘月已到，聽說老夫人不日就會回府，趙如意平日里就算是無事也會給嫡母請安，這一日她是下午去的，今天她過去的時辰不太巧，正逢趙惜緣跟著嫡母學理事。小年和除夕隔不了幾天，又趕上老夫人即將回府，府里事多自不消提。

    趙惜緣和嫡母學理家已經(jīng)有些年頭，這些日子趙如意看下來，心知嫡母不一定是個好人，但一定是那種叫人挑不出錯處來的人。這樣的人，好相處也不好相處。所以她如今時時過來坐一坐，平時不覺得什么，只是今天這一趟，實在叫人覺得不巧。

    又或許，趙惜緣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趙惜緣乍見趙如意，竟露出個有些尷尬的表情，轉瞬又收起來，脆生生地叫了聲jiejie。能叫一向高傲的趙惜緣和顏悅色，一定是因為她進來遇見了一些令她高興的事，然能有什么事令她高興呢？無非就是看著自己不喜歡的人倒霉罷了。

    趙如意面色一分未變，她先給嫡母請安，等嫡母叫她坐下，才轉頭看向趙惜緣，叫了她一聲meimei。

    又與嫡母說：

    “我來的不巧?！?/br>
    趙惜緣聽了這話，很想得瑟一二，但由于嫡母一向治家甚嚴，尤其不喜張揚女子，于是只是笑了笑，并不敢說話。

    即使如此，趙惜緣的笑容依舊十分漂亮，張揚、得意、且漂亮。

    趙國公夫人不知道趙如意心中是個什么章程，但顯然，以她今日今日的地位，還不需要去揣測一個庶女的心情。

    “不會，惜緣這里的事我也教的差不多了，你過來與我說話，正好打發(fā)了我的寂寞。”

    趙國公夫人這樣說。

    趙如意心領神會，于是只撿一些家常話和嫡母說，看來，嫡母從始至終沒有想要讓她跟著學理家的意思。那么，這就很有意思了?？粗w惜緣那張得意的小臉，趙如意越發(fā)覺得有趣起來。

    從趙國公夫人院子里出來時暮色已是蒼茫，趙如意和趙惜緣并肩而行，她是高挑身材，加上虛長趙惜緣五歲，姐妹倆站在一起，越發(fā)顯得趙惜緣小鳥依人。兩人走在一處，趙惜緣自然不甘寂寞。

    “jiejie從前有理過事嗎？”

    “沒有?！?/br>
    “我看也是，meimei好心提點jiejie一句，老祖宗是最重規(guī)矩的人，分雪院如今流言紛紛，跟個亂營似的，這樣不太好?！?/br>
    趙如意淺淺一笑，說知道了。

    殊不知趙惜緣就不喜歡她這仿佛萬事不過心的冷淡勁兒，只她最近被她姨娘耳提面命好幾遭，也知道有心事不掛臉，臉上仍然掛著得體的微笑，心里卻已經(jīng)鬧開了。

    “jiejie知道就好。”

    姐妹倆遂分道揚鑣。

    她人一回分雪院，就聽一個二等丫鬟過來，哭道：

    “小姐快去瞧瞧，落玉jiejie把落霞給打了，要出人命啦。”

    這丫鬟叫的很不成樣子，紅玉于是先擋在趙如意跟前，斥她一句：

    “這里什么時候有你說話的地方，小姐在這兒呢，是沒學過規(guī)矩不曾？好好回話?！?/br>
    那丫鬟尤抽抽嗒嗒，趙如意拍拍紅玉的手，很多時候，不是你吼的聲音大，別人就能敬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