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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死的那一年 第7節(jié)

    楚明玥起身,笑得沉糜,臉頰梨渦格外深。

    她拍著二人肩膀,道一聲“去吧,今夜本宮想早點(diǎn)歇下。”繞過精繪描金的松木屏風(fēng),朝那張美人榻走。

    身后傳來丹秋和半夏告退的聲音,隨之是雕花門輕輕闔上。

    隨著關(guān)門的聲音落下,楚明玥端挺的肩背霎時聳下,撐著許久的精氣傾瀉而出,她孤零零佇在華美寬敞的重華殿里,拖著疲憊的身體搖搖晃晃往美人榻挪過去。

    美人身形纖細(xì),絞紗緋裙擋不住玲瓏身姿,她往那張雕著香玉牡丹的榻上盈盈側(cè)臥,任何丹青圣手都畫不出半分華彩。

    只是,美人黛眉輕顰,疲憊極了。

    落地的菡萏鎏金燭臺上,九支紅燭璨光爍爍,照亮那張松木屏風(fēng)上神女揮淚襄王的哀凄幽怨。

    楚明玥半闔眼簾,似鴉羽的濃密眼睫垂落,在眼下投印一片陰影。

    烏發(fā)在她身后鋪開,露出整張褪盡鉛華的面龐,明明不染紅妝,卻更明艷,更嬌媚。

    鳳眸微張,落在那張屏風(fēng)上,神女掩袖正在拭淚。

    她眨了眨眼睛,眼底也跟著酸酸的,心尖上似乎扎著一根細(xì)長的刺,痛得她無力呼救。

    可這根刺,已經(jīng)扎上去十二年了。

    一朝拔動,怎能不疼呢。

    她并非沒有想過,他是不是根本不喜歡自己。

    楚明玥十五歲受封,奉化帝坐在紫薇殿那張盤龍金鑾椅上,當(dāng)著一眾皇親國戚的面說,“儲君難擇,可這太子妃,非昭陽不可。”

    金口玉言一諾,楚明玥成了眾皇子爭相討好的九天明珠。

    五皇子驍勇,七皇子學(xué)博,十三皇子純良率真。

    但她,偏偏就喜歡去找沉默少言、獨(dú)居冷宮的宣珩允,甜膩膩喚一聲宣九。

    她是自疑過,他對她笑,是否只為讓皇伯父多看一眼,是否為了定遠(yuǎn)侯府的綏遠(yuǎn)軍。

    可他身陷囹圄之時,儒雅溫潤得喚她“阿玥”,囚牢里寒鐵欄桿隔開二人,他站在污穢腥腐的陰暗里,對她笑得一塵不染。

    “阿玥,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不可去求定遠(yuǎn)侯?!?/br>
    他拒絕她能夠給予的所有幫助,向她展露唯她可見的笑顏。

    她便也篤信,他對她的心是一樣的??v然皇權(quán)爭奪齟齬不堪,他們的情誼定然是純粹的。

    直到今日,劍光寒冽,透過粉碎的奏紙,她看清那張陌生冷漠的臉。

    終于從十二載執(zhí)迷中驚醒,原這些年,不過是她一人的癡心妄想。

    在美人榻上歇至夜半,她才起身,自己熄滅滿堂燭火,躺上那張寬敞的紅木雕花雙人榻。

    玉獅子在床尾,首尾盤成一團(tuán),睡得“呼嚕呼?!表憽?/br>
    榻上鵝絨綢被發(fā)出窸窣聲響,它一只耳朵快速抖動,接著睜開一雙藍(lán)瞳,從被角鉆進(jìn)去,蜷進(jìn)楚明玥懷里,蹭了蹭脖子,呼嚕聲再次響起。

    萬籟俱靜,寂寂無聲。

    楚明玥以往怕極了沉靜中的黑暗,一到夜里,無論有沒有宣召,她都找盡借口留宿大明河宮,傳出不少專寵善妒、蔑視宮規(guī)的流言蜚語。

    如今心冷了,才發(fā)覺這般長夜也不可怕,屏息張耳,還能聽到窗外落雪的聲音。

    吐息漸漸平穩(wěn),長夜無夢。

    再醒來,剛過巳時。

    真好,把心里的人放下,比著往常還多睡一個時辰。楚明玥掀開綢被坐起,被子里睡得張牙舞爪的玉獅子“喵嗚”一聲弓起背跳下床榻。

    外間候著的丹秋聽聞郡主動靜,一招手,九個梳單髻的婢女端著水具魚貫而入。

    丹秋把帕巾打濕,瞧著郡主光彩罩面,猜是睡得極好,心想這是已經(jīng)不氣了。

    “這一晃眼啊,日子過得真快,又到了喝臘八粥的日子,”丹秋把帕巾放在楚明玥手上,撿著她往日喜歡聽的話說,“臘八粥熬了一宿,依著郡主往年囑咐,少放一半蜜餞,陛下嘗了定是合口?!?/br>
    一夜過去,丹秋已然從半夏那里知曉了昨日光華場的事情,別的不說,但是被禁足,自昭陽郡主出生起,二十五年來頭一次。

    丹秋原還擔(dān)心郡主氣不過,現(xiàn)下一看,瞧不出郡主臉上半分慍色,想是和往常一樣,不舍得和陛下慪氣呢。

    楚明玥接過冒熱氣的帕巾捂在臉上,熱敷一會兒,她悶笑一聲,全是自嘲。

    她拿下帕巾,面向妝鏡,任婢女們?yōu)樗釆y,“本宮喜甜,放兩勺花蜜再端來?!?/br>
    丹秋挽發(fā)髻的手腕一頓,試探著問:“郡主不和陛下一同過臘八節(jié)嗎,那陛下一人……”

    楚明玥黛眉輕挑,對著妝鏡偏頭看今日梳的雙鬟望仙髻,漫不經(jīng)心笑了笑:“九五之尊,膳房還能少他一碗粥不成?!?/br>
    丹秋當(dāng)即住口。一行宮女有條不紊為楚明玥上妝。

    隔壁膳廳里,半夏張羅著盛粥布菜。

    楚明玥今日胃口好,喝下兩碗加花蜜的臘八粥。用過早膳,她讓半夏去司寢局拿今年新畫的襖裙樣式,她披著風(fēng)裘,指揮一眾宮女太監(jiān)推來整個重華宮的積雪,幾十個人一起堆出足尺高的大雪人。

    綿綿不絕的嬉笑聲穿過重華宮緊閉得大門,蕩漾在紅墻雪瓦的宮道里,正巧被入宮給太妃請安的明玉公主聽了去。

    明玉公主從銀頂軟轎里探出頭,臉上輕蔑神情盡現(xiàn),“楚明玥當(dāng)真肆無忌憚,皇弟明令她禁足思過,不是讓她玩雪,還當(dāng)是父皇在世時,容她潑天放肆?!?/br>
    “走,去找楚明玥討碗臘八粥喝?!?/br>
    銀頂軟轎落地,明玉公主從轎里走出,朝緊閉的宮門去。

    宮墻里邊,丹秋帶著一眾宮人正搬了爬梯要給雪人畫眼睛,而楚明玥因?yàn)檎痉α艘呀?jīng)回屋里歇著。

    重華宮的折月殿里,楚明玥姿態(tài)慵懶倚在圈椅里,殿內(nèi)無他人,只她的下方,站著掌管修儀的容姑姑。

    眼下,容姑姑滿臉惶恐,看向楚明玥的每一條皺紋里都寫著震驚,她被楚明玥的問話嚇得魂飛魄散。

    “恕奴婢老耳昏花……娘娘方才是問……”她結(jié)結(jié)巴巴,無論如何不敢把那二字說出口。

    楚明玥輟一口熱茶,放下白玉茶盞,臉頰上那只梨渦若隱若現(xiàn)。

    “姑姑未聽錯,本宮問得就是和離,當(dāng)做何。”

    第7章 7、07

    太極宮里,崔旺帶著三個當(dāng)值的小太監(jiān)退到門外,暗色木雕格扇門被關(guān)上,門面上涂金的朱雀口吐丹火,傲視天地。

    屋內(nèi),禁衛(wèi)首領(lǐng)張辭水、大理寺少卿崔司淮躬身稟手行長禮。

    宣珩允靠坐在青龍敲頭案后的太師椅上,抬了抬下巴,示意二人平身,“二位舍了午食過來,是朕交待的事有進(jìn)展?!?/br>
    聲音清清冷冷,聽不出情緒。

    在這二人面前,宣珩允身上少了平時眾人面前的溫儒氣質(zhì),取而代之的是漫不經(jīng)心下溢出的冷翳。

    只因他們,是宣珩允在朝堂中唯二的心腹。宣珩允也愿意放下幾分偽裝,換二人忠心耿耿。

    “陛下料事如神。”張辭水先道:“微臣帶著黑衣騎從昨日下午開始守在長公主府附近,半步不離,到子夜過半時,果真有府里人喬裝打扮連夜騎馬出城,往江左方向去了?!?/br>
    “屬下已命人跟上?!?/br>
    宣珩允一手撐頭,稍抬眼看過去,“不必跟,讓人回來。”

    “不跟?”張辭水還欲再問,一眼看到宣珩允眉心蹙動,露出不耐之色,立時閉口,“是!”

    “張首領(lǐng)放心,陛下就是要江左搞出大動靜。”崔司淮走到落地的銅金麒麟香爐前,把手貼著爐壁取暖,他在宣珩允面前,膽子比張辭水稍大。

    宣珩允掃一眼崔司淮,少年人臉上尚有未褪盡的青雉,又對張辭水道:“朕的七皇兄素來謹(jǐn)慎,黑衣騎一入江左境,勢必打草驚蛇。”

    他今日有些奇怪,竟多和張辭水解釋這一句,這讓下邊站著的二人都愣一下,崔司淮甚至把手從香爐上拿了下來,端正站好。

    宣珩允曲起指骨在紅松案面上敲了兩下,崔司淮馬上道:“確實(shí)如陛下所料,序星宮里的殘櫻亦出自長公主府?!?/br>
    崔司淮擅推衍論案,盛名少年,年輕氣盛,十六歲獲新帝親批,準(zhǔn)其不足歲參科考,摘得探花。

    其背后又是河澗崔氏,這樣的少年郎如何不輕狂。

    但他挺直的脊背心甘情愿為宣珩允躬身長拜,只因這位淡漠少言的新帝足不出深宮,卻總能先一步堪破一切,崔司淮心服口服。

    “死諫順天府的宮女是皇后,”崔司淮頓了頓,改口稱,“是前皇后自幼帶在身邊的,為逼迫宮女就范,長公主府在序星宮輪值的禁衛(wèi)里安插一個細(xì)作?!?/br>
    說到這里,張辭水猛地偏頭看過去,顯然他不知曉此事,他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這是他失職。

    崔司淮飛快瞥一眼張辭水,飛眼一笑,繼續(xù)回稟,“細(xì)作日日守在序星宮,對宮女深情誘之,待宮女身心交付,細(xì)作謊稱二人私通被駙馬李忠敬抓住把柄,是死罪?!?/br>
    后邊發(fā)展,崔司淮不說,所有人俱已心下了然。

    宮女為救“情郎”,聽命李忠敬行事,誣告榮嘉貴妃,自知已無活路,一頭撞死在石獅上。

    “這他娘的!”一旁的張辭水忿忿咒罵一聲,“這下三濫的玩意兒,騙人姑娘感情不說,姑娘到死都以為自己護(hù)住了她的情郎!”

    宣珩允眉心跳動,眼底沉了沉,那雙桃花眸里的光凜冽幾分,陰郁的氣息從他背后四散。

    “她確是自縊?死前可見過何人?!毙裨什粍勇暽珕?。

    她??

    崔司淮怔愣一息,恍然反應(yīng)過來,“回稟陛下,經(jīng)大理寺查驗(yàn),前皇后身上無傷痕,是自縊,微臣訪遍序星宮宮人,前皇后死前未見任何人。”

    話落,宣珩允斂眸緘默,沒有說話。

    崔司淮笑得詭異,“此事確實(shí)與榮嘉貴妃娘娘無關(guān)?!?/br>
    宣珩允低低應(yīng)下一聲,未有明顯情緒顯露。

    “無關(guān)?”張辭水不解,疑惑道:“你先前不是說皇后娘娘的手爐來自重華宮?!?/br>
    崔司淮見宣珩允不曾動怒,也未有制止二人的意思,就又放松下來,手放回到香爐壁上,幽幽道:“諾大后宮,平日里負(fù)責(zé)外門灑掃的宮女太監(jiān),凡事貴妃娘娘瞧著順眼的,都往人懷里塞一個手爐?!?/br>
    張辭水恍然大悟,找一只重華宮的手爐送去序星宮,不是難事,“貴妃娘娘心善。”

    “呵?!贝匏净脆托σ宦?,陰陽怪氣道:“怎不說是驕奢鋪張,尚寢局里半數(shù)手爐都送到了重華宮,重華宮里的用度開銷,遠(yuǎn)超貴妃份例?!?/br>
    他對楚明玥有著莫名的敵意,大概這世間所有清風(fēng)正氣的文人,都和他一樣不喜當(dāng)朝張揚(yáng)高調(diào)的貴妃娘娘。

    “夠了?!毙裨侍ы?,視線從二人臉上掃過,“近日你二人低調(diào)行事,不可打草驚蛇?!?/br>
    “是。”張辭水拱手領(lǐng)命。

    “呵呵,微臣聲名在外,去茶樓里喝碗茶都能被姑娘們圍觀,怕是低調(diào)不得?!贝匏净匆荒樓烦榈男χ?。

    宣珩允鋒眉挑動,“明玉公主孀居兩年,托太妃跟朕提過少卿。”

    崔司淮臉上一僵,“微臣才十八,還小,還小?!彪S后訕訕閉嘴。